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抬起手臂指脸上的伤痕给罗纶看,却不想抬胳膊时,引得伤口一阵疼痛,便“哎呀”地痛得叫了一声,罗纶下意识地去扶她,她却趁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并且不放开,把他的手拖到自己胸前,又用另一只手放在罗纶手背上。罗纶立刻像遭了电击一般,浑身一震,血液流动也加快了。钰格格的手胖胖的,暖呼呼的,柔柔的,使他感受到人生第一次情感的温馨冲击,周身发热,于是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来,但钰格格就是不放,还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用脸依偎着他的手,动情地说:“罗纶大哥,你真好!我一直非常非常感谢你!我感谢你,不光是你把我救出来。你知道吗?本来,我已经很绝望了,我心都死了,你不知道,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而又得不到这个人的爱的时候,她有多绝望啊!所以,当鲁周抓住我时,我拼命反抗他,激怒他,是因为我确实不想活了,当时,我真恨不得他杀了我,好一了百了呢!可是后来,时间一长,尤其是当我一个人没有白天黑夜地被关在冰冷、阴暗、潮湿的地洞里,我想了很多很多,觉得这样死了真是不值。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你,我知道,尽管你一直没有说,但你是喜欢我的,而且,也唯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你是真心对我好,你的这份情,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宝贵啊!所以,我才没有死,才挺过来了。而且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你一定会把我救出来!没想到,竟真的是这样。罗纶大哥,你说,怎么会就这么巧呢?难道,我们真是有缘?”
罗纶就嗫嗫地说:“其实,我当时也一直没有死心,我想,我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能找到,后来,果然,就找到你了。”
钰格格就说:“罗纶大哥,你能抱一抱我吗?”
罗纶却更加慌乱了,忙抽出手,说:“不,不能,钰格格,现在真的不能……”
钰格格却又“咯咯”地笑了,有些调皮地说:“你是说,现在不能抱,那么,以后就能抱吗?那是什么时候?我当新娘子,还是我死了的时候?……”
“你也真是的,”罗纶说,“干吗想到死呢?”
“我还真这么想过,”钰格格不笑了,神情也少有地变得严肃起来,说,“我被关在地洞里时,经常想到死。有时候,我就想,我真的死了,这时候,你却来了,你找到了我,于是,你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出地洞。这时,太阳出来了,我又醒了过来,我就看见了你,看见了你那双让我感到被关怀、爱护和温暖的眼睛,我就想,我死在罗纶大哥怀里,我也值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啦。因为你喜欢我,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于是,我就闭上了眼睛,真的死了……”
钰格格说着说着,把自己也说得眼泪花花的了。
末了,钰格格突然望着他,说:“罗纶大哥,你觉得,我真的会死在你怀里吗?”
没想到,事隔不到一年,钰格格的话,却不幸而言中,她确实是死在了罗纶的怀里。
夜更深了,河边木船上的桅杆挑起了月亮,夜色飘浮着,像一缕蓝黑色的风,坟场上,像灰蝴蝶一般的纸屑,浮沉在蝙蝠织成的夜空中。河边的一处古渡口,一块残破的碑和一只半沉的渡船横亘在那儿,就像一把破旧脱落的陈年老锁。记忆与风,则载着历史从它身边悄悄滑过,让记忆与现实擦肩而过,只留下些令人咀嚼的心事,而母亲一般的大地的气息却澎湃成河流,流过龟裂和风干的田地,以及骸骨累累的坟场,让人感到更加苍凉。
