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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云栈萦迂 以登剑阁(三)

裴玉与纪玄通、李秀儿重聚,议及行程,不觉已耽误了旬月之久,李秀儿思乡心切,第二日便催促启程。裴玉向崔烈告别,崔烈却道:“裴兄弟,我送你们一程。”裴玉本来不舍,听得崔烈要送行,当即点头同意。

有了崔烈的陪伴,这一路上倒平安无事,一切行装打点也全是他一手承办,裴玉心中自然无比感激。哪知崔烈送了一程又是一程,送了一县又是一县,直到了郿县才停步作别,且道:“裴兄弟,江湖凶险,务必多加小心。此县西南有一关口,名叫斜峪关,你们可从斜峪关入太白县褒斜栈道而至汉中,此去山高崖深,珍重!珍重!”

裴玉抱拳一揖,说道:“崔大哥,我们本萍水相逢,承你不弃与我结拜为异性兄弟,又将我从匈奴人中救了出来,你的大恩大德我裴玉没齿难忘!”说至此,眼中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崔烈哈哈一笑道:“裴兄弟,他日相逢,再喝烈酒!”说罢即调转马头向来路奔回。

裴玉看着崔烈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叹息一声,不知他日相逢究是何日。李秀儿忽道:“这位姓崔的大哥真是个好人。”裴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走罢。”说罢即将纪玄通抱上飞云锥,口中呼啸一声,飞云锥甩开大步便急奔而去。

李秀儿大叫一声:“裴大哥,等等我啊?”猛打马臀,跟在了裴玉身后。

不到半日已到了斜峪关口,那斜峪关在郿县西南三十里处,虎踞秦岭北麓,南可仰望太白山积雪,北可俯视关中平原。襟岐眉而带渭水,控西川而锁关中。道通巴蜀,地接西京,乃是褒斜栈道的入口,由来便是个军事要塞。

到了斜峪关,却见关口外聚集了好多人,个个皆是衣衫破烂面有饥色。关口站着两队士兵,排查甚严,见有贫困者便即拦住不许入关。那盘查的士兵见裴玉三人骑着高头大马,衣着不凡,便即放他们入关。裴玉指着身后的难民问道:“为何不放他们入关?”那兵丁理也不理,只连身催促他们离开。

那难民中也同时有人问道:“对啊?为何不让我们入关?”一石激起千层浪,难民顿时喧哗起来,往关口攒动。守关兵丁如临大敌,拔出腰间大刀堵在了关口,个个神色紧张。

正在此时,城楼上忽然一人大喝道:“怎么?要造反么?”听得“造反”二字暴雷一般的响起,涌向城楼的人群突然一滞,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上都有畏惧之色。

裴玉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武官站在城楼之上,一手握住腰间刀柄,一手指着下面的人群。那武官又说道:“如今朝廷下了禁令,诸州难民不许进入梁、益二州就食,尔等可速速折返,不准在此聚集!”

人群中却有个声音叫道:“雍、凉二州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难道要饿死我们不成?”众人都纷纷称是,一时之间又复喧哗起来。

那武官蹬蹬蹬的跑下城楼,大声道:“你们敢违抗朝廷的禁令?我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不要在此生事!”人群中那声音又道:“大人既然不放我们入关,便借些粮食给我们,否则我们回去也是个死!”

那武官怒道:“刁民!我哪有什么粮食借给你们?快滚吧。”那声音又道:“早就听说梁、益二州良田千里无人耕种,朝廷为何不许我等入关?难道就不管我们这些难民的死活了么?回去反正是个死,不如大家冲进去,跟他们拼了!”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群情激奋,那武官大叫道:“反了!反了!”忽然冲进人群之中,猛的将一人砍翻在地。众人惊叫一声,纷纷退开,却见那武官佩刀之上殷红一片,一滴滴的鲜血从刀上直往下滴,于是又复安静下来。

那武官指着地上尸体喝道:“这人违抗朝廷命令,蓄意谋反,我已将他就地正法。哼!你们若是敢闯关,那便跟他一个下场!”众人惧他声势都不敢乱动,那武官睁着一双牛眼将众难民瞪了一圈才转身登上城楼,看见裴玉三人站在一边犹未离去,指着三人怒道:“快走,快走,勿要在此逗留!”

李秀儿鼓着腮帮,心中早觉不平,正要提难民申辩,纪玄通却低声道:“秀儿,不可鲁莽,我们走吧!”李秀儿道:“可是师伯……”纪玄通摇摇头又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三人入了关口,一路向西南行去,到了晚上已到了太白县的衙岭山,那通往汉中的褒斜栈道即是在衙岭山开端。三人在山下旅店中住了一晚,第二日吃过早饭便即登程。正要离开,忽一人叫道:“扶危?”

裴玉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中年儒士站在旅店门口正看着自己。裴玉仔细一瞧,心中大喜,当即翻身下马,跑了过去,一边大叫道:“三叔!”那儒士笑道:“真是你小子!”原来这中年儒士叫作裴宪,乃是裴玉的一个叔伯,也在朝中为官,刚才见一人身形像极了裴玉,不由得叫了一声,果然就是裴玉。不待裴玉回答,裴宪却又愠道:“你哥哥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是逃婚?”

