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八爷,”公孙树神色严肃地说,“在下公孙树自从投身反抗清政府,就早已抱定必死之心,就请八爷放心吧,我就算是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好!”德八爷说,“我就知道公孙先生能担此重任!不过,你可不要说死,你死了,谁来保护你母亲、妹妹?即使要死,也该先是我,轮不到你呀!记住,我对你是有重托的,因为我答应了杜三爷,否则,在九泉之下,我也不会饶过你!”
公孙树听了,心里不由一热,他没想到,一个以反清复明大业为己任的哥老会首领,会把少城内二万余众满蒙旗人的性命看得这样重。尽管,他争取戴氏父子中立,也是为了减少保路同志的牺牲,但他亦深明大义,一诺千金,也为少城的满蒙百姓的安危着想啊!为此,他更加敬重德八爷了。
于是,德八爷便下令集合全寨哥老会成员。
其时,天还没亮,连绵起伏的群山,巍峨的险峰峻岭,以及整个山寨鳞次栉比的房屋、城墙、树木、竹林,全都黑糊糊的,从险峻的山寨望出去,远处的成都平原显得更加苍莽、迷蒙而又无边无际。飘浮的夜色像轻纱一般笼罩着它,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风从平原上吹过来,舔破了夜的寂寞,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呼啸,穿透时间凝固的墙壁,吹拂着站在厅前台阶上的德八爷的脸,把他那灰白的鬓角头发也吹乱了。德八爷此刻的神情显得很严峻,他宽阔而饱凸的额头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轮廓分明的面庞上,眼睛有些凹陷,微眯的眼神显露出一种少有的执著而不惜一切的视死如归的神情,似乎他也意识到,他即将投入的,是一场少有的酷烈战斗一般,心中充满着一种献身的渴望和激情。他有某种预感,他一生中期待的最为辉煌的一刻正在来临,一种责任和义务正在向他发出召唤,正从苍莽之中向他扑过来。甚至他还觉得,岁月已载着久远的历史以及家族的命运从他眼前匆匆滑过,使他心胸顿然开阔,而且也感到了一种超越家族、命运及地域的神圣责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得够久的了,现在,他终于可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去完成反清复明的大业了。
就像呼应他的这种想法似的,突然之间,整个山寨沸腾起来,亮起了无数火把,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群山,也映红了他的面庞。人们不断从四面八方拥过来,汇聚在万堂前的院坝里,汇聚在他身边,那情形,十分壮观,以至连公孙树见了,也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起来。
德八爷把双手一举,那如山呼海啸般的呼叫声便戛然而止,整个偌大的山寨中,便只有火把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以及山风的呼啸声和远处传来的松咽泉鸣声,人们都高举着火把,手中拿着武器,瞪大眼,望着德八爷。
这时,德八爷把一个小伙子推在众人面前,说:“各位弟兄们,老少爷们!我们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次不同以往,也不同于上一次。上次我们准备不充分,时机也不成熟,所以,我没有抱定必死的信念。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我们组织了保路同志军,清廷和赵尔丰也向我们举起了屠刀!此次下山,不是赵尔丰死,就是我们亡!如果我们败了,清廷和赵尔丰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仍是一个死!所以,与其被杀,不如奋起抗争!大家也知道,我德八爷上无父母亦无妻小,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今天要他跟公孙先生一起,组成敢死队,和清军决一死战!还有,大家也知道‘破釜沉舟’的故事,这寨子,我看得比命还重,因为它是保我身家性命的最后依托,但今日一去,不同以往,非决一死而不可能挽危局于一旦,所以,我要效法古人,一出发,就一把火烧毁寨子,以达破约保路、挽救同胞之目的,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立刻,爆发出地动山摇一般的喊声。
“破约保路,决一死战!”
“破釜沉舟,视死如归!”
“八爷,我们跟定你,决不后退半步!”
“……”
“公孙先生,”德八爷于是对他说,“你请吧!”
