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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姗顶着玉月的名字去了将军府,这件事本身让赵君陶感到不安与不快,但他并未反对。他完全能体会玉姗自幼没有母亲的呵护所承受的创痛与压力,所以,尽管是被误作了玉月,但他仍然可以想象老夫人对玉姗的疼爱与呵护会让玉姗感到怎样的温馨、亲切和刻骨铭心,而这一切,恰恰是他作为父亲所不能给予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说,他倒并不怎么反对玉姗到将军府去陪老夫人住些日子,让她也感受感受人世的亲情与温暖,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幸福感觉。而且,从某种定义上说,虽然是巧合,但玉姗与老夫人及将军府,又确实有着亲情与血缘关系,他之所以不愿意点破这一层,也不愿意告诉玉姗这一切,是怕给她带来新的不幸,尤其是当他看出戴勒对玉姗和玉姗对戴勒的感情后,他几乎陷入新的情感的漩涡。当然,如果戴勒真的对玉姗好,不计较她的出生和她是一个戏子的事实,真心真意使她幸福,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往往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年轻人怎样真心相爱,但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与悬殊的社会地位,却经常会毁了他们的爱情,甚至给他们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正是赵君陶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那样的话,他也觉得对不起佳尔谟夫人。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和女儿,宁肯牺牲自己,远嫁大漠,到那荒凉陌生、风沙遍野的地方去孤独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一心盼望爱人和女儿能够幸福。只可惜,我赵君陶无能,又遇上兵荒马乱的年月,不仅没让女儿过上好日子,自己也疾病缠身,年命不永,一想起来,就感到阵阵心痛与不安,心里像有刀子割一样,感到了更加孤独的痛苦。
卓木克带班到乡下演出去了,把他托给了邻居公孙燕和她母亲。公孙燕是公孙树的妹妹。公孙树常年在外漂流,少有回家,就是他不回少城,官府也时常来巡查,所以,母女俩都不敢让他回来。赵君陶也知道,公孙一家,在大渡河一带漂流,过了许多苦日子,即使回到少城,也没有过上好日子不说,还要为公孙树担惊受怕。公孙树虽然偶尔也托人带回来一些钱,但由于他母亲有病,所以,依然是入不敷出。倒是宫炎,最初,是他奉命盘查公孙树的动向与消息,常来公孙家,一来二去,反倒和他家熟了。尤其是公孙燕,都已二十五六了,虽然人长得俊气,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十分端庄秀丽,但由于家境实在太贫穷,加之家里又是这种情形,几乎无人敢向她提亲,至今仍是单身,成了一个老姑娘。宫炎虽然是戴勒手下一员爱将,但粮饷养活一家人后,也几乎没有多少富裕,所以,快到三十岁了,还未成亲。自从宫炎认识公孙燕以后,一来二去,二人有了意思,宫炎也时常接济母女二人,母女二人才能够勉强度日。
宫炎原本不知道玉姗的事,但他对卓木克要求公孙燕照顾赵君陶,给他抓药熬药也并不反对,反正公孙燕还要给她母亲抓药熬药,一起办了,也不算很大一件事。但后来,吴二贵悄悄把戴勒喜欢玉姗的事告诉了他,他这才知道少主人同玉姗的关系。宫炎对主人忠心耿耿,平常也不多话,只把这事闷在自己心里,连公孙燕也没有说过,加上他常年要跟随戴坤、戴勒父子驻防转战各处,因此,也只能请公孙燕好好照顾赵君陶。
但公孙燕屋里毕竟还有一个病人,加上自己又是个姑娘家,所以,一到夜里,赵君陶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往往只能暗自垂泪,这样一来,病情不仅不见好,反倒加重了。
戴勒受伤后,老夫人十分放心不下,一定要戴勒去看她。第二天,戴勒去了,老夫人仔细询问了他的伤势,见确实无大碍,才同意他和宫炎启程赶赴川边,因为戴坤连连带信来催他们二人回去,说那边的形势也很紧张,因为赵尔丰平定三岩后,正在川边全面实行改土归流,收缴各地土司印信、号纸,取消其统治特权,改设流官治理,并且创建四县屯垦,设置尖宿台站,明定乌拉脚价,修建河口钢桥,架设川藏电话线,设立制革厂、官药局,开设官话学堂二百余所,饬令各户送子弟入学,凡考试前三名者,家长依次免支乌拉差三、二、一年。戴坤在信中说,赵尔丰在川边的作为,虽然确实残暴不可取,但从客观上说,对开发川边,抵挡英国侵略,抑制分裂势力上来看,还是起了积极作用的,所以,协助其稳定还是必要的,并催戴勒、宫炎在青羊宫花会后尽快起程,因为,只要改土归流一旦有了眉目,他们就可以率军回少城了。
从老夫人屋里出来,戴勒便要玉姗带他去看望赵君陶。
宫炎也要去看公孙燕,便先行告辞出来,对戴勒说在家等他们,便出府后跨上马背,骑马先行去买点东西,准备按戴勒吩咐,在一起吃一顿饭,叙叙话告别。
戴勒便和玉姗一边往少城街上走,一边说着话。
将军府前厅的回廊已经有些年头了,木质的栏杆和雕花的房檐已被风雨侵蚀得有点斑斑驳驳,暮春的景色使园子里的花瓣纷纷飘落,一些黄的、绿的树叶便丛丛簇簇地冒了出来。风摇着树梢,树叶便沙沙地作响,远处,送来青草和夹杂着花香的氤氲气息。玉姗面容有些憔悴,本来就显得有些忧郁的神情此刻更显得心事重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戴勒望着碧空如洗,心情也像那几丝游云一样飘浮不定,他望着玉姗,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怜爱与爱惜,就像望着一朵洁白的、亭亭玉立的玉兰花一般,真想一生一世陪伴着她,呵护着她,让她永远圣洁高雅,不受到任何风雨的侵袭和伤害。可是,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是,又因为战事而不得不离开她。他们连见一次面也那么难,命运总是让他体验分别、期待,而尤其是期待,就像最漫长的绝望一样,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他想,什么时候才能和她永生永世地厮守在一起呢?尤其是那些无形地摆在他们俩感情与生活中的鸿沟,又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才能让他感到没有忧郁,没有担心与害怕呢?