裴玉正愁不好解释,听得逃婚二字,心中蓦地一亮,当即说道:“那孙婉致长相丑陋,我才不要娶她为妻!”裴宪大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个原因,不过有个缘故在此你还不知道呢?”裴玉问道:“什么缘故?”裴宪笑道:“我听说孙婉致小时候脸上出了水痘,因故貌丑,自与你许下婚约,孙秀便找了许多名医为她去除脸上逗印。那****与你哥哥到孙秀家中为你延后婚期,孙秀便把她女儿叫了出来相见,那姑娘亭亭玉立,去除了痘痕之后,脸上白净无比,非但不丑,竟是个美女呢,你若再见到她,绝不会再有逃婚之念了。”

裴玉心中好奇,不知这孙婉致究是个如何美法,转念一想:“就是再美,也不及献容的万分之一!”裴宪还道他心有悔意,又笑道:“你快回洛阳,你失踪的事情我们还瞒着孙秀,只说你生了重病现在不能成婚,等你病愈后便即迎娶她女儿。”裴玉奇道:“孙秀难道没有生疑?他没有为难我哥哥吧?”裴宪笑道:“怎不生疑,那日还亲自到你家探视,你哥哥情急之下找了个与你身形相似的家丁扮作你的样子,幸喜没被孙秀发现。况且你与她女儿的婚约早已传遍了洛阳城,就是孙秀要是反悔,也要顾忌他自己的声威,因此他也只得同意将婚期延后了。”

二人一番叙谈,那李秀儿却在道旁叫道:“裴大哥,快来啊。”裴宪侧头看了看,低声道:“这二人是谁?”裴玉道:“那是我师父纪玄通和小师姐李秀儿。”裴宪皱眉道:“你师父?你怎么跟这些江湖人混在一处?”裴玉道:“三叔,他们都是好人,我师父手脚被仇家砍断,我还将他们送到蜀郡呢!”

裴宪奇道:“怎么?你也要去蜀郡?”裴玉道:“难道三叔也要去蜀郡?”裴宪点点头道:“是,我要到蜀郡公干。既然如此,不妨我们同行,等我事情办完了,你便跟我回洛阳!”说罢不由分说的就叫仆人整顿行装。裴玉无法,只得跟他同行。

李秀儿低声问道:“他是谁?”裴玉道:“他是我三叔。”李秀儿“哦”了一声,又对裴宪说道:“三叔好。”裴宪一愣,瞧了瞧裴玉,也笑道:“姑娘,你也好。”李秀儿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裴宪见她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心中暗想:“这小子倒是风流!”

待看见了纪玄通的样子,饶是裴宪涵养功夫极深,脸上也不由得闪过惊恐之色。纪玄通却大喇喇地看了裴宪一眼并不说话,裴宪心中又暗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果然是江湖中人不懂礼仪!”

行不多时已踏上了褒斜栈道,初始倒还平稳,后来越走越是险峻,只见得山崖险绝,崖下雾气蒸腾,那栈道就如同盘旋在半山腰上的一条长蛇时隐时现,瞧来令人目眩神驰。

众人都不敢再坐在马上,都牵着马步行,那栈道起起伏伏时高时低,待攀上一处绝壁,裴玉不由得啧啧惊叹。只见得那绝壁之上密密麻麻的被凿开了许多孔洞,孔洞中都插着石柱或者木柱,脚下的栈道就是用木板铺设在这些柱子之上修建而成。这些石柱分上、中、下三排,上排搭遮雨棚,形如屋顶,以遮半山流下来的泉水或滚落的石块;中排铺板成路;下排支木为架。相互间榫卯结合,远望如空中悬阁。倘若遇到山崖断绝之处,又或是湍流隔绝之处,那栈道便由两面山崖之上的铁链悬挂勾连,走在上面来摇摇晃晃,吓得众人面如土色,不敢言语。

待行过一处飞桥,众人都觉得头晕目眩,停在道旁歇息。裴玉四处一瞧,只见得林深幽密,山花烂漫,空气中虽泛着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却又清新无比;远处群山漫延隐现在云雾之间,耳旁却听得流水汨汨之音。

裴宪忽叹道:“早就听说入蜀之路险峻,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裴玉点点头也说道:“三叔,这些栈道是谁修建的,一路行来瞧得我眼睛都花了。”

裴宪道:“说起这栈道,便有一大段故事呢。相传天地初辟、洪荒初开之时,古蜀国便因为高山阻塞而与世隔绝,后来皇帝肇始,三皇以来以开华夏,至夏、商、周之时,那蜀地故事才见于史册呢。传说这古蜀国乃是由蚕丛、柏灌、鱼凫这三个君王创建,这三个人半人半神神通广大,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呢。”

裴玉奇道:“既然蜀地不通中原,史书上又怎会有他们的记载?”裴宪道:“当初读书之时我也有些想不明白,有一次到了凉州才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李秀儿忽问道:“凉州?”裴宪笑道:“是,原来蜀地虽然不能直接与中原相通,但其北边却有一条路可达凉州,到了凉州便可东入中原了,想来古时候的蜀人便是走的这一条路。”

