现在最可叹的是:一些青年,不务正业,一面任意享乐,一面恨天怨地。他们的钱财不足浪费,就骂“经济制度不良”。对妇女不能随意交往,就骂“社会组织不良”。终日对“资本主义”,“封建制度”等等,骂个不休。自以为苏俄是青年人的乐土,中国若变成苏俄,就可以畅其所欲,用钱而钱到,想密斯而密斯来。岂知在苏俄,更有种种限制。在苏俄全国里,决找不出一个终日油头粉面,身穿着电影明星化的洋服,手挽着爱人任性游荡的青年,在苏俄,有学识有技能或有权势的人,还须努力工作,不能任意享乐,更不用提满肚草包的人了。
不要骂“环境不良”。先要问问你本人的天良,你是不是“不良的环境中的优良分子”。不要骂别人不爱你,先要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不要骂别人不肯用你,先要自问,你是不是有过人之才。
有好货物,不怕没有买主。有好学识,不愁没有用处。货物若不精美,还少有人肯照顾,何况没有货物。学识不优良,还少有人肯聘用,何况没有学识。在这政治未上轨道的时候,固然有些酒囊饭袋,得到高官厚禄。然而他们若没有吹牛拍马的特长,或没有能生养美人的父母,也决不能走那样的好运。要知政治入了正轨之后,还是唯有学识或有技能的人,才指有饭吃。所以最要紧的是,赶快努力蓄养充足的学识或有用的技能,将来不愁没有你的用武之地。比如你若是美玉,终能遇着卞和。
法律是平等的,是普遍的,不能因人而施,亦不可因人而免。若只能施之于贫贱的人,那就不配称为法律,只可呼之为命令。
外国的要人,以守法为荣。中国的要人,多以守法为辱。中国的要人,若不痛改这种劣根性,中国的政治,永远不能上轨道。
某年某要人,在北平大运烟土,大贩白面,大开赌局。终日门庭若市,顾客往来不绝。某要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言不惭地说:“我就这么办,看谁敢出一口气。”说完洋洋得意,真比征服外国,凯旋还朝,还觉得光宗耀祖。这种毁法乱纪的人,竟能高居民上,中国焉得不乱。
现今的社会,真令人莫名其妙。凡事只要加上一个好听的名目,人就立刻视为高超,并不在实质上追求。殊不知婊子改名称菩萨,她们实质还是婊子。将相姑改称圣人,他们的实质还是相姑。聪明人,因名而求其实。糊涂人,只重名而忘其实。
有人问我:“北平的各种民众团体全在哪里?”我回答说:“前几年,在天桥与‘杠房’里。你若有什么爱国爱民的表示,或有示威的运动,或用团体名义,欢迎某伟人或有何请愿的举动,用二毛钱就可雇一个,至于现在他们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君子得势以行其道,小人得势以扬其欲。道行则国治,欲行则国乱。
我最怕听人说:“我若想发财,早发了。”或“我若想做官,早做了。”我一听着这种自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的话,就如遇见婊子对我谈贞节,我总是回答说:“我为我自己奋斗二十余年,总想发财,总发不了。总想做官,总做不成。”
什么叫清高?有钱,谁也容易清高。什么叫卑鄙,无钱,谁也容易卑鄙。我以为,有钱足够生活而能不再贪得无厌,就是清高。既有钱足敷一生之用,而仍贪求不已,就是卑鄙。
