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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一早,林炜便带着黄妍返回五湖。不想才到家喝了一杯茶,他就接到孙闻飞的电话。孙闻飞的语气听起来很紧张:“万婷秋出车祸了。”
“什么?”林炜顿时惊住,“人现在怎么样?”
“刚送去市立医院,情况还不清楚,你现在过来吗?”
“我马上过去。”接完电话,林炜的脑子一阵发蒙。他努力地稳了神,和黄妍匆匆交代几句,就立即赶去市立医院。
万婷秋是被一辆空载的大卡车给撞了。卡车司机当场被警方控制,据初步判断,肇事的原因是司机疲劳驾驶。
该死的司机!林炜心中骂着。
120急救中心门口,所有人的脸色都无比凝重。这时候,台风早停了,却依然下着雨,雨丝飘着凉,飘得大伙的心情湿湿的。
林炜站在急救中心门外的屋檐底下,默默地抽着烟。医院里本不让抽烟,而此刻的他,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掩饰内心的悲痛。这是一种无法外人言表的悲痛。这时,孙闻飞走了过来,心情很沉重地说:“我刚刚找了医生,医生说婷秋的情况很不乐观。剧烈撞击后,颅内有出血现象。”
林炜哦了一声后,便马上将目光避开,没敢与孙闻飞对视,生怕被他看出自己过于悲伤的情绪,只低声问:“要动手术吗?”
孙闻飞点头道:“已经在手术中了。”
颅内出血,紧急的手术肯定是颅内减压——希望她此次能平安地渡过难关……林炜收起温湿的目光,暗暗地祈祷着。
空气忽然变得更压抑,孙闻飞说:“事发当时,她应该是坐在副驾驶座上,所以情况比较严重。”
“追尾?”
“不,是迎头相撞,整个小车的头部都被撞烂了。”
“在哪儿?”
“二环路。”
但凡了解五湖的人都知道,整条二环路只有到了深夜,才会难得地道路畅通,这还是中午,怎么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交通事故呢?林炜实在想不通!又或者有另外两种可能,要么是这辆卡车不要命地超速,要么就是这个卡车司机和车内的某个人有深仇大恨,否则……林炜想了想又问:“司机呢?”
“也在抢救。”
说话间,快步走来一位年近40的男人。男人身材魁梧,体形粗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几步走到孙闻飞跟前,红着眼低声问:“她爸什么时候到?”孙闻飞瞄了眼手表,回答道:“应该快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万叔他已赶去机场。”男人沉思了一下,回头对跟着的年轻人说:“你马上去机场接万德中老先生。”年轻人应了声,便匆匆地走了。
林炜想,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卞辰国。
孙闻飞和林炜有同样的疑惑,在拥挤的二环路上,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交通事故,而且还是迎头相撞?
卞辰国想了一阵,突然低吼道:“报复,肯定是报复!”孙闻飞不解,万婷秋没有得罪谁啊。卞辰国仿佛快速地咀嚼自己心中的推断,否定了又肯定道:“她是不会得罪谁,可我和唐华都有这可能。不行,得先问个清楚。”说着,他飞快地掏出手机,走到一旁,低声打起电话。
唐华?小车司机是唐华?
林炜听着怔了半天,这才突然想起万婷秋那晚曾提到唐华在酝酿某件大事,难道……会不会是王东?林炜又马上摇头,不,绝对不是。
想了一阵,林炜只隐隐觉得,此次的遭遇恐怕并非意外。不过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把怀疑说出口,任何没有根据的事都不能乱说,一切只有等万婷秋醒来,才能真相大白。
两个小时后,万婷秋的手术终于做完。
林炜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所有人快步走进病房走廊。身上布满了各式管子的万婷秋,正由三名护士缓缓地推着,推进走廊尽头的ICU病房里。倚在病房的玻璃墙上,林炜望了一阵,心里涌起一阵痛,这阵痛很真切。
走廊里,林炜还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好久不见的屈瑄,她应该是来看望唐华的。只见她双臂紧抱,沮丧地坐着,脸色有些暗,远远望去,看不清是悲伤还是其他。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林炜对视,表情才倏地一僵。林炜本想上前打声招呼,见她又黯然地垂着头,才悻悻作罢。
突然,包里的手机响了,林炜赶紧走出门外,是黄妍打来的。
黄妍问林炜:“鑫誉员工的工资已经算好,是不是要马上发放?”
