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点头。他跟着她奔向卫生所。温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想向他叙述叔叔的病情,但怎么也说不清。明峰这一,两年来学会了不少藏语,就用藏、汉两种混合语言问他:“你叔叔阿扎‘苦可’(苦可----藏语意思是疼痛)?”
温巴见“神医”(当地牧民都这样称呼他)问他。就口、手、脚、身并用;又说,又比画,李明峰总算听明白了。他是在说:“他的叔叔六十多岁了,单独住在大山沟里,还放着一群羊,几十头牛。现在已经三天尿不出尿了,疼痛难忍,就要死了,快去救救他吧!”
李明峰思索一下,可能是个尿潴留,什么原因尚不得而知。难为小张大夫着急,这样的病,叫她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怎么看哪?
“素明,你立即给我准备一个导尿包,要消毒,再准备一些消炎药和其他一般药品,装到出诊箱里。我回去做点准备,马上出发。当他带着马搭子和应用之物,来到卫生所门前时,张素明已经准备好了器械和药品,并把自己的马搭子让温巴放到马背上了。还有一匹空马,等待他放马搭子。他见此情景,是张素明跟着同去。
他爱怜的说:“素明啊,这么老远,你就不要去了吧!”
张素明梗了一下脖子说:“不,我要去!跟你学点本事。”
他想了想,也对,一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学生,不经过好好历练,怎么在这牧区当医生呢?
于是他说:“好,走吧!”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跋涉,翻越了无数山头,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大山深处,见到了一顶帐篷。
温巴说:“这就是叔叔家。”
一进帐篷门,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他们都憋住呼吸,进了帐篷。见一个十分苍老的藏族老汉,躺在一块老羊皮上。揭开藏袍一看,肚子胀的像鼓一样,人已奄奄一息。
明峰估计对了,是尿潴留。
他对素明说:“快找一点水洗手,准备导尿。”
经过紧急处理,足足导出一脸盆尿。老汉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舒服多了,才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谢谢“满巴”!并手指灶火对面的羊皮,让他们坐下。明峰导尿完毕,弄的满手是尿。只好到帐篷外面去,透口气,顺便到小河沟洗手。他仔细打量周围环境,虽然天已渐黑,但还能看清楚是块山间小盆地。周围水草丰茂,中间有条小河。他紧走两步,到小河边在刺骨的冷水中洗了一把手。小张大夫给老汉打上消炎针,处理完现场,也出来洗手。这顶孤零零的帐篷没有别人,只有老汉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陪伴老人。根据温巴说,这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这就是祖孙两代人住在这顶帐篷,放一群牛羊。他们回到帐篷时,小女孩已经烧开了水,献上了奶茶。
“加通,古力烧!(藏语:意思是喝奶茶,吃油饼)。”
然后,又每个人奉上一碗炒面,小巧的龙碗,装的满满的一碗炒面,上面是好大一块酥油,尖尖的一碗。没有草原生活经验,根本无法把炒面拌好,吃到嘴里。明峰多次下乡,已经习惯了牧区的生活。他端起素明的碗,迅速给她拌好,在手里握成一个团,递给素明。她第一次下乡,不会拌炒面。如无明峰在侧,她还不知道如何把炒面吃到嘴里。明峰说着藏话“尕门巴,加通,糌粑烧!”
小女孩见明峰熟练的动作,“喜,喜”的笑了。小女孩又煮了一锅羊肉,端上来几根羊肋条。
“满巴,哈烧!”(藏语:意思是吃肉)。
这时,温巴走进来说:“李神医,今天晚上你俩就住这里,我还得回去,山那边还有一群牛羊,需要我去照料。”
李明峰点了点头,他骑上马走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借着牛粪火的光亮,他们见老汉经过导尿、打针、服药舒服多了,安稳睡去,他们心里稍安。
根据李明峰的诊断,老汉可能是前列腺肥大引起的尿潴留。这种病,目前尚无太好的办法治疗,常用的消炎药几乎无效。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让他每天坐浴两次,每次半小时,配合药物治疗。温巴走后,夜幕已深,他们也只好安排休息。按藏民习俗,主人住灶火左边,客人住灶火右边。尊贵的客人住在里面,依次向外排开。女主人一般住在门口,以便照料客人。或者防止外面藏獒,进门伤着客人。李明峰认为,张素明第一次到帐篷,又是女孩,就让她住在里面。小张也听说这一规矩,就让他住里面。
他说:“你是女孩子,胆子小,住里面。”
谦让一番之后,她还是听了他的安排。他心想:小张胆小,如果晚上起夜,我住在里面,她又不好意思叫我,敢自己出去吗?我住在外面,她一动我就醒了,可以帮她看住藏獒。
温巴走时说明天他还来,谁知一走好多天连个影也没有。这里只有一个小女孩,一个病老汉。他们汉话不会说,明峰藏话只会说吃、喝、看病等用语。其他用语,比如,路怎么走,多少距离?过什么河,走哪座山?他不会说。即使会,能问清楚,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牧区的山峰、沟壑,没有特殊标志,很易混淆。没有当地藏民带路,根本不敢擅自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峰和素明就在这一个帐篷住了七、八天,陪着他们的只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和一个病得不能动的老汉。老汉经过治疗渐渐好了,他们反而没事做了。他们孤男寡女在一起,说些什么呢?虽然有年龄差距,但毕竟是成年异性,白天他们到小山坡上,小河边散步,转悠,谈天说地。而到了晚上,黑天昏地,没有灯,没有蜡,只靠牛粪火照明,实在难熬。明峰尚好,毕竟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经历坎坷,遇到事情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而张素明则不然,她自小生活在内地大城市,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和一个哥哥。母亲年近花甲,虽有兄长在侧,不免经常想家,暗暗垂泪……一天晚上,老汉和小女孩都已睡去,他俩坐在灶火旁闲聊,明峰问小张:“你为什么从大城市跑到这里来呢?”