中国各省,我差不多走过一半。以我所见的商人而论。要以北方的商人——尤其是北平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他们那种谦恭和蔼的言语态度,能使你不忍不照顾他们。最不会做生意的,要属武汉的商人,其次就是上海的商人。武汉的商人,因为受了湖北俗语“一品商,二品客”的毒,对顾客,态度傲慢,言语刻薄,使你买完一件物品,心里生起许多愤怒。近二三年来,武汉的商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渐渐地和气化了。可惜北平有些大商店的店员,不知是受了什么传习,反又端起架子来了。在这市面萧条的日子,还要学染恶习,实在不是好现象。
责己的人多,国必兴。责人的人多,国必亡。欲断一国的兴亡,当注意国人的言论。
我在某学校教书时,我的学生们,要出去检查日货,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你们这种爱国举动,我极表赞成。不过你们要知道,日本货俗称‘东洋货’。你们检查东洋货之前,要先检查检查你们身上的‘西洋货’。要知,用东洋货,是等于直接的卖国,用西洋货,也不过是等于间接的卖国。不买东洋货,少买西洋货’是学生们目下人人做得到的一种爱国方法。”
说救国爱民的话的人多,肯自救自爱的人少。这全是舍本逐末,弃源寻流的恶风。此风不改,国与民全要归于灭亡。
治国的人,对外须不使刀生锈,对内须不使犁生锈,更不可使钱生锈。不使刀生锈,是勤于备战。不使犁生锈,是勤于耕种。不使钱生锈,是勤于流通。
对失势的要人,加以打击,是打死老虎。对走背运的平民,加以打击,是“落井下石”。
我中国人讲道德,有许多不合理的。比如对一个要人,不论他当权之日,如何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只要他失了势,下了台,人就对他既往不咎。假若对他加以严厉的批评或正当的攻击,就要被人议为“打死老虎”。因此就养成一班怙恶不悛的要人,当大权在手之日,任意胡为,知道失势下台之后,决无人向他重算旧账。我以为:中国若想不亡,百姓若想安宁,全国人民,民心合力,非大打死老虎不可。如此才能使一些活老虎们,在当权之日,先存下怕日后挨打的恐惧。他们纵有为恶的野心,也就不敢任性施展了。否则对活老虎,既不敢打,对死老虎,又不忍打,中国的国土,必要亡于虎,小民必要死于虎。
打活老虎是政府的职责。打死老虎是人民的本分。若有强固的政府,决养不成活老虎。若有强横的人民,决不容死老虎复活。
有人问我:“中国换了许多派许多系,全要将中国统一,为什么全归失败,不但未能统一全国,反将他们的派或系全毁坏了?”我说:“他们根本就不知统一是什么。统一者,是统一人心。可惜他们误解统一是统一位置。以为将一切位置,尽量安插本派本系的人就是统一了。所以得了甲省,就将甲省视为征服地。得了乙省,就将乙省认为殖民区。只知为亲属同乡扩充地盘,不问贤愚邪正,竭力任用,只知我的本派本系本乡本省的人,全是龙生凤养的治人之材,他派他系他乡他处的人,全是驴生狗养的被治之货。所以他们占据一省,一省的人‘全要与之偕亡’。安插他们亲属同乡愈多,愈显露他们的丑点。如此焉能平服人心,焉能使他们的派系不归于崩溃呢?”