林炜不禁摇头,经历了这些事,黄妍现在好像做什么事都少了底气。不过还算问得及时,就认真地吩咐道:“当然马上发,但有一条,钱不能通过银行转账,你让王东提现金过来。”
黄妍没有接话,当然马上明白了林炜话里的意思。如今鑫誉案就像台风来临时飘摇在巨浪中的一艘孤舟,来不及避风,只能牢牢地把好舵。至少,眼下不能轻易留下什么,一点都不能。这也是韩轩良的忠告。
想到韩轩良,林炜忽又想起如今就躺在ICU玻璃房中的万婷秋,脸上荡起一层雨云般的冷峻——冷,暗,浓,浓得有些化不开。
过了十来分钟,黄妍来了信息,说王东已经将现金提到家里来了。
三天后,鑫誉案件果然进入了取证阶段。
王东早就在林炜家附近的一家酒店提前包下几间客房,还购置了十几部无线座机,大有打大战打持久战的架势。黄妍心中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为了“顾全大局”,也不得不配合。
其实,黄妍的配合工作很简单。她先是通知了几个愿意继续为公司服务的客服人员,然后根据石泉华送来的一份待取证的客户名单,赶在宋书良发出协查通告之前,按名单上的联系方式,一个个地打去电话——能退款的就退款,有的甚至是几倍退款;不能退款的,就安抚,或是给些小额补偿,有的还送给一套价格不菲的专业性股票分析软件……
在她们的努力下,许多客户开始对鑫誉的遭遇表示了理解。
见有这样的结果,王东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又荡开笑容,林炜心头也是暗暗一松。不过林炜只字没提对黄妍的要求,因为王东说了,肖风过两天就回来。肖风一回来,大伙儿就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道说道。不然的话,就算现在不合时宜地提了,王东也极有可能将决定权推给肖风,那样就……
这是林炜必须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也是决定成败的一块阵地。
这几天,林炜除了接送妻子,就是独自一人去市立医院。哪怕就站在ICU玻璃房的外头,那么静静地待上一阵,也能换来心中一丝踏实。到了这时,林炜分不清他对万婷秋究竟是怎样一类情,是感激,是依赖,还是性?发生太多事了,他实在无法静下心来去细想。更多的,是闻到曾有的那股熟稔的气息,那气息不断涌来,还使劲地咬着他的思绪,他仿佛又听到万婷秋激动迷离却又彷徨忐忑且让他心碎的声音:“我不是个坏女人!”
在林炜心中,万婷秋当然是个好女人。好女人总应该得到上天的垂怜,林炜祈祷着,见左右无人,他才敢让热泪无声地滑落……
万德中在五湖待了不到一个星期,等不了宝贝女儿醒来,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含泪飞回鞍池。离开的那天,林炜和孙闻飞都到机场相送,卞辰国也在。才几天,林炜就发现卞辰国明显瘦了,如一头暴怒却无处发泄的困兽,红着眼,显得憔悴不堪。
林炜暗暗想,卞辰国对万婷秋还是有感情的。
其实许多夫妇都这样,明明爱着,却不说,或是被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日子绊着,失去温柔,也失去浪漫。等发现时,已经迟了,又开始后悔。
林炜再想,万婷秋出了这样的意外状况,身为丈夫的卞辰国肯定是后悔的,他很可能后悔从前为什么不多关心她一些,和她说话的口气为什么不能再轻柔一些。如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房里,天见尤怜!
