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罗纶倒拦住了他,“戴兄此话差矣,其实,这杯酒应该敬的,是你们自己的祖先,是他们干出来的好事,人们当然不会忘记,我想就是你,换在我这位置,也会这么看的。”
戴勒便觉得他话中有话,说:“罗兄的意思是?——”
罗纶就说:“就是当今之世,无论是满人、汉人,都不乏开明之士,明智的人,都不会抱残守缺,去干不符合道义之事,我只希望,今天我俩满干了此杯,来日相逢时,是友非敌,一切以国为重,以民族大义为重。如何?如兄赞成老兄之言,就满干了,就此道别吧!”
“好!”戴勒便举杯一饮而尽,“为兄一席肺腑之言,我先干为敬,把这杯干了!”
饮罢,把酒杯一掷,酒杯然而碎,其豪侠之气,溢于言表,使得罗纶浑身一震,也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饮毕,掷了酒杯揖手与戴勒告别。
“仁兄珍重!”戴勒望着罗纶翻身上马,便举手揖别。
“戴勒兄亦请珍重!”罗纶双腿一夹,把马打了一鞭,马便踏着月色,疾驰而去,远远地,传来他的喊声,“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戴勒虽然看他走远了,却依然久久地在路边伫立着,许久许久没有离去。
罗纶则趁着酒兴,一路快马加鞭,跑了好一阵子,远远地,看得见成都的城郭了,才勒住马,放慢了速度,让马信步由缰地缓缓前行。
旷野是寂静的,看不清田畴阡陌,就是驿道,也只在些微的夜空下,泛着白色的光。天空与平原在天尽头几乎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中,虽然没有云霾,也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已经很深了,周围连一声狗吠也没有,显得十分广柔、辽阔而宁静,马偶尔喷出的响鼻,也传得很远,连驿路上往日清晰可见的脚屯、车辙、马蹄印,也仿佛被黑暗汲干了似的,隐没在灰蒙蒙的土路中,风裹着时间像流沙一般漫过原野,到处留下一层层岁月累积的尘埃。罗纶出了一身汗后,醉意便减了许多,走着走着,心情也由舒畅而渐渐变得忧郁、沉重起来。老实说,除了答谢戴勒救命之恩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管怎样说,戴勒毕竟是清廷一名仅次于将军的副都统啊,要知道,他手中不仅有权,而且有兵权,很难说戴勒对于他从事和正在从事的事业,到底有没有危害,有多大危害。而自己,却希望日后与他相逢时,是友非敌,在这方面,自己是不是天真了些呢?但他又觉得,戴勒毕竟又与那些清廷的鹰犬不一样,他是一个正直而有着良心的本性未泯的清廷官员,对于这样的人,还是应该争取的,至少,能争取到他的同情、理解,只要不站到对立面上去,与他们为敌,也是一件好事啊!何况,来之前,他也打听了杜三爷、戴勒等人的为人,而且,他们的家族、家人早已在四川生存繁衍了几百年,同当地汉族毕竟已经是水乳交融,从他们家庭这一角度来看,他们至少还是不希望争斗和流血的吧。当然,他的这些观点,公孙树似乎并不同意,至少是有保留的,虽然公孙树也觉得戴勒为人不错,但他考虑得更多的,是担心罗纶这样做,会坏了他们的大事。
这是在那天他与公孙树在擂台上邂逅,后来,来到茶馆,以袍哥之礼相见后,逐渐谈起的。
由于公孙树本来就是一位传奇人物,罗纶对他还是很景仰的。他们两人,一个是仁字袍哥,一个是义字袍哥。其时,四川袍哥的势力已经很大,而且遍及州县,所以,大凡那些革命党、会党,几乎没有不是袍哥和不与袍哥打交道的。就连孙中山当年在日本,也以“洪帮”大哥的身份从事活动,还召见了重庆仁字袍哥张树三与川南义字袍哥佘竞成、樊崧甫等,要求四川袍哥组织力量,开展推翻清朝的活动。但由于四川袍哥组织的发展很快,人员也变复杂起来,到处都在“开山立堂”不说,还有些袍哥,专门靠收取谢礼、开赌场等过活,也有些“滚龙”混杂其中。自然,此时的袍哥,在清廷严密监视和搜捕下,还不敢公开,也以“反清复明”大业为主,不过,在观点上,由于人员的不同,也存在差异。一类是类似罗纶这样的,坚持“维新”“立宪”的立场观点,一类,则是类似公孙树一样,参加了同盟会,立志推翻清王朝的激进派,自然,还有一类是坚决的革命党,甚至不惜以暗杀、起义等等推翻清王朝的。