我常对学生说:“财产有败,势力有倒,人情有散,父兄有死,这几样,全靠不住。只有学问或技能,是靠得住的。不过,无论有什么高超的学问或技能,全须以道德做基础。中外历史里,有许多学问出众,技能高超教员,反致身败名裂的人,就是因为他们那学问与技能,未曾建筑在道德上。”
不打倒古圣人,显不出新圣人。不排斥古文学,抬不高新文学。现今的许多学者并非对古圣先贤,有何深仇大恨,也非对古人的文学,深恶痛绝。不过,他们因为求名图利起见,不得不昧着天良,立异标奇。这个锦囊妙计施用之后,果然,新文圣,新作家,新文坛巨子,就如大雨后的雷蘑,一个一个地全钻出来了。他们或彼此标榜,或互相攻击,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神号。于是盲从之辈,心目中只知有他们,不知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因此他们的新愚民政策就达到成功了。
以前我中国人将外国人,认为禽兽。现在,我中国人将外国人,看作天神。这全是一偏之见。鄙视外国人,应知道他们有美点,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崇拜外国人,当知道他们有缺点,应“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此,则不致陷于排外,也不致流于媚外。
现在是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时期。所以作的文,愈令人不知所云,愈是合于时代的好文。作的诗,愈令人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愈是合于时代的好诗。穿的衣服,愈不中不外,不男不女,愈是合于时代的新人物。你若稍加批评指正,就有人说你是没有欣赏文学的天才,缺乏审美的眼光,是时代的落伍者。
聪明人不骗人,糊涂人不受骗,则天下太平。
我在“农学院”与“铁大”教英文的时候,学生们问我学英文应当怎么样学。我说:“只按‘不要脸’三字做去。无论学习什么学术技艺,若肯拉下脸皮,无不成功。学习洋文,只要不怕讥笑,敢说敢作,敢勤勤地向人请教,所学所习,就能日有进步。仅以梅兰芳而言,他本是堂堂的一个男子,他竟敢在广众之前,着起女子服装,扭扭捏捏,细声细语,装模作样,不怕羞耻,所以能炼成一个名伶。当初他若‘要脸’,决得不到今日的美誉。他在学习之日,能不要脸,所以学成之后,反倒露了脸了。不过,天下的事,除了研究学术与技艺之外,若不要脸,那就是自寻失败,自找苦吃。
天本是虚空的,不能靠。人多是虚伪的,不可靠。世间惟有自己是自己最可靠的。
修官署,不如用人材,正如修外表,不如修内心。
所谓良好的教育,不是增加学生的优点,是使他们知道自己的缺点。不是造就一些妄自尊大的圣人,是造就一些真有实用的凡人。
我只劝学生们几句话,就是:立定志向,稳住脚步。不为古人的奴隶,不作今人的傀儡。不要见异思迁,不可舍己耘人。不要拍人的马屁而替人摇旗,不可受人的利诱而代人呐喊。但有机会读书,不必早谋出路。若想为国奋斗,须先立下根基。要知现在是青年最危险的时候,稍一大意,就要赔了性命,切勿贪图一时的虚誉,徒为野心之辈,做了求富贵的阶梯。娱乐场所,全是陷人坑。父母生我一场,孝不孝,先可不论,若不能成名立业,才是胡混一生。死后若鬼魂有知,总要不使它痛哭流涕。
存愤世嫉邪的心,天下少有不可恨的。怀悲天悯人之志,世间少有不可怜的。
真正的北平人,有一样大毛病。人若没有学问,没有技能,他们并不讥笑。假若人不会说北平话,他们反以为是莫大的缺点,必要加以怯口或有口音等等无意识的讥评。
前几年,我常见要人所收的通电里,有一句“天祸中国”,我实在为天呼冤。天是空虚的,岂有祸国的能力。莫如改为“人”祸中国。若再往确实里说,不如换成“我”祸中国。
北平的老住户,是最讲究说话的。可惜他们有时候说的话极无道理,太不客气。比如,说起自己的父母,总是说“我们老太爷”(或老爷子)“我们老太太”。说起自己的兄弟姐妹嫂嫂弟妇,总是说“我们大爷,二爷,姑奶奶,大奶奶,二奶奶”,说起自己的女人,也称“我们大奶奶”。最无道理的是,说到自己的儿子,儿妇,竟敢自称“我们少爷,我们少奶奶”。并不细想,这种种称呼,全是尊敬之词,理应发之于别人之口,不可自上尊号。
