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少城作为满、蒙族人居住的“满城”的特殊意义已不复存在了,少城里也不断有汉人搬来居住,而少城的满蒙人,大部分都迁到了成都大城内。由于几百年来的共同相处,成都的满蒙族人和汉人无论在生活习性、穿着打扮以及风俗习惯上都已十分接近,如果你不问他,是不大看得出来谁是满族、蒙族人的。在少城被拆除的衙门旧址上,建起了一座高约三十二米的凌云丰碑,耸立在少城公园的西南角,它成为当时成都的最高建筑物,上书“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十个大字。卓木克的卓家班后来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他把保路中的许多事编成了川戏,推出了许多川戏名角,看的人莫不赞叹。后来,他筹资建了一座电影院,电影院当时在成都很少,看电影是新鲜事,这使卓木克着实发了一笔财。但卓木克发财后,并没忘记自己的满、蒙同胞,他当时在旗籍贫民生计委员会中担任副会长,曾好多次在戴勒负责的同仁教养工厂遇到困难时,提供贷款和捐赠支援。任会长的戴坤其时已垂垂老矣,年老的他醉心于养鱼养鸟,所以,时常提着鸟笼到少城公园来遛鸟、坐茶馆。而少城公园的最大特色就是茶馆多,除夏天有人撑着伞在假山上和荷花池边卖茶叶,东边还有鹤鸣、枕流、浓阴、永聚等茶馆,所以,倒也不寂寞。饿了,还有吴二贵随时候着呢,时不时请他去品尝一些他发明的“堂片填鸭”“醉虾”等新鲜菜。赵奎娥在辛亥后不久病逝。花燕云最终还是耐不住新生活的诱惑,与戴坤离了婚,并嫁给了一个旅蒙商去了日本。戴坤的大儿子戴勒要忙工厂的事,小儿子读完小学后去了上海进了洋学堂。而杜三爷,则名正言顺地挂牌开了武馆,不过,现在叫做国术馆,武馆就坐落在原正蓝旗官兵习射处不远,馆门悬一副对联,上书:“仁者必有勇,君子无所争。”颇有些大家宗师的味道。
罗纶后来也弃武从文,就在少城内原来一所小学的旧址上开办了一所通俗教育馆,不仅招生授课,还陈列展览文物,放映电影,偶尔,也举办演出。他常年穿一身对襟短褂,留平头,显得非常朴实。辛亥以后很多年,也没有结婚,而年年清明,他都要到钰格格坟头去上坟,并在钰格格的坟前一直从黑夜待到天明才离去。有时,他也去坐坐茶馆、听听戏,但与老朋友相见时,却显得很木讷,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着,长久不发一言。以至于当有人言及他曾是一代武林高手、一代风云人物时,许多年轻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也有人去问他,他听了,则总是笑笑,并不置可否。尽管,尔后常常一个人沉思,往事也如云如烟一般从眼前掠过,但他的情绪却显得十分平和而宁静,而那些历史尘埃,便纷纷从记忆中剥落,不复在记忆中浮起。
当少城最后一段城墙要拆除时,戴坤、戴勒、玉姗、罗纶、杜三爷、宫炎、卓木克,甚至连远在北京的蒲殿俊,都像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现场。
这是一个晴朗的春日,绵延而幽长的春风从成都平原缓缓掠过,树木都开始绽出了芽苞,最初的桃花已经开了,枝桠上,也绽出了片片新绿。街道上,熙攘的行人匆匆走过,似乎对拆除城墙一事并不感到特别的新奇与关注,相反的,倒是对聚在一起,站在拆除城墙工地不远处的这一群人投来陌生的不解的目光。生活就像流水一样匆匆流淌,岁月已把许多街道景物改变得面目全非。时间像流沙一样没过原野,淹灭了人们头脑中的许多记忆和历史尘埃,许多往事已经被人们忘却,唯有这群从历史中走过来的,对于他们来说,少城有着特殊意义的人,才对它投以了与众不同的关注。
尽管如此,他们却几乎不发一言,默默地面对着这历史最后的残迹,就像历史本身无言一样,让这最后的场景,永远铭刻进自己的记忆。
终于,“轰”的一声巨响,隔断少城与成都大城的最后一段城墙倒坍了,它倒下时的砖头、石块激起了巨大的烟尘,就像一朵朵绽开的、灰色的、巨大的蘑菇云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久久地,久久地不散,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在城墙倒坍的那一霎间,从倒坍城墙的背后,露出了新世纪的,带着金色阳光折射的春光。
于是,所有的人,眼里便几乎同时涌出了百感交集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