而罗纶,出生仕宦人家,虽然亦修文习武,但毕竟中过举人,所以,在这些人中,他尚属温和,对于立宪更感兴趣,与蒲殿俊更谈得来。
蒲殿俊作为《兴蜀报》的主笔和编辑,发表过不少文章,罗纶不仅读过,而且深为折服。而罗纶写的文章,蒲殿俊亦多次编发,双方虽未谋面,却在文章书信往来中神交已久,所以,一见面,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而且,谈话十分投机。
此时,列强加快了控制中国的铁路、矿山的步伐,山西、湖南、四川、江西等地,正派、有良心的中国人已感到形势的严峻,便纷纷谋求保护路权和矿权,各地纷纷创立矿务公司,或开会决议不招外股。在护路权、矿权中,又以收回铁路权最为激烈。湖北、湖南、广东三省一致主张废除由美国借款修筑奥汉铁路的合同。广东潮州、湖南、江西等商办铁路公司相继成立,迫使清政府从美国资本家手中收回了粤汉路权,并允许三省分段集股自办。在此期间,《兴蜀报》发表了大量文章,有罗纶写的,也有蒲殿俊写的,其中,尤以蒲殿俊写的文章尖锐、泼辣,处处击中要害,所以,深为朝廷和洋教堂教士及朝廷鹰犬所注目、愤恨,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而就在此时,列强又把黑手伸向了川汉铁路。
一八九七年,英国从《续议缅甸条款附款》中,获得了滇缅铁路的建筑权。据达威斯的报告称:“吾等几难深信,处于云南之邻近,尚有一物产丰富,人口稠密之省份——四川,故任何铁道设计之最终目的,不仅鼓励经缅甸边境局部之贸易,且须获得由印度到达四川及中国东部之经过线方向。”并且提出:“滇缅铁路可达出产富庶之四川,将来可能与汉口成都线相连接而为印度、上海之联络线——可为由开罗经印度至东亚宏大干线之一支。”与此同时,法国、沙皇,也极想打入川汉路,甚至直接要求清政府出卖四川的铁路权利,采取资本渗入的方式,夺取中国人自办的川汉铁路。
蒲殿俊获悉这一消息后,立即在《兴蜀报》上进行了揭露。
一时间,民情激昂,一八九八年底,当英国上尉白若定率领的铁路勘测队进入四川后,不断遭到四川人民的反抗、袭击,连白若定自己在寄给家人的信中都说,“中国人说我们在自掘坟墓,还说暴徒甚至已经在夜间为我们掘下了坟墓。每天都看到山头上有一群群的手持武器的人,他们不断射击,他们约有一百人,其余分持梭镖、刀剑和旗帜等。这类事情,连续发生了一个月”。一九○三年,美英政府向清廷施加压力,索要川汉铁路。七月,四川总督锡良,在四川士绅民众的呼吁和舆论压力下,根据他在北京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商议的意见,奏请“自设川汉铁路公司,以辟利源而保主权”。清帝令外务部议奏,外务部奏复同意。一九○三年九月,锡良抵成都接署督后,经一番筹备,于一九○四年一月在成都岳府街设立了官办川汉铁路总公司。
虽然锡良为了迎合清廷“变法”上谕,借成立川汉铁路公司增加自己声望,但他更懂得,如这一场路权斗争处理不好,将会祸及清朝统治,因此,他在上奏中称:“川汉铁路其关系之大,不独川省。……入川以来,体察地方情形,深悉民情骚动,士习浮嚣,拳匪虽属就平,而伏莽滋多,动辄借端思逞,倘不自为举办,不唯利权坐失,抑更防护难周。且局外垂涎,相争相诟,徇此拒彼,势必枝节横生,设非自为主张,断不能靖边陲而消血半隙。”
但不管怎么说,锡良的态度,对垂涎川汉铁路已久的外国列强,毕竟是一个打击。
