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一听,觉得黄振亿确实有办法把自己介绍到黄公馆去,当下就和他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跑回袁珊宝的住处收拾行李去了。袁珊宝听闻此事,也十分替杜月笙开心。两人收拾停当以后,杜月笙便直奔约定地点而去。袁珊宝则不忘提醒自己的这位小兄弟,告诉他到黄公馆要找找自己的同参弟兄马祥生,寻求照应。这马祥生也是陈世昌的徒弟,很早便进入黄公馆了,但一直没有得到重用。
当日下午四五点钟左右,黄振亿领着杜月笙,一路絮絮叨叨地教他进入黄公馆的规矩,来到了同孚里。当时,虽然黄公馆的名声在外,而实际上不管是格局,还是装饰,都不算奢侈。红木家具,配以一些古董和墙上的字画,使得黄公馆的客厅颇有几分文林的风雅。黄金荣正和一帮人在客厅中打牌。
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方桌前面,朗声的说:“老板,我介绍一个小囝子给你。”
黄金荣方头大耳,颇为富态,唯有一脸的麻皮让人看着心里发慌。黄099金荣的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瞅了瞅杜月笙,说了声:“蛮好。”多年以后,黄金荣提起对杜月笙的第一印象时,仍对自己当年的慧眼识人颇为得意,他说:“他蛮有气派,在饭桶阿三后面站得毕直,脸孔上始终都是笑嘻嘻的。”
其实,向黄金荣介绍杜月笙的,不只是黄振亿,杜月笙的老头子陈世昌以及在黄公馆谋差事的几个“同参弟兄”都在黄金荣面前提起过杜月笙。于是,黄金荣便简单地问了几句,便打发他去厨房找马祥生去了。杜月笙由此判断,黄振亿和马祥生都曾在黄老板的面前举荐过自己。
第一次进入黄公馆,杜月笙还闹了一个笑话,由于过于紧张,他匆忙之间不知道把行李放在什么地方了。他一边满心狐疑,一边毕恭毕敬地送走了黄振亿,但始终没有提行李的事情。有人带他到了厨房,他被黄公馆的厨房之大,摆设之考究震惊了。杜月笙被分配挨着厨房毗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在空着的那一张床上,竟赫然放着杜月笙的行李。
不一会,马祥生进来了。两位同参兄弟相见,分外热情。其实,杜月笙的行李便是马祥生在天井见到杜月笙时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在空床上的。当时杜月笙过于紧张,竟然忘记了。杜月笙第一次进黄公馆闹的这个笑话被他藏在心中多年,直到发迹之后,他才讲给身边的亲信听。进入黄公馆是杜月笙一生的转折。杜月笙发迹后还颇有感触地说过,进入黄公馆,他就像是一条泥鳅跃过了龙门。
黄金荣虽然是法租界的华探,但是他却不必坐班,不必穿着号衣,更从来不带手枪、警棍、手铐等武器。他每天都邀请几个固定的牌友,打打“铜旗”。铜旗是一种纸牌,在苏沪一带较为流行。铜旗的赌法文雅,赌局进行缓慢,输赢也不会太大。因而打铜旗的朋友,也通常都是打打谈谈,说说笑笑,借以消磨时间罢了。是故,苏沪一带曾有谚语说:“苏州铜旗,急天急地”,意即指铜旗进行缓慢的特点。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铜旗收场,赌友们嘻嘻哈哈地结了赌帐。黄金荣便到澡堂子里去“孵一孵”,擦个背,扦个脚,然后再回家吃饭。
法租界法捕房的华探怎么会如此清闲呢?原来,黄金荣有其在上海县衙当捕快时就在上海建立了一张无形的关系网,上至富商巨贾、下至小瘪三,都有联系。他的手下又养着一批“三光码子”的人物,凡事都有人替他跑腿,他就稳坐家中,不时地发号施令就可以了。“三光码子”大多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黄金荣就是依靠他们去搜集情报,借以破案的。当然,破不了案,或不便捉拿元凶的时候,也不免拿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去当替罪羊。正是由于黄金荣黑白通吃的本领,法租界在风起云涌的清末民初倒算安宁。法国人也不得不对黄金荣另眼相看。法租界的赌场也纷纷投靠黄金荣,黄金荣亦来者不拒,充当起了保护神的角色。当然,赌场也免不了要给他一些好处。他还在十里洋场上开了几家戏院,生意也颇为红火。他属下的一大批人便靠着给赌场和戏院看场子为生。