“玉姗,”戴勒说,“老夫人一直把你当做了玉月,这样长期下去,我总觉得不是办法,万一穿帮了怎么办呢?”
“是啊,”玉姗说,“我也不愿意这样,而且觉得很别扭,整天就像演戏似的过日子,一点不真实,有时老夫人叫我玉月,我也感到很茫然,总像她在叫别人似的,甚至回过头去四下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知道是在叫我。我把这个名字和自己老也联系不起来,有时甚至想,我到底是谁?我到将军府来做什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像在梦里一样,老让人感到不真实。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老夫人,我不是玉月,我是玉姗,可一看老夫人衰弱的身体和她那风烛残年的面容,又实在不忍心就这样说出来,害怕伤了她的心,当然,更害怕她有什么意外。”
“你的心真好,”戴勒说着,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这次回来会碰见你,就像在梦里一样,感到很不真实,真怕这梦一醒,睁开眼睛一看,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为什么,只希望你永远不离开我,我一生一世都陪伴着你。”
玉姗抬起头来,两眼扑闪着:“戴勒,你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妹妹吗?她一定比我好,比我长得好看,是吗?”
“我是有一个长得和你差不多的妹妹,”戴勒说,“可是,她虽然外貌和你差不多,但气质、内涵不同,还有,你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我也说不出来,仿佛能让人灵魂也感到颤动的神情,她却没有。她看人时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这种淡漠和她忧郁、孤独的神情又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气,所以,大家都叫她冷美人,加上她身体不好,所以早夭了。而你却不一样,你更多的时候,说话做事有一种从容,有一种温馨,能让人感到你的宽容、亲切和可爱。”
“瞧你说的,”玉姗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哪有那么好?我只觉得,其实,玉月有你这样的哥哥,她才幸福呢。”
“可惜,”戴勒说,“她可能不这样想,反正我觉得,她似乎从小就很孤僻,小小的年纪,就好像涉世很深似的,常常说人世间的事很污浊,官场很黑暗,连夫妻之间也只能是同林鸟,说是双飞双栖,到头来,还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么说,”玉姗说,“玉月好像读过《红楼梦》?”
“岂止是读过,”戴勒说,“恐怕她都背得了!什么《红楼梦》《西厢记》,她什么不读啊,就连我们,一不留神,都快把她当林妹妹了!”
“唉,”玉姗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玉月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但她似乎更是一个生活在梦里的女孩子,”戴勒说,“我老觉得她生活得很苍白,很不真实,以致把自己也给贻误了。她这样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玉姗很忧郁地说,“我也是女孩子,女孩子总是能理解女孩子的,她的心思我懂,其实,她也是活得有意思的,这不正是红楼梦里‘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吗?老实说,和她比起来,我倒有了一种风尘女子的感觉了。”
“玉姗你可不能这样想,”戴勒说,“人是生活在尘世中的,人应该享受快乐、幸福和痛苦,应该和现实、命运抗争,那样的话,人才有希望呵!”
玉姗的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说:“戴勒哥哥,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真心喜欢我,而且,我也懂你的意思,可是,你说,我,我真的还有希望吗?”
