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相对而言,他更喜欢少城,因为少城的布局,虽然很像蜈蚣,由南到北,将军衙门是头,长顺街是身,各街巷是脚。分左右两翼,计有官街八条,兵丁住街二十四条,却沿袭了满人和北方人的习惯,把这些街巷,皆称作“胡同”,听起来就觉得亲切,在胡同内徜徉,也有了一种置身北京的错觉。所以,当父女俩刚到成都,尚无住处,卓木克让他父女到他旧时居住的兵丁胡同内居住落脚时,他便欣然应允了。卓木克家,此时已经没有人了,而卓木克因是班头,班里有很多事务,长住在班里,所以,这兵丁胡同内的房子,就一直空着。那时,少城公园已经开放,作为满城的少城,也不像最初那样戒备森严,满汉人民,早可以在城内自由出入。加上满人无论将官士卒,都带有家属,人住得本来就很杂,几百年下来,满人汉化的亦不少,所以,父女二人住进去以后,也实在引不起什么人注意,倒也十分清静自在。其时,成都没有专门的戏园子,搭班演出排练,居无定所,就是演出,也是在各会馆和别人家里去,所以一个戏班的住地,也经常变换。卓木克因赵君陶有病,还是先没给他安排过多演出,只叫父女二人安顿下来,不时打发人送些油盐柴米来。所以,玉姗虽然住在少城,戴勒却始终没有遇见她,而赵君陶又处处留意着,凡上将军府演出,均叫推托了。只是,玉姗如果跟卓木克学戏,恐怕就免不了见着戴勒,所以,他心下一直有些踌躇,即便给卓木克说了,准备择日拜师,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思考着玉姗也大了,是不是该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了呢?可又总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就一路想着,一路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聚兴楼。
聚兴楼是一家冷包席馆,那时的川菜还不够多,无非是“肉八碗”、“九大碗”、“考肚席”之类。但这聚兴楼的老板,却不是别人,正是吴二贵。这家伙虽是剃头匠出身,勤王时露了一手,发现过玉玺,以此要了官当,过了一把瘾,但官场毕竟凶险,红灯教、廖观音一出,害得他差点丢了命,官自然是保不住了,幸得岑春煊照看戴坤将军面子,才给他留了一条小命。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把他教乖了,他就用做知县时搜刮来的钱财,投资办了餐馆。他人精灵,又在官场混过,所以很会做生意,餐具也很讲究,碗盏漂亮精美、台面桌椅考究,连用的筷子,也是象牙和乌木包银做的,所以,各路官员们便常在他那儿光顾,他又融会南北江浙名菜的特点,久而久之,竟形成了自成一格的“川菜”,深得人们欢迎。烧、烤、煨、炖、蒸无一不精,尤其是汤,那更讲究,有道是:“唱戏的腔,厨师的汤”。聚兴楼的菜,就特别在汤上下工夫,特别讲究火候,奶汤要猛火,清汤要小火自不必说,而汤又必须做到有其他适宜的辅料来吊味,譬如“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无肘不浓”就是一例,用这样的汤,哪怕是白菜丢进去捞出来,也其香无比。
当然,赵君陶进聚兴楼,倒不是冲它的川菜去的,因为聚兴楼的面食白案,亦称一绝,尤其是它的“猪油发糕”、“蟹黄包子”、“清汤水饺”更是不错。那赵君陶是北方人,来南方久了,而四川又是以米饭为主食,所以,自然十分喜爱吃点面食,路过此地,哪有不去之理。于是,就于店堂中寻个角落坐了,要了一大碗羊肉泡馍,一壶酒,自个儿独自饮将起来。
这几日,虽然春光明媚,正是踏春季节,客人很多,但多是些散客,官家包席的并不多,吴二贵也落得闲,自个儿在馆子里边坐了,一则消消闲,吃点东西,二则,还可以听听客人们对菜的评价。赵君陶进来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觉得此人气宇不凡,像个人物,也就自自然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也叫伙计上两个菜来吃着,然后,拿言语去探他的来路。
“这位客官,想是北方人?”吴二贵说,“怕是远道而来吧?”
赵君陶却出于谨慎,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承认是北方人,但却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
“客官,”吴二贵出于天生的好奇和在官场上厮混时养成的爱打探的习惯,仍不死心,“看样子,你也是官道上的人吧?”
“哦?”赵君陶倒觉得奇了,“是吗?你觉得我像官道上人?”
“是啊,”吴二贵恭维道,“我看客官的涵养、气度,怕是来头不小呢。”
赵君陶听了,就觉得有些好笑,抬起头来,打量着他,也觉得有些面熟,后来,猛地想起,这不是戴坤将军身边那个后来做县令又丢了官的剃头匠吗?听说聚兴楼还是他开的呢!就不由有些百感丛生,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吴二贵来了兴致,“客官可否给在下讲讲——”
“成啊,”赵君陶就说,“我朝有一对夫妇,原本做些小生意,在山西、南京一带往返,后来二人得了重病久治不愈,生意也屡屡亏本。这时,有算命先生对他们说,你们发不了财,也做不了官,是因为你家祖上埋的地方不对,没埋在吉穴上。夫妇二人正好有一子,想想,就说,先生如您能给我们找一吉穴,我夫妇二人反正发不了财,做不了官,也无望了,干脆进去自个儿把自个儿埋了,然后,把我儿子过继给你,把剩下的所有财产给你,如何?算命先生见二人说得恳切,就同意了,后来,果真给他们找了一处吉穴,二人自个儿进去把自己埋了。老先生果然不食言,把夫妇二人的孩子带大后便去世了——”
“那后来呢?”吴二贵来了兴致,“那孩子成了大人了吗?”
