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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雨总是淅淅沥沥,仿佛粘着大地,缠缠绵绵,不停不歇。
正要走出酒店大堂,林炜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皮一阵跳。这阵儿没来由的乱跳,撕着,扯着,甚至让他微微地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心悸,为什么要心悸?林炜整了下衣襟,暗暗发笑。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昨晚被李晴的事搅得没休息好,不过才走到车边上,他的手机里就收到一条短信。等看了短信的内容,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像是生生地挨了一记闷棍,懵了,傻了,脚也不懂得迈了——
五湖那边出事了!
短信说:“公司出事速找肖。”这七字短信是妻子黄妍发来的。
再次确认后,林炜隐隐有些不安。怎么回事?鑫誉能出什么事?稍稍醒过神,他又意识到,若非情况紧急,黄妍自己会联系肖风,何必多此一举?林炜当即不敢多想,立即打电话,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时,黄妍的手机已经关机。
关机?难道是……
一阵紧急思忖后,林炜暗道一声不好。不用猜了,鑫誉公司肯定是被警方查了,又或者说,黄妍已被警察抓了……想到这儿,林炜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冷汗也随即从他的后背淌了下来,凉凉的。
孙闻飞此刻站在林炜的身旁,将公文包搁进车里后,愣愣地望着林炜。他有些纳闷,怎么一条短信就让林炜刚刚还灿烂的脸,马上转阴,又忽地变白,变青?孙闻飞估计,林炜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否则,他不会如此惊慌。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这几天,李晴的事还没来得及处理好,黄妍又跟着出事,林炜能不慌,能不乱吗?
等林炜打通了肖风的电话,孙闻飞才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电话里,肖风的声音掩不住惶恐,可他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沮丧地、焦躁地、却又强装轻松地安抚林炜说:“省厅的王东已经去处理了,现在咱们只能等,耐心点。”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林炜现在已经没有耐心了。
挂断电话后,林炜痛苦地合上眼。妻子已经怀孕了,若是被打,哪怕被推搡,那后果……他实在不敢想。再说,此时的林炜人不在五湖市,而在千里之外的鞍池市,鞭长莫及。
一上午,林炜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点精神。全乱了,所有计划全都被这突来的消息打乱了。
林炜脑子里都是漫无边际的猜测、联想,思想随着无助的彷徨而不断飘动,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他忽然想起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想来,五湖市的证券业务开展得实在太疯狂了。
林炜早料到,长此以往,清洗证券市场的暴风雨迟早会到来。只是这一次,还没一丝劈空而下的闪电,就忽地来了暴雨,来得诡异、突然。
一直以来,林炜都觉得肖风在走钢丝。不管外头的风云如何变幻,肖风照样按自己的方式走,且走得雷厉风行、敢作敢为。连黄妍也经常赞叹:“现如今要没点做事的魄力,哪能随随便便成功?”
魄力、成功——这个带着十足讽刺意味的词语,如两把闪着寒光的剑,才出鞘,便晃得林炜说不出半句话来。
此前,黄妍经常埋怨说,看看周围的人,买房的买房,投资的投资,而他呢?就苦守着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才能有收成?妻子嘴里的一亩三分地,便是林炜目前从事的亮化工程。
其实,不用妻子说,林炜也清楚,亮化行业近几年已慢慢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且不说甲方拖延克扣应付款项,工人的工资没有着落,单是一大批等着伸手的领导,就足够让人头疼……总之,一个项目流程下来,到结算时,总是所剩无几。可林炜要背景没背景,要资金没资金,想在藏龙卧虎的五湖地界混出点名堂,谈何容易?
林炜只能赔笑解释,一个人要成功,需具备五大因素:首先要有足够的资金,其次要有可持续的项目,三要有爆发的机遇,四要有贵人相助,最后才是个人的努力。这些年来,他也兢兢业业、勤奋刻苦,可就是与前四项因素无缘,能有什么法子?