“有,一定有!”戴勒用手巾替她抹去泪水,“只要你和我一起去努力,就有希望。”
玉姗说:“其实,戴勒哥哥,我只希望一辈子做你的妹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戴勒说,“我不希望你做我的妹妹,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这不可能,”玉姗连连摇着头,“我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连想也不敢想做你的妻子呢。”
“不,你一定要答应我,”戴勒用双手把住她肩膀,急切地望着她说,“你一定要答应我,做我的妻子,等着我回来!我一回来,就给老夫人说明真相,我要她答应我娶你,而且,我一定要娶你,你就答应我,答应我好吗?……”
正在这时,远远走过来的钰格格,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就在这一瞬间,钰格格仿佛遭了雷击似的,呆呆地看着,脸色一刹那变得十分苍白,眼里也立刻涌上泪水,感到既辛酸、委屈又愤怒,待到清醒过来,便几步抢上前,愤怒地嚷起来:“好啊,好啊,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好事啊?还卿卿我我呢!好你个不要脸的玉姗!不要脸的戏子!还和我是什么结拜姐妹呢!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起男人来了!……”
“你!”戴勒脸都气白了,“钰格格,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我就要说!我偏要说!”钰格格的横劲上来了,“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娼妇,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还冒充玉月呢!你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啊?也不自个儿打盆清水瞧瞧,什么脸嘴?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戴勒脸都气白了,实在忍无可忍,便扬手打了钰格格一巴掌,打完后,自己也愣了。
“好啊——”钰格格用手捂着发烫发痛的脸,哭喊起来,“好你个戴勒!竟敢打我?而且,为了维护这个小娼妇儿,竟敢动手打我!”她几乎气昏了,“连我老爹还从来没打过我呢!戴勒,你记着,我跟你没完!还有,玉姗,你也记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也跟你没完——”
说罢,痛哭着,捂着脸跑了。
玉姗吓坏了,也急坏了:“这下不好了!戴勒哥哥,你看,该怎么办呢?”
戴勒心里虽然也很慌,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她说:“反正这事已闹开来了,我看,你也不要回老夫人那儿去啦,我先把你送回你爹爹那儿去避几日,待你爹爹病情好点后,你们就去找卓木克。我到川边去,不久就会回来的,只要把这一段时间过了,就会没事的。我这就送你回去。”
玉姗想了想,觉得也只好这样,便由戴勒送回了少城爹爹那儿。
戴勒匆匆赶回。
钰格格哭闹着要去找老夫人,刚进内厅,就遇到了赵奎娥和花燕云。赵奎娥和花燕云把钰格格拦住了,赵奎娥连连代儿子给钰格格赔不是,钰格格还是不依不饶。倒是花燕云有心机,悄悄给她说:“你这样只有坏事的。你不是喜欢戴勒吗?你留下来也是为了他。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他又喜欢上了玉姗那狐狸精,你一味瞎闹有什么用呢?不正好把戴勒推给玉姗,便宜了那狐狸精吗?我看哪,你先别闹,把仇记在那儿,戴勒不是要走吗?你就装没事似的,等他走了,再收拾玉姗那狐狸精。到那时候,戴勒回来,也没有办法,这才能达到目的,不失你格格的身份呢。”
钰格格一听,花燕云确实说得有道理,就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饶不了那狐狸精!”
正好这时,戴勒来了,赵奎娥便硬逼着儿子给钰格格赔不是。戴勒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对,实在是太过火了,就过去给钰格格赔不是。
钰格格面子上过不去,就说:“戴勒,我也不是怪你,我是怪玉姗那狐狸精呢!她有什么好?就把你魂勾去啦?今儿个当着你额娘的面,你给我说清楚,你是要我呢?还是要她?不然的话,我就去死,死给你们看!”
戴勒没想到钰格格这么不讲道理,正想说什么,却被赵奎娥厉声喝住了:“戴勒,你如果还认我这个额娘的话,我就要你去给钰格格赔不是!告诉她,今后不再和玉姗往来!你要晓得,将军府就是将军府,怎能由你胡来?那玉姗是什么人?难道,你还要把她迎进府来做你的媳妇儿不成?”
戴勒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火,但又不甘心,就说:“额娘,玉姗怎么不好?她为什么就不能做我的媳妇?”
“你!”赵奎娥也气坏了,“这么说,你是不听我的啰?难道,你要我在你面前一头撞死,你才心甘不成?”
花燕云便忙对戴勒说:“戴勒,你怎么能这样?还不快答应你额娘!难道,你真的要成为千人唾万人骂的不肖子?——”但花燕云毕竟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话虽是这么说,还是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又悄悄在他身边,装作劝他,对他低声说:“你额娘正在气头上,你就先答应嘛,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商量嘛。”
戴勒想想也对,就万般无奈地,勉强先应了下来。
钰格格和花燕云走后,赵奎娥把戴勒叫到面前,说:“儿子,你不怨恨娘吧?”
戴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仍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怨恨额娘。
“儿子,”赵奎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眼泪汪汪的了,“额娘也是为你好啊,其他不说,功名总得要吧?男子汉、大丈夫拿什么安身立命,在天地间活人,活得顶天立地呢?不就是创功立业嘛。富贵功名如果一点不讲,家风家世如果一点都不讲,死后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拿什么去面对列祖列宗!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呢,就说我将军府不讲,万一传到京里,传到老佛爷那儿,对你的前程影响那可就大了!钰格格是什么样人?人家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这事如让栾亲王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怪我们呢!且不要说我们戴栾两家,世代友好,就是人家钰格格,又哪一点不比玉姗强呢?你怎么就这么倔?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眼见着你出息,娘也高兴,也体面,也觉得解气,那花燕云再怎么着,也奈何我不得。但如果你再不听娘的话,出什么事,有个闪失,革了富贵功名,你叫娘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娘也没有什么想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