“成了啊,”赵君陶说,“人人都说他有王者之相,宰相之风,后来,也果真成了帝王、宰相——”
“等等,”吴二贵说,“你说是我朝,让我想想他是谁。”
赵君陶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也不必想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你?”吴二贵眼睛都瞪圆了,“你说是你?”
“怎么?不像吗?”赵君陶调侃道。
“我还真不信,”吴二贵说,“客官在跟我说笑吧?”
赵君陶便告诉他,他常在戏台上扮演帝王将相,乃是京都一个唱昆曲的戏人。
吴二贵便恍然大悟,说:“有趣!有趣!不过,在下还是不明白,难道那吉穴?——”
“那吉穴倒真是真吉穴,”赵君陶说,“只不过,少了龙根啊!”
吴二贵一阵叹息、欷歔。
这时,正好玉姗路过这里,赵君陶便告辞出来,叫住了她。那戏班的女孩子们见是赵君陶,便和父女俩道别后,回班里去了。
这厢聚兴楼里,吴二贵久久凝视着父女二人的身影,猛然醒悟过来,一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这浑球!这不是赵君陶和他女儿玉姗吗?好个玉姗小姐,害得我家戴勒少爷自从勤王回来一直失魂落魄,没想到却在这儿!”
原来,玉姗父女,吴二贵在狼牙山时就见过,回来后,戴勒虽然把这事瞒得很紧,但却对这个一直对戴家忠心耿耿的吴二贵说过,让他留意着打听父女俩的消息,一有动静就马上通知他。如今,这天赐良机,他又如何肯错过,于是,赶紧叫来一个伙计,要他悄悄跟着这父女二人,看他们往哪儿去,住哪儿,赶紧打听落实后就来回报。
没想到,伙计回来告诉他,父女俩正好住在少城。
吴二贵连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立即悄悄地亲自来到副都统衙门,要把这消息告诉戴勒,谁知戴勒到新都出巡去了,要过几日才回来,无奈,只得怏怏而归。
卓木克住的胡同很窄,地上铺的麻石路面显得凹凹凸凸的,墙一派的高,是混着土的砖墙,墙上长着一蓬蓬发黄的狗尾巴草。胡同口,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西二条兵丁胡同。一株老槐树长在胡同口,黄黄绿绿地密布着新叶,翡翠般地开着一串串粉嘟嘟的洋槐花,散发着沉闷的香气。离卓木克家后门不远,就是少城公园。赵君陶和玉姗进来时,那后窗还撑开着。其实,窗也只是一些窗格,上面糊了些纸罢了。没来卓木克家之前,玉姗就听说过,卓木克是满族,住在少城,少城又是专供旗人居住的,汉人连进去都困难,那里防备森严,就以为卓木克家一定很富裕,住的地方一定很宽敞,不然的话,也不会因为演戏被逐出旗籍了。没想到,去了以后才发现,卓木克家其实算是比较穷的,他家里的家具,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屋里只有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张八仙桌,几条凳子,被子是粗麻布的,而且打了很多补丁。看见玉姗不解的目光,卓木克便很坦然地笑了,给她作了解释。
原来,住在少城的满、蒙族士兵,不仅生活并不富裕,还很拮据,除少数上层贵胄官员外,大多数人都很贫困。这主要是受兵制的束缚,因为他们是职业军人,所以只能由官家供给粮饷,平日除练骑射外,不准从事生产活动。而这些饷银又有限,他们入关后,例如成都少城防军自荆州调来,一驻就是两百多年,事实上已成了当地的居民,以有限的军饷供给不断增长的人口,尤其是中下级军官以一人之饷粮,供给一家人吃穿,早已是捉襟见肘,应付艰难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到了婚配年龄的满、蒙青年男女,无力婚嫁,连人口也不发达,以致入关时少城原有满、蒙族两千余户,人丁五千余人,经过两百多年发展,其户数也才不过五千一百户,人丁一万二千余人。一些当兵的,甚至穷到过冬没有棉衣被,就是稍好一点的,也常与“当铺”打交道,一件新衣要逢年过节、出门会友时才拿来穿一穿,绷一绷面子,甚至还有因此寻了短见的。卓木克告诉玉姗,正蓝族头甲的金某,就是因为没钱过活,把一套军服当了,春季合操须穿军服,在没钱取当又借不到钱的情况下,情急自杀。早时,由于粮米有限,而且有定额,根本就不够全家食用,许多家庭,一般都只能每天吃两餐稀饭和买一些廉价的蔬菜、红薯混杂着一起吃了充饥。至于吃肉,那更是少有的事,只有待客或有喜事时吃一吃,有的实在没办法,就预买下月的米,群街开油米店的刘老六,就是廉价收买预卖米然后又高价卖出的,但就是这样一位唯利是图的商人,在许多少城士兵家属的眼里,反倒成了他们的“救星”。像他卓木克这样能有三间窄房,虽然都是些失修的陈年老屋,东倒西歪,瓦稀屋漏,但盖上谷草、竹笆,还可以勉强遮风挡雨,那都还算是不错的,还有不少住在城墙上的堆子房里,以谷草、破席铺地的,那真是说出来也令人难以相信呢!这屋里原来还没有床,当时他们都习惯睡炕,后来才开始睡架子床,生活习惯上也慢慢与汉族接近起来。