听到这些,黄妍的火就大了,她恨恨地说:“别老是狡辩,能不能拿出点实际的行动来?要老是这样,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成功,是不是非要等到我老得走不动了,才有命享受那些所谓的辉煌?”
妻子一发火,林炜马上就住了嘴。他不是不会辩,而是不想辩。两口子之间产生的价值观念分歧,争辩往往是徒劳的。毕竟,自己确实还没拿出半点可圈可点的成绩来。不过转而再想,女人往往是虚荣心极强的动物,且攀比早已不是什么个别现象,整个社会都是如此,而他和妻子都是这物欲横流中的一员,又岂能脱俗?所以,他不敢责怪妻子。再换个角度说,妻子越是唠叨,就越证明夫妻俩的感情没有问题。因为爱,所以在乎,最后往往会演变为恨铁不成钢。
对,是恨铁不成钢!
不像旧同事于晨,他的老婆对他是不管不问,也没有那么多的苛求。可就在林炜对于晨羡慕的眼神还没收回的时候,忽然听说于晨老婆跟一位五十多岁的台湾商人跑了,丢下于晨孤身一人,可怜的于晨还被老板架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加班煎熬……
联想到于晨的遭遇,林炜每每都唏嘘不已,感叹过后,他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林炜甚至常常自我安慰,过日子嘛,总是淡然一些好。乖巧的女儿妞妞,就是他和妻子黄妍这辈子最大的财富。于晨的老婆会跟别人跑,究其根本原因,或许就因为没有一个像妞妞那样的女儿或儿子。
再说了,只要不偷懒,勤恳之下,机会又怎能不垂青自己呢?所以,后来李晴说:“你和黄妍离婚,我就帮你生个儿子。”听到那话,林炜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他认为,自己还犯不着用牺牲家庭的代价,来成就所谓的成功。
真是个调皮的李晴!林炜当初还偷偷地笑她,可如今,他笑不出来了。生活就这么充满戏剧意味,他还没想过要和黄妍离婚,李晴倒先怀上了!
怀上了?真是笑话!婚外激情怎么可以怀上孩子呢?
李晴是两年前才来到五湖市的。
两年前,也是李晴刚到五湖市的那阵子,肖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获悉了黄妍刚刚离职的消息,忽然三天两头地就往林炜家里跑,走动频繁得都有些怪异,且还从未空过手。不久,林炜就明白了,原来肖风是想让黄妍“重出江湖”,而非像他嘴里说的什么“同学之间本就该多走动多联络”。林炜在社会上也混迹了几年,什么是客套话、漂亮话,多少还能听出来一些。不过也难怪,在五湖市的证券行业内,凡是管理层的,基本都认识黄妍。
肖风也从事证券业务,他的鼻子怎能不灵?