公孙树也不推辞,便从人群中,一一挑出一些精干的哥老会弟兄来,一共挑出一百五十人,把他们分成五队,指定了五队的队长。公孙树让德八爷的儿子担任了一队队长,并且说,如果他牺牲了,就由德八爷儿子接任,指挥敢死队。然后,德八爷叫众人把最好的武器交给敢死队,并为他们配备了炸弹和大刀,由公孙树讲了如何作战,如何布阵后,便下令出发。
所有的人走出寨门后,德八爷亲自拿着火把,点燃了寨子里的房屋。
立刻,寨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山中的风本来就很大,火助风威,风助火势,整个寨子,不到半个时辰,便全部着火燃烧起来,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群山,映红了半边天,并且,照着默默无言,行进在山路中的上千人的保路同志军的队伍,更增加了一种无言的悲壮。
而此刻,德八爷的脸上,反而显得苍凉而平静,这更使公孙树觉得,德八爷的这种平静,是一种博大而深沉的平静,不仅能使任何一个渺小的人见了都能自拔出黑暗,也更增添了德八爷一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2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暴雨。
从中午时分起,天气就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远处的雷声隆隆不绝,不时有蓝色的闪电划破长空,大片大片浓密的乌云早先就远远地横在天边,而且从四面八方罩住了成都,只露出头顶上一片灰暗的天空,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不知何故,就在赵尔丰下令开枪杀人后不久,这些云霾,竟渐渐散尽,天空中也现出一弯清月来。只是闷热却一点不退,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开始起风,起初,风势很弱,但显得坚定而绵长,后来风势便渐渐增强了,而且突然就刮起了一阵狂风,把树叶和纸屑吹得满天飞。而云霾,则以潮水般的速度涌过来,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天空遮盖得严严密密,只有天边露出微弱的一丝亮光。闪电变得更加频繁了,不时用带钩子的舌尖舔着山川、树木和原野,一时间,飞沙走石,打得人脸上生痛,连眼睛也睁不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终于,随着山崩地裂般的一声炸雷响起,密集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便汇聚成一场瓢泼般的大雨,把大地淋了个透湿。一时间,水流滚滚,到处一片汪洋,雨水激起的白雾,也弥漫在城墙、街道上,看不清几步以外的人,满世界似乎只有雨水的哗哗声一般,让人感到了一种无言的神秘与恐惧。
戴坤自从和戴勒分手后,就由于闷热和心里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悄悄起身来,拿了一把蒲扇往外走。此时,花燕云刚刚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戴坤望了望她那俏丽的面庞和睡在她身边的孩子,不知何故,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涩与怜爱的感情来,凝视了他们片刻后,才悄悄推开门走出来,进了赵奎娥的屋里。
赵奎娥没有察觉,她也睡得很沉。他看得出来,她在睡梦中也显得并不十分安稳。但他在她床前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后,还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尽管,他非常想把她叫醒,和她说一会儿话,他也知道,真正理解和能够为他排忧解难的是赵奎娥,而且她的见识也比花燕云广博,但他还是不忍心叫醒她。最后,他一人来到了厅堂里,拖了一把躺椅坐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一边想心事。
戴坤作为旗人,曾经奉调参加过镇南关战役。当时,法军从三路进攻炮台和长墙,并且很快占领了东岭的三座炮台,然后,居高临下向长城进攻。当时炮声震天,远闻七八十里外,连山谷都震动了。戴坤带领旗兵同法国人激战了一天,后来又经过“七上七下”的肉搏,毙敌一千多人,使法军全线崩溃,取得了著名的镇南关大捷。没曾想,仗打赢了,慈禧太后却与法国人在后方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巴黎停战协定》和《中法新约》,使将士们听了,无不悲愤万分,痛不欲生。从那以后,包括中日战争等,无不让戴坤对朝廷感到深深失望。后来,又是义和团,又是八国联军,戴坤更深感痛惜,他简直不知道,朝廷何以会无能至此。久而久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态也老了,他的心,就像一片搁置的原野一样,正日益变得苍凉,连身体,也似乎被岁月风雨侵蚀了一般,已经锈迹斑斑了。尤其是勤王时,看着自己带去的旗人弟兄一个个死去时,他感到揪心的疼痛,弟兄们那与死亡搏斗的痛苦表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情绪和生活,以至于勤王回来后,他几乎把所有的政务都推给戴勒了。他没有想到的是,人的情绪,一旦低落,甚至连思维和行动也显得有些呆滞了,人也像老了很长一截似的,仿佛他的生命,在洞穿黑暗后,就如暮春的花瓣一样,正在瓣瓣飘零,迷乱的思绪也如夜空中的鸟,常常迷失于旷野,以至于他一旦坐在那儿,就再也无力挪动了。
这时,钰格格来了。
钰格格自从被罗纶救回以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疗伤和休养,身体虽然恢复了,性格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似乎变得成熟多了,也没有那么刁蛮任性了,而且常常一个人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想心事。对于她这种变化,大家觉得奇怪又不奇怪,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觉得是好事。见她过来,戴坤便说:“怎么?钰格格,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钰格格老实地说,“我担心罗纶会不会有意外,真的,他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想不会的,”戴坤说,“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督府,劝赵尔丰不要杀人。”
“可是,”钰格格说,“赵尔丰一向心狠手辣,刚愎自用,他会听吗?而且我听说,朝廷一再申斥于你,要你和赵尔丰一起切实弹压,你按兵不动,他早就不满了。”
“但是你也不要忘了,”戴坤说,“你爹爹并不支持赵尔丰呢。”
“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钰格格说,“可他至少也不敢跟朝廷对抗啊。至多,不过帮你说几句话罢了。”
“你可不要小看这几句话,”戴坤说,“他毕竟是王爷,而且,他也带信过来,要我明天去商议,和他一起联名会奏,不要处死蒲殿俊他们,这不正好吗?”
钰格格想了想,说:“真的,有时候我真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罗纶呢?从满人这个角度看,他闹保路、闹立宪,虽然他说是为大清好,可我总觉得,他这样闹,会毁了大清。如果大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皇亲权贵,一切都会丧失,从这个角度看,我应该恨他才是,可是,我却恨不起他来,我觉得,他这个人正直、有才华、武功好,又非常侠义,还拼命想救他。这不是很矛盾吗?就像你,我真不明白,在蒲殿俊这些人和赵尔丰之间,如果硬让你作一个选择,你会选择谁呢?”