且不说锡良如何办川汉铁路,他面临的问题依然很多,但由于《兴蜀报》在这一最初保路斗争中的作用,列强对之已恨之入骨,多次对清廷施加压力,要封闭此报。清政府此刻自然不敢,于是,他们便开始收买一些地痞流氓,多次到报馆闹事,并通过写信等方式威吓蒲殿俊,扬言要取他性命。罗纶早已得知这一消息,便提醒蒲殿俊小心防备,以免发生意外,哪知蒲殿俊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坦然地笑着对罗纶说:“老兄恐怕过虑了吧?依我看,区区几个洋教士,虽然横行霸道,但终归掀不起多大浪的,几个地痞流氓,何足惧哉!况且,经过拳民、廖观音事情以后,就连岑春煊也懂得要压制教堂洋人肆虐,何况锡良和上谕又是如此态度,怕什么呢?我们不也是在进行和平合法斗争吗?那些洋人,一直标榜他们是文明人,如果用这种下三烂手段,也成不了大事,老兄放心吧,他们奈何我不得的。就是万一我有个什么意外,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戊戌六君子,他们不是也不惜为了维新掉脑袋吗?如果我一个蒲殿俊死了,能唤醒千千万万民众起来争权保路,那不是也很值吗?”
罗纶就说:“老兄的话是很对,但不能不防啊!”
但蒲殿俊还是不以为意。
尽管如此,罗纶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在暗中保护报馆和蒲殿俊的安全,就是现在,他毅然辞别戴勒赶回成都,也还是为了报馆和蒲殿俊,因为昨天就有人从一个堂口传来消息,说有洋人用重金收买了几个武林中的败类,正伺机对蒲殿俊下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返程的速度。
不远处,有一处树林。树林里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树林边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坟场。一条小河静静地环绕其间,河边,长着许多芦苇。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飞起了小雨,雨不大,却细密,雨点落在河面上,溅出点点涟漪。树木、丛草、芦苇上都挂上了亮晶晶的水珠,四周全是细雨轻微的沙沙声。平原阡陌在雨中,被雨水浸润过后,变得湿漉漉的,细雨渐渐织成了雾霭一般的雨幕,使前面十步开外,便看不清物体,就像罩上了朦朦胧胧的大雾一般,混沌且迷蒙。雨水顺着罗纶的头发、眉毛往下掉,使罗纶不得不用手时时抹去雨水并把它甩掉,马蹄声也变得滞重起来,踏在泥路上,发出滞涩的响声。罗纶正走着走着,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响声从树林后边的坟场方向传来。罗纶立即警觉地勒住马,凝神细听。但由于雨丝太密,空气湿漉漉的,那响声也不十分分辨得清楚,他想,莫不是自己听错了?正欲放马前行,但一声低沉滞重的挣扎扑打和呼救声,尽管像游丝一样飘浮与不确定地传来,还是未能逃过罗纶作为武林中人特别敏锐的听觉。他稍一犹豫后,终于勒转马头,往坟场方向疾驶而去。
那马一驰过树林,罗纶便看清了雨幕中有几个穿着夜行衣服的蒙面人,正在坟场中挖一个坑,他刚才隐隐听到的挣扎、扑打和呼救声,就是从他们身边的一个大麻袋中发出的。罗纶一见,便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那五六个人仍理也不理他似的挖着坑,其中一个蒙面人走到他面前,手里提着剑,站定后说:“你是什么人?敢来管老子们的闲事!识相的,就乖乖给我滚开,否则,叫你也同他一样,活埋了你!”
罗纶就笑道:“好大口气,也不问问爷是谁,就敢活埋了我?也不知道,你这帮家伙,凭什么!”
“凭什么?”那人也很狂,“凭老子手里这把剑!”
“嗬,”罗纶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老子不用剑,用拳头就可以教训你!”