黄妍从底层做起,短短几年就坐上了业务总监的位置。要说黄妍在工作上能有所成就,一方面和林炜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支持与付出分不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一根筋”的个性。那个性放到工作上,确实很有成效,凡事不碰南墙绝不回头。有时业务的成功,往往就需要那样不死心的一锄头。可这个性要放到人际交往上,那就注定要吃亏,这可是相互之间沟通的一大障碍。
所以,黄妍在五湖市最大的正泰证券公司待了不到三年,就被迫辞职了。
对这个结果,林炜暗暗高兴,真是天遂人愿!其实他早想让妻子歇在家里,一来她若是肯安心地相夫教女,他就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耕耘那一亩三分地。他就不信,那一亩三分地里还长不出好庄稼?二是证券业确实有些风高浪急,一不小心就得翻船。虽都只是些道听途说,可林炜还是觉得小心一点为好。因此,肖风一提出让黄妍去上班的想法,就被林炜一口拒绝。
可就在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妻子却在耳边吹着风:“我想和肖风他们再认认真真地谈一次。”
林炜听完沉默着。
他很清楚,妻子一旦这样说,就表明她已做好了决定。既然这样,自己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说不要谈,或干脆说不要去?那妻子肯定会说:“我不上班,你真的养我?能给我再买套房或换辆车?”她肯定会跟着丢出一连串的问题来,跟炸弹似的,立刻毫不留情地将林炜炸进死胡同。
因此,林炜选择了沉默。
不过,以前的黄妍可不是这种性格。大学时期,黄妍就像是一只依人的小鸟,总在林炜身旁飞来绕去。一有些许的风吹草动,她就会早早地躲到林炜的身后。那时,林炜觉得自己的男子汉形象很伟岸,心里无比享受。谁知婚后,特别是黄妍从事了证券行业之后,她身上那固有的特性就慢慢地滋生出来,又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无法言喻的霸道。所以,她既然这么说,林炜就只能当作是通知,是命令,而他有且仅有接受的份儿。
黄妍见丈夫一言不发,便当他默许,不再继续,突然话题一转道:“我琢磨着,这种业务肖风能干,咱们也能干……”
林炜这才开口道:“怎么干?证券业务我又不懂。”
“不是还有我吗?”黄妍说。
“哪儿那么容易?连客户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林炜还是摇了摇头。
黄妍扑哧一笑道:“说你笨,你还真傻了?亏你以前还是做网络的。”
林炜不解,也笑道:“这跟网络有什么关系?”
“你到百度上一搜,销售股民客户资源的就一大堆,咱也可以买啊。”
哦!林炜顿时恍然,怪不得自己老收到陌生短信,说是某某私募或证券公司下一步要对某只股票如何如何布局等,敢情,手机号码就是这么被买来卖去。可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据说证券交易、股票咨询等,都得需要相应的运营资格,咱又没有,那不是犯法吗……”
黄妍拍了下丈夫的胸脯,嗔怪道:“你啊,胆子老是这么小,怎么能成大事?难道你没听说有个词叫‘擦边球’?”
林炜瞪大了眼睛,他当然明白“擦边球”是什么意思,可就是不知道这放在证券行业里会是怎么回事。见丈夫来了兴趣,黄妍干脆撑起赤裸的上身,眼睛泛着光说:“如今市场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公司在卖股票分析软件,或是在卖行业分析报告?你真以为卖这些就赚钱?不,要是单做那些,这些公司用不了两天就得关门。其实,他们暗地里都在推荐股票,刚好股民也需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们推荐的股票真能赚钱?”林炜有些好奇。黄妍笑得更有意味,说道:“一半一半吧!看你怎么说服客户了,反正股票不是涨就是跌,这也得看客户自己的运气。”
这还是林炜头一回和妻子讨论她工作上的事,感觉很新鲜。
黄妍继续说:“客户赚了自不必说,要是股票套了,那就让他继续补仓。”
“要是客户的资金有限,怎么补?”林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谁管得了,那只能说明客户不具实力,跟不上老师的操作步伐。”
“呵呵,这和陷阱有什么分别?”
“不,怎么会是陷阱呢?合作之前签订协议,然后按合同办事,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说,股民花钱买的,其实只是一份安心。”
难怪经常听说,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原来正说反说都是这些证券公司说了算。林炜笑笑,又问:“要是真亏了,客户不闹?”
“闹,当然会闹!所以公司得设有客服部门,客服专门负责安抚。”
谈到这儿,林炜还是吃不准。
黄妍白了他一眼,说:“算啦,你还是先找个可靠的人来负责业务,具体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
妻子这么一说,林炜听出来了,原来她还是想去肖风的鑫誉公司上班。只不过,她想阵里阵外各布一盘棋。至于自己这边,她并不想直接参与,而让别人代劳,这合适吗?再想,林炜就想通了,也对,他和黄妍虽为夫妻,但在许多事上,有时很难取得一致意见,要是硬凑在一块儿做事,到时还不吵翻天?