这些还都算不得什么大生意。能赚到大钱的是贩卖被称为“大土”的鸦片。鸦片自道光年间逐步泛滥以后,屡禁不绝,在清末民初之际的走私活动尤其严重。当时,不光洋人走私鸦片,一些不法商人也参与其中,干起了祸国殃民的勾当。地痞流氓瞅准了鸦片走私的漏洞和暴利,便起而“抢土”,强行分肥。
“抢土”的方式有很多,分为“挠钩”、“套箱”、“硬爬”等。远洋轮船将大土运抵上海后,不法商人为逃避海关的查禁,便利用黄浦江涨潮的时机,将烟土抛入水中,利用潮汛送至江边,然后再由预先安排在那里的人捞取。帮会组织得到消息后,也会派人前去,用挠钩捞上就跑。此谓“挠钩”。
“套箱”是陆上行劫办法之一。当时,烟土商为掩人耳目,运烟土时一般都会把其装在煤油箱里。抢土者则赶着马车,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用预先准备好的木箱子,套上煤油箱,搬上马车便逃之夭夭了。
“硬爬”则更为暴力。帮会组织预先派人埋伏在土商必经之路,用火力压制,趁乱劫走烟土。事态严重的时候,流氓们甚至会开枪杀人。所以,当时因为“抢土”而发生的流血事件不断。土商们干的本是不法勾当,遇到黑吃黑的情况,也不敢声张,只好暗地里贿赂黄金荣,求其帮忙。
黄金荣一边让妻子林桂生领人暗中干着“抢土”,一边收取土商们的贿赂,安顿地界上的地痞流氓。因而,法租界虽然烟土猖獗,但因“抢土”而发生的流血事件便少了,表面上也平静多了。黄金荣正是依靠这种亦官亦盗101的身份、权势和手段,才成为了法租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聪明伶俐的杜月笙了解了这些机密之后,就一直寻找机会取得黄金荣的信任,借以上位。张啸林得知杜月笙进入了黄公馆,既为他高兴,又不免有几分嫉妒。几个月前还在码头上被乌木开泰打得像死狗一样的杜月笙竟然转眼间就爬到了他的头上,而自己却依然在码头上混日子。想到这里,张啸林不免有几分惆怅。但张啸林毕竟是张啸林,这种惆怅只在他的心中一掠而过,并没有影响他奋发向上的尽头。
四、“老虎”斗倒“金狮狗”
正在张啸林小心翼翼度日之际,杭州的洪门老大杭辛斋来到了上海。张啸林闻讯,急忙到杭辛斋下榻的旅馆去拜访他。故人在异地重逢,显得异常亲热。两人寒暄过后,杭辛斋问道:“阿虎,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张啸林颇为惆怅地回答道:“不瞒大哥,小弟这些年过得颇不如意。来上海已经几年的时间了,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发展机会,到如今仍在码头上混饭吃。”
杭辛斋安慰了他一番,又问:“你何不去投靠黄金荣黄老板呢?有了他的提携,你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张啸林难为情地笑了笑,回答说:“小弟一直想为黄老板效力,只是苦于无人引荐,不敢贸然上门打扰。”
杭辛斋略微沉思了一下,便说道:“你我兄弟一场,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我与黄老板有些过往,正打算明日到黄公馆去拜访他。明天你就随我一起过去,我在他面前帮你美言几句。”
张啸林一听,顿时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两人又在旅馆里闲聊了一番,张啸林便告别杭辛斋,返回了寓所。