说罢,罗纶一翻身跳下马来,往前就走。
“站住!”那人狠狠说道,“你是谁?当真要管这闲事?”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罗名纶,”罗纶说,“这闲事,还真管定了。”
“罗纶?”那人用头向同伙问道,“罗纶?哈哈,这种无名小辈,你们听说过吗?”
“哈哈——”那帮人全大笑起来,“什么罗纶、纶伦,没听说过!”
罗纶便冷笑道:“不管你们听说过没听说过,但有一条,你们总听说过吧?”
那人便说:“哪一条,你也说来听听,让大爷们长长见识!”
罗纶就把拳头一扬,说:“哪一条?告诉你个龟孙也不妨,那就是,打得赢是大哥,打不赢是狗日的,听说过吧?”
说罢,飞身上前,举拳便打,那人倒也似乎见过世面,武功不错,出手也很快,“刷”的一声,便抽出了剑,一手持鞘,一手持剑,迎将上来,并且“刷”的一剑,看似直刺罗纶前胸,行到半路,却改变了剑路,一个横劈,向罗纶头上砍来。罗纶听得风声,把头一偏,那人剑便落空了。罗纶此时已立定马步,站好桩子,半蹲着,左手虚晃右手实拳,从腰间发力,只一拳,便把那人打得后退了两步,桩子不稳,手拿着剑,摇摇晃晃地跌在挖坑的几个人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大叫一声,爬不起来了。
罗纶便把两手一拍,轻蔑地笑道:“原来是一个不经打的货!怎么样,你!你!你,还有你!一起上,省得老子费工夫!”
那余下四人,便丢下锄头,“哇”的一声怪叫,各自抽出腰刀佩剑,一起扑了上来。
罗纶也不打话,左右腾挪,拳脚并用,避闪抓夺,抓住其中一人,只一用力,就“咔嚓”一声,把那人手臂给折断了,夺过剑来,不到几个回合,便全部把他们的剑和刀打飞了。
那五人见不是对手,便发一声喊,不要命地跑了。
罗纶把剑一掷,也不去追,喊道:“咳,你们还没给老子留下姓名呢——也不知你们师父是谁,传下这等狗屁功夫,真该打屁股!”
那五人中便有一人,狠狠骂道:“姓罗的!你记着,今日个我们栽了,但我们跟你没完!”
“那好啊,”罗纶骂道,“老子今天饶你们一命,不过,记着,下次再来时,最好把你们师父也给老子叫来,好让老子见识见识!”
那几个人却不敢再迟疑,便飞快地,兔子一般跑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与雨幕中。
罗纶这才去打开麻袋,放出那差点被活埋的人。
那人浑身伤痕累累,显然,已被那五人打得半死,脸上、身上,早已布满血污和泥水,看不清面容。
罗纶用手抹去那人脸上的血污和泥水后,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他竟是蒲殿俊。
3
空气中的潮湿和阴凉使蒲殿俊感到比真正的严冬还凛冽,周身就像掉进冰窖一般寒透肌肤,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近于动物尸体腐烂的臭烘烘的气味,就像一个人行走在旷野上一般,四周是一片枯寂的原野,无尽的荒凉中透出一种永恒的悲怆。天幕低垂,高悬空间的太阳显得很孤单,炎黄的阳光一飘落下来,便很快被带着尘沙的风吹去,天空泛着青黄,流淌着猩红颜色的流云,路边,尽是些野草枯骨和发育不良的麦秸秆,歪歪斜斜地生长在荒芜的田野里,讨厌的杂草几乎遮没了它们。夜如流动的液体,慢慢地溢过来,围聚在他四周,很快,又变成一个黑洞洞的陷阱,使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震,便悠悠忽忽地飘落下去,而四周,则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着,便大叫一声——
随着一声大叫,蒲殿俊醒了,他惊惧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冒出了大粒大粒的汗珠,他惊异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前,立着一位老和尚,还有罗纶。屋角,一个小和尚正煽着火,煨着药,一股带着苦涩的微温的药味,弥散在空气中。见他醒来,罗纶那憔悴、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来,老和尚也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