林炜胳膊当枕头地沉默着,眼睛望向天花板。虽说他对证券业务不太熟悉,但耳濡目染间也了解到一些,只要运作得当,团队得力,利润绝对是超乎想象……难道,这就是机会?
一番利弊权衡过后,林炜心中怦然一动。至于人选问题,他马上想到李晴,那可是一个对他有点小心思,且青春可人、热情洋溢的女孩子。或许,李晴便是上天派来的最佳人选。
对,就是她了!夫妻间难得的一次意见一致。
时至今日,林炜除了暗叹,只能将一切都归于命运的安排。
李晴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来到五湖市?
肖风为什么非要让黄妍去他公司任业务总监?
而李晴的出现,恰好就蒙住了林炜冷静的双眼,以至于鑫誉公司后来会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终于在今天“砰”的一声炸了……
2
等待的过程总是痛苦的,也是难熬的。
这样的过程,每一秒都似乎过得很漫长。
鞍池市贵发地产公司的会议室里,庞大的椭圆形会议桌的边上,正围坐着一圈人,会议室投影屏幕上闪烁的是与工程相关的设计效果图及数据报告。
甲乙双方正就鞍池市的一处楼盘项目进行谈判。
甲方参与谈判的人有董事长沈崇山、公司总经理,还有负责工程项目的总工、项目经理及部门经理等,而乙方这边,就只有林炜和孙闻飞两个人。
孙闻飞的老家在鞍池市,他是一个过了气的官二代,是林炜在五湖的公司合伙人。此次能顺利地将业务拓展到鞍池,主要得益于他家里原有的老关系,否则,像贵祥这样鞍池最大的地产商,又怎么可能会同林炜他们这家小规模的工程公司进行合作磋商呢?临来之际,林炜和孙闻飞对项目都十分重视,他们认真地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要按原计划,谈判桌上有关项目设计、预算等内容,将由林炜来作讲解,而孙闻飞只负责项目的协调工作。
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这谈判还未开始,五湖鑫誉公司被警方查处的消息就传来了。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林炜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而后,便一片空白了。
好在项目的跟进工作,孙闻飞全程参与了,这时候,只好由他替代林炜,按照准备好的方案,不是很流利地给贵祥一方作着讲解。相反,本可以侃侃而谈的林炜却呆坐一旁,像个闲人。此时谈判桌上的答疑与争论,传到他的耳朵里,只剩高低起伏的嗡嗡声。至于双方谈及的工程计划及项目改进等方面的内容,他没听清任何一个字,或任何一个音。
林炜焦急地等待肖风他们的消息,可等来等去,手机仍旧是一片静默。越是这样,林炜越胡乱猜想起来,那位公安厅的王东真能处理得了?出了这等大事,肖风他们会不会嘴上敷衍着,其实心里想撂下烂摊子而四处奔逃呢?听说,人要是进了公安局,不死也得脱层皮,真实情况是否如此?还有,黄妍的身子能否扛得住……总之,什么样的想法都在往林炜的脑子里挤,挤得他的头直涨疼。
在林炜如坐针毡的时候,他终于等来周强的电话。
由于手机没设静音,铃声一响,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铃声显得格外刺耳,林炜赶紧起身道了歉,便迫不及待地冲向阳台。
周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哆嗦。他说,公司的业务员都被带走了,连前台和行政人员也没能幸免。
事情果然和林炜猜测的差不多,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关心其他,只想了解一下妻子黄妍的个人情况。周强说他也不清楚:“早上接到老蒋电话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开玩笑,所以……所以就没来得及通知她。”
话音一落,林炜就被气得涨红了脸。
他知道妻子因为怀孕的缘故,早处于半离职状态,平时上班的时间本就不定,要没什么要紧事,她一般不会按时来到公司。而且,鑫誉公司目前负责业务的主管,也已经由黄妍变成了唐荣信,怎么还会……想到这些,林炜顿时对他们原先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产生了忿恨。可这时憋了半天,竟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