裴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裴宪又道:“到了秦惠王之时,蜀国已传位至十一世了,当时秦国一直想吞并巴蜀两国,但巴蜀地势险要,秦国大军不易通行,强攻自然是不行的。后来秦王想出一条计谋,叫人作了五头石牛,慌称是金牛,每天都能排出黄金。蜀王听说之后,便向秦王讨要这五头金牛,秦王回说金牛沉重无比,须得先修建一条道路来才好搬运到蜀国。”

“传说当时蜀国有五个大力士,蜀王命令他们去开辟通往秦国的道路,这五个大力士好不容易开辟了道路,到了秦国运回了金牛。你想这金牛本来是秦王的计谋,怎么能拉出黄金来,蜀王上了当心中非常懊恼,斥责了秦王一顿。那五个力士开辟的道路就叫作金牛道了。虽然通往蜀国的道路已通,但秦王却又忌惮那五个力士,不敢冒然进攻蜀国,于是又使出一计。”

“原来秦王知道蜀王好色,便对蜀王说金牛虽然不能拉出黄金来,但是我国却有五个美人,比金子还要珍贵,如果蜀王想要的话,愿将这五个美人奉上。蜀王听了果然大喜,急忙召集五丁去秦国迎接美人,返还到梓潼地界时,见一大蛇钻入石穴。其中一人掣住蛇尾,奋力拔之不出,于是五人齐力相拔,以致山崩地裂,五丁及那五位美女同时被压入山下。”

李秀儿惊呼一声,叫道:“他们都死了?”裴宪又笑道:“蜀王听说这个消息自然是悲痛欲绝,没想到美人没有得到,还损失了自己的五个大将。除去了五丁,秦王便大举率兵从金牛道进入蜀国,杀死了蜀王,将蜀地据为己有。秦国得了巴蜀两地,势力壮大,才能消灭六国一统天下!”

久未说话的纪玄通忽道:“荒诞!”裴宪听了不以为意,笑道:“其实这不过是个神话故事罢了,但也可从中看出秦国为了越过秦岭灭蜀,肯定是千方百计想要开通这条灭蜀之道;另外也可以看出修筑此道确实是干难万险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

众人休息一阵又复起行,一路上裴宪将这栈道的历史娓娓道来,间或插些离奇故事,裴玉与李秀儿听得津津有味,便不觉得路途烦闷。

走了好几日才过完了栈道,众人到了汉中境内,裴宪说道:“梁州刺史罗尚是我的好友,须得拜访拜访,你们就在客栈等我,我晚上就回来。”说罢带了仆人匆匆离去,到了晚上才由仆人扶着返回了客栈。

不想到了次日,梁州刺史罗尚已带了一队兵丁前来送行,直将他们送到了边境才折返回去。众人从阳平关一路直下而至广元,那蜀地已近在眼前了。

李秀儿自然欢欣鼓舞,哪知到了剑门关,却见关门紧闭,说是奉了益州刺史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蜀。裴宪眉头深皱,又问守城兵丁道:“守关兵将是谁?”兵丁回道:“乃是威寇将军李庠。”

李秀儿脸上一喜,大叫道:“啊,那是我三伯!”又大叫道:“三伯,三伯,我回来了,快放我们进去。”守关兵丁面上皆有疑惑,李秀儿喝道:“快放我们进去!你们的上官是我三伯!”守关兵丁却道:“姑娘,军令不可违抗,我们只知守城,不知其他!”

李秀儿又与他们争辩一时,守关兵丁仍是不许他们入关,众人无法可想,只得逡巡关外。裴宪坐在一旁,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裴玉却走来走去烦躁不堪。纪玄通冷笑道:“若我手脚还在,小小城门拦得住我么?”

李秀儿心中仍是不服,又走到门口争辩,那官兵道:“姑娘,若李将军真是你的三伯,你自去叫他就是。”李秀儿急道:“你们不让我进去,我怎么叫他?”那官兵又道:“李将军每到傍晚时分总会亲自来关口巡视,到时你可在城楼上看见他。”李秀儿面上一喜,笑道:“多谢!”

几人只好耐心在城下等候,好不容易到了傍晚,却仍不见李庠的影子。李秀儿在城楼下走来走去,不时抬头往城楼上看,眼看着太阳一点点的沉没,直到了天黑之时,李庠终是未能出现。李秀儿又上前询问,守城官兵道:“平时将军早该巡视完了,今日不知为何没来,怕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李秀儿心中好生失望,几人在城下胡乱歇了一晚。到了次日凌晨,天色熹微,忽听城楼上一人叫道:“城下何人?”李秀儿从睡梦中惊醒,往城楼上一瞧,只见城楼上站着一个披甲将军,手扶着栏杆,身子微微前倾,正在向这边看过来。李秀儿一听他说话的声音,当即大叫一声:“三伯!”说罢起身跑了过去,站在城楼下叫道:“三伯,我是秀儿啊。”

那将军道:“秀儿?怎么是你?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四弟都快急死了。”原来这披甲的将军便是守城的寇威将军李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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