不过想着,林炜就尴尬了,甚至都不敢与卞辰国的眼神直接对视。相反,卞辰国却觉得林炜和孙闻飞太够意思了。走出机场时,他动情地握住两人的手,说了一句让林炜更觉惭愧的话:“这几天谢谢你们,要不是……算了,多余的话咱也不说,今后,你们就是我的兄弟了。”
兄弟?林炜听着,面部不禁一阵痉挛。话是客套话,可卞辰国的神情无比真诚。像他这种人,部队出来的,身上总带着一股粗线条的豪气,难怪心思细腻的万婷秋会不喜欢。而且,正是这股豪气,才容易被人利用,或成帮凶,或成棋子。当然,林炜又不好提醒卞辰国什么,只是讪讪地笑着。
可能是见取证的配合工作初现成效,两天后,肖风果然回来了。
一回国,肖风倒是第一时间和林炜通了电话。电话里也说不上什么,林炜只是沉默着,静静地听肖风大吐了一番苦水,还说越到最后时刻,越应该谨慎,容不得出一丝差错。林炜不禁暗怒,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干脆直说吧,我要怎么做你才放心?”
肖风哽住,遂又讪讪地解释道:“不,我只是在提醒我自己。”
第二天,所有人都被叫到逸祥茶会所。刚见面时,肖风似乎有些激动,表情也丰富。他望了望林炜,又看了看黄妍,仿佛湿着眼,哽咽道:“你们辛苦了!都不容易,这苦难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黄妍冷着脸,径直坐下。见状,林炜只好礼貌性地朝肖风点了个头,见气氛有些尴尬,就戏谑道:“我们都受苦受难,就肖风滋润。大家看,他又胖了。”话音落地,众人哄笑,遂又调侃了一阵,就很快地言归正传。
首先,当然还是取证的事。
肖风对黄妍说:“客户反应实在激烈的,咱就给他们一笔封口费。当然,额度你来把握。总之,咱就一个目的,把金额做小,做得越小越好。”肖风说话的同时,那双肥胖得看不见指缝的大手不停地比画着。
这些情况黄妍其实早想到了,也在做了。她心里着急的并不是这些,沉默一阵,黄妍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有两大问题摆在眼前。首先,我还是宋书良上网追逃的对象,这问题怎么解决?还有,把我列入公诉人员名单,这又将怎么办?咱们今天还是先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再说。”
肖风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张了嘴却没说,只默默地端起茶,喝着,又将目光投向王东。王东嘿嘿笑完之后,就安慰道:“上网的事好办,等咱们的取证工作一结束,我就让石泉华安排。”
黄妍马上冷冷问:“没结束就不安排了?”见黄妍已经不高兴,王东赶忙解释道:“不,当然也可以。只不过,眼下的事情这么多……”
黄妍打断道:“好,这第一个问题就算解决了,那公诉的事呢?”
公诉的事似乎难办。
林炜这时也定定地望着王东,只见他支吾了半天,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林炜瞥了眼肖风,见肖风没开口,就郑重道:“公诉是个大问题,必须解决,且必须马上解决。”这时,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蒋选维突然插了句:“依我看,事情咱们得一件一件来吧。”王东也道:“是啊,老蒋说得没错,这次的麻烦这么大,哪能一下子全摆平?”
“这我不管!”黄妍还是原来的脾气,不容置疑地说,“取证的事大家可以放心,只要交到我黄妍的手上,虽说不敢打保票,但也没人比我更有把握。”王东讪笑着,讷讷道:“那是,那是。不过,你刚刚的那个消息怕是有误!至于谁被起诉,谁没有,如今案卷还没送到检察院,哪来的定论?”
“有误?”黄妍听了怒着起身,很不耐烦道,“我再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如何解决,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见气氛有些僵,肖风这才笑着按了下手势,措辞圆滑道:“黄妍,坐下说吧,先别激动,咱们不正商量着嘛。”
黄妍坐下后,所有人都沉默着,没人再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来。周强想点烟,却被肖风恨恨地制止了。林炜扫了眼各位,缓缓道:“好,既然王东说黄妍的事还没定论,也就说明情况来得及,那我就先谈谈我的想法。”
听到这儿,众人都望着林炜。林炜接着说:“就黄妍的个人情况,我咨询过韩轩良律师。据韩律师分析,案件既然都以非法经营定了性,那么身为行政主管的黄妍,因没有直接涉及业务,至多属于次要责任人,是可以做到不诉的。不诉是什么意思,王东你应该懂得吧?”