“其实我谁也不会选择,”戴坤说,“真的,我已经厌倦了,而且也觉得很累,我只想选择保住少城,保住家人,过一点平平常常,甚至平平淡淡的日子。当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或者是把什么都看透了,看淡了吧?大概,这一点,你也是不会理解的。”
“不,”钰格格说,“我理解,尤其是我被罗纶救出来后,我就更理解了。你是把人看得重,把少城的百姓看得重呢!确实,生命对于人来说是宝贵的,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
“看来你确实长大了,”戴坤说,“不过,我想,如果我们能平安地渡过这次劫难,我们更应该鼓励大家,尤其是我们八旗子弟去学些手艺,能自食其力,我真想组织大家去学些东西,甚至,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劝业会呢。”
“可是,”钰格格说,“我们会平安地渡过这场劫难吗?”
“我想会吧,”戴坤说,“我们不是都在向这个方向努力吗?只要去做,就总是有希望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虽然不时仍有一道道闪着蓝色亮光的闪电照亮整个天际,映出城墙黑黝黝的轮廓,并且在树丛黑影上蜿蜒疾驰,像一把利剑似的在天空和少城黑压压的屋顶上掠过,但很快地又消失了。一阵阵带着湿气的风在仍然十分沉闷的空气中飘过,给死死地罩住少城的黑暗和沉寂的气氛送来了一些从公园里飘过来的植物的清香,也给死沉沉的少城,带来了一些生机和希望。
这时,天已经亮了。
于是,戴坤便叫钰格格回去换件衣服,准备准备,然后,自己也进了内室,赵奎娥此时已经起来了,便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给他拿了馒头和豆浆。戴坤叫钰格格也吃了些,正准备出门,宫炎来了,他向戴坤禀告说,戴勒不放心,一定要他带几个人和戴坤一起到督府去。戴坤本想叫他回去,因为他们守城已经够累了,而且,守城,戴勒也需要人手啊,可是,他又不想拂儿子的好意,正在犹豫时,花燕云却收拾停当,提了剑出来,对戴坤说:“将军,这样吧,我上城墙去,协助少将军护城,也替换一下他,让他可以休息休息。”
赵奎娥也觉得这样可以,于是,戴坤便嘱咐了她几句,然后,便带着钰格格、宫炎走了。
当他们骑马走在大街上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它那最初几道光芒的温暖跟即将消逝的黑夜的清凉交织在一起,使人感到有一种难言的倦意。街道上,显得狼藉而零乱,到处都是落叶、纸片、水洼,以及那些被冲毁、砸烂的神道碑、神道牌,巡防军如临大敌一般在街道上巡逻着,不时有荷枪实弹的骑兵疾驰而过,马蹄践踏着路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敲碎着人们的思绪。旧日的尸横遍地的情形早已不见了,留在路面上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他们一行四五人,却依然能从街道上紧张的气氛中嗅出一丝血腥味来,只觉得心里发堵,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与焦急,让他们感到不安。
来到督院街后,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尔丰竟然亲自在门口相迎,并且笑嘻嘻地上前与戴坤见了礼,说:“将军请——”
赵尔丰愈是这样,戴坤愈是觉得心里没底。这赵尔丰原是个上身长、下身短的,满脸皮肤粗糙,留一撇八字胡,虽然极有心计,但深藏不露,看他的神情,就像血案没有发生过似的,而且对于紧张局势,也一点不忧虑,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这让把局势看得十分严重,以为赵尔丰一定会坐卧不安,对他拒不派兵感到恼火,待他来时,不仅会给他脸色看,而且会大光其火的戴坤,感到十分意外。
待戴坤落座之后,赵尔丰叫人奉上茶,说:“戴将军今天此来,是和我商议目前局势的吧?其实,将军如果不来,我也正要去找你呢。”
“岂敢,”戴坤说,“我今天来,是专为蒲殿俊、罗纶等九人而来的。”
“那么,依你之见,”赵尔丰说,“这九人该如何处置呢?”
戴坤说:“大帅,其实不说也明白,这九人被逮之事,恐怕关系非同小可。而这九人,有的是朝廷咨议局议长、副议长,有的则出身举人、进士——均是绅士,并非匪人。而保路破约,依在下看来,也无非是与朝廷政见不和罢了。如果以政见不和即抓人捕人并杀之,而今又当立宪新政之时,如何能顺民心,合天意?而且也与朝廷政策相悖呀!杀了他们,如果将来有变,恐怕大帅也难以推卸责任吧?他们终归不是叛逆之徒啊!”
赵尔丰听了,冷冷一笑,说:“戴坤将军,你也知道,我赵尔丰最初也一再要求清廷暂准铁路归商办呀,”说着,他拿出一张《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来,“就是他们自己,也说我是‘为国请命’嘛!可是,蒲殿俊等,以路来鼓动人心,甚至明目张胆,闹到罢课罢市,抗粮抗捐,继而闹到要抓财政、办实业、开工厂……这难道,还能说是政见不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