就在这时,罗纶突然看见渡口边驰过一骑,那人的身影和面容在冰凉的月色下清晰显现使他看了心里不由一动,尤其是当那人见渡船已经坏了,回头四处张望,想寻找渡船时,罗纶正好看见了他的目光。武林中人与人搏斗时,主要是看对方的眼神判断对手的动向,所以,罗纶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正是赵尔丰手下,鲁周的一个同伙,昨夜还与他搏斗过,今晚他怎么又到了这里?这里面一定有鬼。于是,他悄悄爬起来,借着坟堆和河边的芦苇的掩护,疾速地来到那人身边。那人正准备推船,听到风声,刷地一下转过头来,恰好与罗纶的目光撞上了。那人一见是罗纶,便惊慌地转身跨上马背逃跑,却被罗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饿虎扑食,扭住他的手,把他扑倒在地,又扭过另一只手,顺手解下那人的裤腰带,把他双手一前一后搭过来,结结实实地绑了个“苏秦背剑”。
罗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赵尔丰的密信。
罗纶把信打开一看,不由吃了一惊,一股怒气冲天而起。
原来,那日兵变,赵尔丰率兵两营,加以自称死勇亲卫百人,共计约千余人,趁兵变时拥到赵尔丰督署中,严密地将赵尔丰府第保护起来,然后四处招兵,并公然用总督部堂名义发出文告,向四川军政府示威。赵尔丰虽然被迫于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台,并宣布了四川自治,但他并不甘心,蛰居督署,伺机反扑。当他得知清帝尚未退位,清朝还没有垮台,只是被迫把政权交给了袁世凯后,就立即开始行动,不仅策划煽动了成都兵变,还派出亲信,带着密信去召其旧部傅华封、凤山迅速带兵入川。没想到,这名亲信和他的密信,恰好落到了罗纶手里。
罗纶气极了,提起那名送密信的弁兵便要押他进城,但那家伙变得十分蛮横,死活赖着不肯上马,好几次,罗纶把他挟上马,他又挣扎着滚下地来,还破口大骂:“罗纶!你这个叛逆!别看你现在得意,你们那班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们对手,我们傅华封、凤山的人马一到,少城里的满蒙三营戈什哈一会合,冲进来,不杀你们个片甲不留才怪呢!”
“什么?”罗纶听了,不由大吃一惊,“你说少城满蒙也参与了?”
“哼,你以为他们会听你们的?”那弁兵冷笑着说,“他们还不是知道了清朝还没垮台,清帝也没有退位!他们是满人,你们是什么?汉狗!”
“呸!”罗纶气坏了,扇了那弁兵一个耳光,“快说,赵尔丰还找了哪些人?”
“哼,”那弁兵脖子一硬,“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告诉你?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说罢,他猛地咬断了舌头,一股血立即从口腔里喷涌出来。
罗纶倒没想到这弁兵竟然会咬舌自尽,想了想,觉得事情实在太紧急,这家伙最多也活不过半个时辰,便丢下弁兵在那里,翻身上马,疾速向成都驰去。
尹昌衡得到消息,立即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大家都觉得,如果不杀赵尔丰,终究是个祸害,而且,傅华封、凤山如果兵至,成都难免不被攻破,那时,又将是一场大屠杀,军民百姓都会遭殃。于是,会议决定,一方面,派二师师长彭光烈率同志军去邛、雅一线加强并死力阻击傅华封、凤山军,一方面,派都督护卫团团长陶泽昆率公孙树的敢死队前去逮捕赵尔丰。罗纶则带一路同志军围住少城,以免少城满营冲出来与赵尔丰会合。尽管军事会议上,大家都认为满城这种可能性不大,戴氏父子一直有和平解决的诚意,但形势紧急,为了预防万一,此举还是必要的。只是一条,围而不攻,谈判继续进行,同时,这样一来,也可以防止有人趁乱袭击少城。
然而,当罗纶带兵围住少城后,戴坤父子和众人还是大吃一惊,形势一下子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戴勒也闹不明白,在罗纶要求进城时,就说:“罗兄,我们一直主张和平解决,你今天带人来围城,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当年在小镇,我救你后,你来送我时,说过如果我们今后万一为敌,你对我的承诺吗?”