我中国上流社会的人,说客气话,也时常不加思索,不合文法。比如,说起自己家庭的人,总是说“我们”家父(或家严)“我们”家母(或家慈),“我们”家兄,“我们”家嫂,“我们”家姐(或家姊),“我们”舍弟,“我们”舍妹。殊不知,“我们”二字是表多数的代名词。对人说话,若用“我们”,就要将对谈的人,包含在一起了。然而若按孔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将父母兄弟姐妹,模模糊糊,作为公有,尚无不可。惟独提起自己一个人的女人,也要滥称“我们”贱内或“我们”内人。在“公妻制”尚未施行的时候,未免放弃“所有权”了。
在远古的时候,并没有钱这种东西。人需要什么,全是用物换物。古时的聪明人,为求方便起见,才造出钱来。可见钱不是坏东西。然而因为一些爱钱如命与用钱为恶的人,将钱污辱妄用了。所以好讲面子的人对钱字,多不肯发之于口,行之于文。欧美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更以钱字为忌。这岂是钱的罪呢。
教育本是强国的要素,是清高的生活,可惜被一些“学匪”弄毁了。宗教本是治心的要素,纯洁的生活,可惜被一些“教匪”弄毁了。恋爱本是维系夫妻的要素,是互助的生活,可惜被一些“恋匪”弄毁了。
良心无愧,身体无病,胸中无累,户上无债,是最大的快乐。
能灭除人民的痛苦,就是能为人民谋幸福,并不在乎有什么远大的计划。现在人民所希望的,并不是将来如何可以穿绫罗绸缎,如何可以吃山珍海味,如何可以住高楼大厦,如何可行几十万里铁路。现在人民所希望的,是有破衣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穿,有粗饭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吃,有旧屋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的住,有土路可以容他们平平安安地走,有薄田可以容他们老老实实地耕,有苦工可以容他们安安然然地做,有小店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开,有破书可以容他们安安静静地读,有小事可以容他们安安稳稳地作。
现在的人民,对当权的人不满意,不是怨人民,是怨当权的人“为人民谋幸福”,太好高骛远,不切实在。目下的中国人民,如同小孩子,隐在泥塘里,受尽鱼鳖虾蟹的钻噬,当然要哭叫喊嚷。你只要将他一把拉出来,他立时就能喜笑颜开,歌功颂德。假若你连一臂之力,还不肯用,反在泥塘边上,对他高谈《封神演义》,他耳里虽然爱听,怎奈他向上的痛苦,是无法可忍呢。你纵然舌敝唇焦,他也要说“你是口甜心苦”啊。
糊涂人的糊涂,有法可治。聪明人的糊涂,无术可医。有孝顺的儿子孙子,不如有孝顺的爸爸爷爷。孝顺的儿子孙子太少,孝顺的爸爸爷爷太多。
儿子孙子承受爸爸爷爷的财产,全以为是理所当然,并且爸爸爷爷,也多以为不如此,就于心不安。爸爸爷爷得儿子孙子的奉养,反多以为受之有愧,并且儿子孙子,也多以为若如此,就是莫大的恩德。因受遗产而感念爸爸爷爷的人,千百中未必有几个,因得儿子孙子奉养而感念儿子孙子的人,千百中,实在有千百。
寒带温带热带的社会情形,决不相同。甚至同在一个大洲,一个纬度里的各国的社会的情形,也决不能相同。就以中国五大族与中国西南的苗族的社会的情形而言,也不能相同。专以汉族而论,因所居的区域不同,社会的情形,也就不能一律。其所以有差异的情形,自然有种种的原因,一时无法详说。总而言之,不能照外国社会的情形,改良中国社会。更不可按外国人近来所造出改良外国社会的理想方法,改良中国社会。欲求改良中国社会,至少先须将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详细研究几遍。若仅仅读过一本高小国史教科书,竟要将改良中国社会的重责放在肩上,那是不知自量的。
糊涂人,多成功。聪明人,多失败。自以为聪明的人,必着着失败。
英国俗语说“天助糊涂人”,是一句迷信话。其实,是因为糊涂人多有自知之明,遇事只知循规蹈矩地做去,不敢存非分之想,不敢有出位之思,只知低头傻干,不敢行险取巧。如同登山一般,不问山的高低,一步一步爬去,自有达到极顶的时候。人看糊涂人那种傻头呆脑的情形,以为他必遭失败,岂知他的成功,就在眼前。他成功之后,人还疑惑不是他自己所成就的,于是,就造出一句“天助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