第二天上午,张啸林便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到旅馆来见杭辛斋。杭辛斋备了些礼物,便领着张啸林到了位于八仙桥同孚里的黄公馆。黄金荣正在和几个朋友打铜旗,消磨时间。他见杭州的洪门老大杭辛斋前来拜访,便离开牌桌,拱手道:“什么风把杭老弟吹来了。你我兄弟二人有些日子没见了。”
青洪两帮同出同源,帮众都以兄弟相称。但洪门在上海的势力远不如青帮,是故,上海青帮人士对洪门多少有些瞧不起的意思。黄金荣并没有开过香堂,也没有拜过老头子,是个地道的倥子。但他自恃在上海滩的势力,自称青帮“天”字辈,意即比当时最大的“大”字辈还要高一辈。他与杭辛斋虽有些来往,但对其人并不是十分重视。所以,杭辛斋来访,他只是随便应付一下。
杭辛斋岂能不知黄金荣的心理呢!只是,他从杭州来上海办事,如果不拜见一下黄金荣,日后见了面便不好交代了。杭辛斋本打算将张啸林正式介绍给黄金荣的,但见他如此也只是在与黄金荣的寒暄之中略微提了一下张啸林。黄金荣出于礼貌,便朝张啸林点了点头。
张啸林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一下就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出于礼貌,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付了几句。原本准备好的那一套恭维黄金荣的话一句也没有用上。杭辛斋与张啸林离开黄公馆之后,黄金荣便把张啸林忘到了脑后。
张啸林见自己不受黄金荣待见,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在家中踱来踱去,喃喃自语道:“看来,一切还得靠自己!”
当时,上海的发展正处于日新月异之中。杭辛斋离开上海不久,十六铺又建成了一个新码头——新开河码头。外地商船又多了一个停船卸货的地方。十六铺一带的流氓头子纷纷将眼光投在这块处女地上,磨拳擦掌,欲以武力占为己有。张啸林更觉得机会难得,一定要把握时机,将新开河码头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当时,上海稽查局一向与流氓勾结,大发其财。但他们见自己所得的那部分远比流氓们要少,在新开河码头建成之后,便组织一帮稽查巡警,亲自出动跑码头,以官方保护的名义征收稽查税,排挤码头上的帮会组织。
官方征收的稽查税很高,远远超过流氓们收取的保护费。因此,外地客商们十分不满,纷纷找乌木开泰、张啸林等十六铺一带有势力的流氓头子,希望他们能出面,恢复旧日的秩序。由于在上海做生意的浙商很多,张啸林在拉拢客商方面要比乌木开泰方便得多。不久,他便想出了一个对付上海稽查巡警的办法。他暗中与各地船商商议,让他们团结一致,全部到别处停船卸货。客商们见有人撑腰,也乐意省一笔费用。他们纷纷把船停靠在其他码头,新开河码头仅仅热闹了几天便成了一个死港。
稽查巡警们断了财路,一个个把张啸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先杀之而后快!张啸林羽翼未丰,也不敢跟他们硬碰硬,每每见到他们便远远地躲开。但正所谓冤家路窄,两帮人到底狭路相逢了。
有一天,一个从浙江来的客商与人产生了纠纷,张啸林领着几个手下到码头去调停。一行人正走着,突然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他就是张啸林!”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几十个稽查巡警一拥而上,以妨碍公务为由,将张啸林团团围住,狠狠揍了一顿。张啸林手下的小流氓们见状,立刻做鸟兽散了。之后,众人又将死猪一样的张啸林拖进稽查局捆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张啸林在心中惨叫道:“这下完了,这帮混蛋非得把我打死不可!”