“当然记得,”罗纶说,“我说过,如果我们一旦为敌,我则首先会像古人一样,让士兵们退避三舍,再伺机而决。你看,我不是让士兵们离城很远,并且围而不攻了吗?由此,你就知道我们的诚意了吧?有一点,要请你谅解,如今军情有变,尽管我们相信你们的诚意,但又不能不得防。而且,我家属在你们少城,我今天也只身进城谈判,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还有,昨天的情形,你总该不会忘吧?”
原来昨天,戴勒和几个少城咨议局议员以及杜三爷等,也曾代表少城来军政府进行谈判,在会谈时,当时军政府曾有一名列席军官粗暴地主张用武力解决,使会议气氛十分紧张。戴勒见状,便站起来说:“我们今天来军政府谈判,也不是专门为了满族,也是为了汉族。现在满营有三营精练士兵,另外,还有几千壮丁,几万吨炸药,万一不幸,请大家想想,恐怕不光只是旗兵的死亡,汉族也一样有伤亡。而且,我等一行人,今天既然来了,也做好了不想生还的准备,请大家三思!”
他的话,当即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尹昌衡、蒲殿俊、罗纶等觉得有道理,而且,少城满族一直头脑清醒,不愿助赵尔丰为虐,他人也是知道的。于是,尹昌衡当即和大家一起斥责了那位军官,并勒令其退席,使戴勒亦很感动,谈判得以顺利进行。这点,戴勒当然不会忘,可是,今天情形怎么一下子又变了呢?
戴勒还在犹豫,罗纶说:“你看,现在我带的士兵离城门很远,你们先放我等三个谈判代表进去,有话再慢慢说,好吧?”
戴勒见罗纶带来的士兵秩序井然,而且确实围而不攻,离城门很远,对城门不会造成威胁,便打开城门,将罗纶等人放进少城。
罗纶这才告诉他们情况,并继续开始谈判。
谈判是紧张的,将军府也彻夜灯火通明,将军府外,成千上万的满蒙戈什哈和群众,则彻夜守在外面,紧张而不安地关注着谈判的消息。
这又是一个紧张、不安、让人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而且,很快便传来了赵尔丰被杀的消息,这更增加了少城的恐惧和惊慌,震惊与不安。
2
赵尔丰自己也没有料到,在他还在做着复辟美梦的时候,他的死期却到了。
如果拨开历史的沉沉迷雾,撇开当事者的个人行为不说的话,人们就很难看清为什么在历史潮流滚滚而至时,个人悲剧的发生与其自身有什么联系。很多年以后,无论是事实上做了“寓公”的蒲殿俊,还是差点在北京被袁世凯所杀而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回到成都后沉湎于著书立说,饮酒养鱼的尹昌衡,这些在大潮起伏中弄过潮的人,对自己沉浮的命运,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叹。据说,尹昌衡即使老了,也毫无老态,躯干挺直,声如洪钟,正襟危坐,有凛然不可犯之色,仍不失当年大将风度。他虽然遭到袁世凯疑惧,但终幸免一难,这同他敢于急流勇退不无关系,至少他在以后那一个军阀混战的黑暗年代中头脑是清醒的,所以,免去了杀身之祸。而赵尔丰则不然,他奸诈阴狠,迷恋权势,明知道处在晚清那一个晦暗、凄凉、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刻,也已经看到了黑暗专制的大清王朝不可避免的覆灭命运,但仍然不死心,企图使已经交出去的权力失而复得,完全是逆潮流而动,所以为自己的野心和遏制不住的权力欲望而丧了命。权力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在辛亥时,清朝的封疆大吏被杀的有三个人,一是山西巡抚陆钟琦,二是赶来署四川总督的端方,三是四川总督赵尔丰。端方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借赵尔丰办川汉铁路的不力取而代之,刚刚带兵入川便被部下新军的革命党人所杀。消息传到成都,赵尔丰还自以为高明地说:“端四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要是不在资州勾留,一直来成都和我好好商量,再不济也不至于丧其元吧!”而他却没有想到,仅仅在二十五天后,自己也落了个同样下场。