小张不假思索的说:“我是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安家落户的。”
嘴里虽然这样说,眼泪却在眼里转悠开了。她低沉的声音说:“我在学校能歌善舞,性格开朗,有人说我轻浮,追的男孩子多,学校领导看不惯,想整我,就把我分配到这最远的地方来了。另外,现在国家有政策,你是知道的,大城市每一家只留一个子女在城里。我哥已留城,我不到西北也得到乡下去。当时我不知道青海情况,一听青海,又青,又有海,一定是好地方。就自愿报名来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没有留在县医院?”明峰又问。
她接着说:“本来留在县医院,已经上班三、四个月了,有一个叫‘赵将军’的男青年,拼命追我。听说他是中央某领导的外甥。他不像一般青年人,谈恋爱就谈呗。可他一谈上就动手动脚,甚至想把你抱上床。我为了避开他,一怒之下要求离开医院。正好这里没人来,我就来了。”
“后悔不?”
“不,哪里不是活一辈子,往前混吧!”她几乎流下泪来。
明峰见她动了感情忙说:“不谈这个了,谈点愉快的吧!”
她立即抱住他的胳臂,依偎在他的身上。明峰爱怜的问:“你有对象吗?”她摇了摇头。
明峰说:“你要想走出大山,唯一的办法是在内地找一个对象,按国家政策或许可以把你调回去。”
她面带凄楚之色说:“我毕业后就跑到这大山沟里,内地的同学、好友,避恐不及,谁还敢要我。我将来准备就在这雪原公社找个老藏民,为他生儿子,世世代代在这里放羊牧马,永不出山。”
“你说的可是真话?”
她哈哈大笑,又紧紧的抱了一下他的胳臂说:“峰哥,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明峰被她一问,心中十分酸楚,口打“哎”声,无限感慨地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明峰在劳改队里,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问他这类问题。也没有时间、合适的人选,倾诉自己心中的郁闷。今天可找到了时间、对象,感情的闸门一下放开了。他虽然是中年壮汉,从未落过泪,可是他今天动情了。他泪流满面,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小张,我们能聚在一起,可以说是缘分,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对别人讲。”
她点头。
“我已经三次栽跟头了。第一次是被打成右派;第二次是书写反标;第三次是反革命纵火案,就是这一次,正在劳改。”
她摇头说:“我绝对不能相信你会是坏人!”
明峰擦了一把泪说:“怎么,坏人脸上还贴着贴吗?”
“不,凭直觉,你心地善良,热爱生活,爱国家,爱人民,爱所有的人,包括被别人不愿意理睬的‘老藏民’,你多次为了抢救他们的生命,献出血和汗,为了别人,你能牺牲自己的一切,怎么会是坏人?”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说:“傻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吗?”
她毫不掩饰的说:“坏人就是杀人、放火、抢劫、扒窃……”
她还想往下说,被他拦住了。并说:“你太幼稚了,所谓好人,坏人要有衡量标准。”
她急不可耐的说:“什么标准?”
他说:“据我多年琢磨,如今衡量好人和坏人有三条标准:一是政治标准;二是刑事标准;三是颠倒标准。”
她惊讶的伸出了舌头,颇感兴趣的说:“哎呀,怎么还这么复杂?”
“是,人间的事物就是这么复杂。可你还是一张白纸,一个单颜色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