张啸林的担忧是多余的,稽查巡警们虽然恨他,但也只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并不想闹出人命。不过,吃点皮肉之苦是难免的!就在张啸林在稽查局被一帮巡警整得死去活来之时,他的一个手下悄悄跑到公兴记赌场,找到了在那里看场子的杜月笙,将张啸林被抓的消息告诉了他。杜月笙在黄公馆里察言观色,力争上游,很快得到了黄金荣的老婆林桂生的青睐,被派往法租界三大赌场之一的公兴记看场子。虽然已经平步青云,但杜月笙并没有忘记张啸林待他的恩情。他得到消息之后,一面叫几个机灵的手下到稽查局搞清虚实,一面同马祥生等同参兄弟商讨营救办法。
马祥生的脾气十分火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他妈的,现在去抢人,救了完事。”
杜月笙镇定地说:“不行,我们都是黄公馆的人。黄老板也是吃公家饭的,弄不好,会给老板惹来麻烦。这被抓的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救他是理所当然的,但不能牵连在座的各位兄弟。我在十六铺码头一带还有一些兄弟,我去找他们帮忙。大家就在这里敬候佳音吧,人多了也不好,反而会把事闹大。”
众人都觉得杜月笙说的有理,便帮他策划营救办法。最后,大家商定,趁傍晚时分,巡警们下班之后,强行冲进稽查局,将张啸林救出来。计议已定,杜月笙便悄悄地离开了黄公馆,到十六铺码头挑选了数十个流氓,作好准备,只等天黑。
到了傍晚时分,杜月笙领着数十个兄弟,假装闲逛,分批来到稽查局附近。袁珊宝比较灵活,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查看里面的情况。巡警们已经下班,只有三四个在那里抽烟、打牌。张啸林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坐在他边上的两名巡警输了牌,抬脚便往他身上招呼,边踢边骂:“他妈的,又输了。”
袁珊宝朝杜月笙招了招手。杜月笙吹了一声口哨,数十个人一拥而上,冲进稽查局,三下五除二便将几个巡警打翻在地。他们抬起张啸林便往外面跑。等巡警们反应过来,大喊捉人之时,众人早已不见踪影了。
张啸林休养了数日,身体慢慢恢复了。他打听到那帮巡警的头目绰号叫“金狮狗”,好狠斗勇,不好对付。不过,有仇必报是江湖人士奉守的信条之一。他金狮狗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张啸林决不能善罢甘休。
一天上午,金狮狗照例出来巡查商船。他见一条商船停在离码头较远105处,而且已在卸货,以为是只逃税的商船,心中暗喜,一边想着发财的机会来了,一边快速奔过去。刚到船边,还未发话,船内突然跳出几条大汉,将他团团围住。“吊眼阿定”一拳打过去,他在地上滚了个翻,又爬了起来。
这吊眼阿定是杜月笙的同参兄弟。杜月笙进入黄公馆之后,他便在十六铺码头一带,跟着陈世昌混日子,平日里与杜月笙的关系极好。此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最喜欢打架。张啸林看中了他这一点,便与他联合,报复金狮狗。
金狮狗抬眼望了吊眼阿定一下,冷笑道:“这真是强盗遇贼了!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是谁!”
金狮狗的话还没说完,张啸林便从船舱内冲到他的面前大声喝问道:“你看我是谁!”
金狮狗一看,心里暗暗叫苦道:“这下完蛋了!”他急忙转身想逃走,可是已无退路。张啸林冷笑道:“巡警大人,张某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金狮狗正要求饶,张啸林朝众人挥了挥手。吊眼阿定等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金狮狗一边“嗷嗷”直叫,一边在地上翻滚。张啸林在一旁冷冷地说:“承蒙巡警大人‘厚爱’,赐给张某一顿铁棍。张某没什么东西好孝敬巡警大人的,敢请老哥饱饮一顿清水。以报昔日之恩,怎么样?”
金狮狗举目向左一看,只见黄浦江波浪翻滚,奔腾而去。他明白“饱饮清水”一语,知道张啸林要把他扔进江里处死他。他想爬起来,跪在地上求饶,但已无能为力了。吊眼阿定等人七手八脚把他拖到江边,一声号子,死命往江里一抛。
恰在此时,有一艘运大粪的船从旁经过,只听“扑通”一声,金狮狗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大粪船之中。张啸林等人在岸上一阵狂笑。笑过之后,张啸林又觉得遗憾,望着远去的粪船,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老子本打算把他‘种荷花’了事,没想到这小子命大。不过,这段大粪也够他吃一顿的了。敢和老子斗,不晓得老子是谁,你是金狮狗,老子是老虎!岂有老虎斗不过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