王东当然懂,不过见林炜突然这样一说,他还是重重地一愣,没开口。黄妍也跟着叹道:“为了公司的事,你们让我躲,我躲了。现在你们又让我帮着配合取证,我配合了。”顿了下,她随即语气更重地说,“既然大家今天都在这儿,那我干脆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被我发现谁在骗我,到时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法律上的事我是不懂,可律师懂,除非你们能让法官不用开庭就宣判。”
黄妍的这番话可以看作要挟,因为没留下丝毫余地,王东听了似乎要生气,肖风却哈哈大笑道:“放心,没人愿意那样做。你们呢,别动不动就着急,眼下黄妍还是先把手上的工作做好,那才是最重要的事。”说着,他又把脸转向王东,“至于你呢,继续想办法,不管怎样,咱们的原则不变,一切以大事化小为准则。”
肖风这几句圆场的话说完,王东的脸色才渐渐舒缓下来,先是朝林炜坚定地点了下头,却又底气不足地说了句:“其实起不起诉,权力在检察院那头。还好,咱有鲁然光照应。”
话虽如此,林炜对王东的承诺丝毫不敢苟同,补充道:“如今检察院批捕的三个人,都是业务部门的人。不管怎样,涉嫌非法经营罪,倒基本符合法律的追责范围。可大家认真想想,如果现在又把负责行政的黄妍扯进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你们在赵江平那儿九十九拜都拜了,难道还差最后一哆嗦?”
言外之意,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在经侦那儿把麻烦了了,哪用得着再到检察院那头使劲?当然,林炜并非被肖风和王东这几句轻描淡写不着边际的话哄住,他只是想给肖风时间和空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谈下去恐怕只剩吵闹。
见黄妍还想说什么,林炜赶紧使眼色制止。他太清楚妻子的个性了,她很难对一件没着落的事保持耐心。可眼下没有耐心又能如何?难道就这样关起门来大吵一架?吵架往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沟通的氛围变得更糟。
其实,在林炜的眼中,肖风早已经变了,变得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更像一个陌生人。一旦疏于防备,被这样的人笑嘻嘻地摆上一道,恐怕到死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林炜只能告诫自己,得冷静,必须冷静。只有冷静,才能看出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见林炜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肖风说不出别的意见来。叹了一阵,他只好缓缓点头,然后心情沉重地说:“这是必须的。不过,现如今办事,钱是润滑剂,没了润滑剂,啥机器也动不了。”说到这里,他又惨然地扯起一丝苦笑,继续道,“眼下大伙儿能动的钱不多,所以,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一起想想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再难也得办,林炜只在心里默了默,却没说,况且筹款不关自己的事,更不想掺和。于是就拉着黄妍起身,笑道:“那好,你们讨论,我们先撤。”肖风却道:“没事,你们也听听看。”林炜说:“算了,黄妍那边还有一堆事,我也忙。”
出了逸祥茶会所,黄妍边走边嗔怪林炜道:“你刚才干吗不让我说?”
林炜摇头道:“说什么?咱们现在还不能跟他们吵。”
黄妍却不同意,边走边思考着嘟囔道:“把我放在主要责任人的位置上,你说,会不会是肖风的主意?按说经侦的侦查工作已经停止,说明送给赵江平的钱已经起作用了,而这时候还这样,不是摆明了找替罪羊吗?”
妻子的这些怀疑,林炜早想到了。他只是有些不明白,这事不久后就会摆到桌面上,为何今日王东和肖风还在含糊其辞?什么意思?就算演戏,又是演给谁看呢?面对妻子,林炜只能说:“先不要妄下结论,还是先做好手上该做的事。当然,咱们也得防他一手,明天我就去找韩律师,看看他有什么具体的应对办法。”
黄妍思忖着点了点头。
将黄妍送回酒店后,林炜想去市立医院。不想车刚上路,他就接到孙闻飞慌里慌张的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