所以后来蒲殿俊听说此事后,叹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究其根源,实同出一辙。而在这一点上,岑春煊就很聪明,所以,他拒不到已成燎原之势的四川就任,并不是仅仅因为四川不可去,而是意识到清朝大厦已倾,因此而得以自保。这才是他真正的精明过人之处,亦是他在宦海浮沉中看透了权力虽然可爱,但载舟之水,亦可覆舟的宦海之道。
辛亥年十一月初三,是一个晴朗的秋日。这一天,连日来一直徘徊成都上空久久不去的连绵的秋雨和满天云霾荡然无存,晴朗淡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像被水洗过一样澄澈,秋风习习,带来一股小阳春的晴和、明朗和温暖。黄色的秋菊粲然地开放着,树木的叶片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变得斑斑驳驳,连鳞次栉比的房屋那灰黑色的屋顶,也因秋阳的照耀呈现一片暖暖的颜色。长空中有大雁飞过,广袤的成都平原那裸露的原野上,也抹上了一层深色的浓重色调,使那些禾茬、草垛发出一阵阵潮湿而温暖的气息,并且不时有一大群一大群在田野中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断飞起和落下。风,吹皱了池水,吹皱了阳光,也吹皱了土地。小路上,日子覆盖着日子,脚印覆盖着脚印,老牛在田边地角吃着草,慢慢地咀嚼着岁月。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一条条通往成都的阡陌道上,再次开始了汇聚起人群,不过这次似乎同以往那几次不一样,人们没有匆忙和急迫,也没有愤怒和狂噪,而是带着一种胜利的欢欣和洋溢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因为一大早,他们就被告知,今天成都要召开大会,审判赵尔丰。尽管,捕赵的行动尚在进行,但自信的军政府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几乎在派出队伍去捕赵的同时便向成都的郊县发出了通知,因为他们也希望一抓住赵尔丰便立即当众审判并迅速处理,并且因为形势的紧迫和以往的经验,不想遗留下任何问题。
当人们向军政府所在的皇城源源不断地汇聚时,经过尹昌衡周密策划的成千上万的同志军则已经包围了制台衙门,解除了警卫的武装,冲进了辕门,占据了大堂。
为首的,正是公孙树。
公孙树在陶泽昆的率领下,带着自己的敢死队,不动声色地向督院街进发,每过一个街口,陶泽昆就在街口留下精锐士兵防守,然后,随公孙树一起扑向总督衙门。在门口,陶泽昆向门卫声称尹都督有紧急公事面呈大帅,闯进衙门后就指挥人占据大堂,公孙树则一马当先,直奔赵尔丰寝室。赵尔丰脸色蜡黄,好像有病,正躺在床上。公孙树正把手一挥,叫弟兄们上前去扑赵尔丰时,突然,床帐后面一声枪响,立即便有一个敢死队的弟兄倒在了血泊中。公孙树喊了一声:“大家留意,床背后有人!”便就地一滚,向床背后扑去,他刚要举枪还击时,床背后连续几声枪响,几个弟兄们立即被击中了。公孙树什么也顾不得了,连人也没看清楚,便冲那身影开了枪,那人应声倒下了,公孙树冲上前去,撩开蚊帐,原来,开枪的竟是赵尔丰一个二十来岁的贴身丫头。她提着手枪在那儿直打,枪法很准,要了公孙树好几个弟兄的命,要不是公孙树把她击倒,还真不知要打死多少人。公孙树见那丫头虽然倒在了血泊中,却毫无惧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扯下蚊帐,盖在她身上。赵尔丰也颇有所感,说:“哎,慧姑,傻丫头,你也是在劫难逃啊!”
陶泽昆赶来见了,便叫几个大汉上来,抓住赵尔丰,举起来便向外跑,自己则和公孙树等人一起提枪紧跟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叫:“谁也不许动!哪个敢上来,我们就先打死赵屠夫!”
一行人扛着赵尔丰,飞快地冲出总督衙门,向着皇城方向,一路疾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