玉姗听了,不由得叹息,就连赵君陶听了,也感到意外,这才对满、蒙下层人民的生活,有了一个真正的了解。他平日里耳朵里听到的,全是些八旗子弟如何如何地横行霸道、鱼肉乡民、骄奢淫逸、钓鱼打鸟、不务正业的事,看来,事情并非全部如此呢,不由对一些满、蒙下层百姓,也充满了同情,并改变了对他们的许多印象和看法。
不过,赵君陶今天把玉姗叫回来,却是因为要叫她改行学川戏,觉得有些事,应该给她先讲一讲了,于是,进屋后,便把后窗关了,非常郑重其事地拿出一炷香来点上,行了礼,又叫玉姗磕头,磕头之后,他才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来。那包裹用布一层层包了好几层的,他非常严肃地一层层把布打开后,里面便露出一个牌子来,原来,那是一个神位牌。玉姗惊讶地发现,牌子上,用满汉文字写着:大清雍正皇帝神位。
赵君陶把神位牌恭恭敬敬地供上,点燃了一炷香,然后,又叫玉姗对神位磕了头,才把她叫起来,说:“孩子,你一定感到奇怪吧?我是汉人,为什么一直把雍正皇帝的神位牌这么小心翼翼地带在身边呢?这里面有个缘故,现在,我就讲给你听。”
原来,赵君陶的祖先,是山西人。明朝初年,在陕西、山西一带,有许多拥护建文帝的官员,明朝永乐皇帝朱棣夺位以后,斩杀了这些官员,并把他们的妻子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从此世世代代,他们就成了“乐户”、“贱民”,并相沿成习,一直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到处卖艺卖唱,让人瞧不起,受尽欺凌。后来,雍正元年三月,汉军镶黄旗人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羹尧的长子,监察御史年熙奏称:山西、陕西乐户乃是忠义之士的后代,这样对待他们是很不公平的,也使他们沉沦至今,因此,请皇上开豁他们的贱籍,准许他们愿意改业的改业,愿意从良的从良,即使仍以唱戏谋生,也从此不得把他们视为贱民。雍正皇帝当即批示:“此议很好,令礼部议行。”并且,后来下令,批准山、陕乐户改业从良,并命各省检查,若有类似贱民,一律准许出籍为良。后来,又有两江巡盐御史噶尔泰奏请革除浙江绍兴府惰民丐籍,礼部起初还反对,但雍正说,这亦是好事嘛,能让人自新,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也予以施行了。
对于雍正的这一德政之行,赵君陶及家人的祖先一直是铭记在心的,所以,许多像他家这样山、陕乐户出身的人家,都制有雍正帝的神位供祭,如今,赵君陶自觉疾病缠身,怕不久于人世,加之玉姗要改宗学川戏,便把自己家族这段历史,告诉了玉姗。
玉姗一听就哭了,说:“爹爹,你可不能离开我啊,离开我,叫我怎么过呢?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赵君陶便说:“傻孩子,这么大人了,还说些没出息的傻话,你的好日子还没开头呢!可爹到底是不行了,有许多许多的事,一直使爹担心,所以,也一直没告诉你,孩子,你不怪我吧?”
“我不怪你,”玉姗说,“爹这样做,一定有爹的难处,也一定有爹的道理。”
赵君陶见玉珊一哭,自己也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他一把搂过玉姗,抱着她的肩膀,用手抚着她乌黑的头发,说:“孩子,你真是爹爹的好孩子,想起来,爹爹真是对不起你呢,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孩子,你也本是可以成为金枝玉叶的啊!这一切都怪爹,都怪爹啊!”
玉姗听了,便觉得糊涂,尤其是看到赵君陶那么痛苦的表情和听他说金枝玉叶的话,就以为他还说的是前朝祖先的事,便反倒过来安慰起赵君陶来:“爹爹,你说的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都过去那么久,那么多代了,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何况,虽然我们家祖先是乐籍,我听了,并不感到羞耻,你不是说,我们的祖先都是些忠义之士吗?我为他们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呢!我虽然不能成为金枝玉叶,但孩儿也读过不少书,演过不少戏,知道那些忠义之事,这又有什么遗憾呢?况且,孩儿自幼跟父亲行走江湖,也习惯了,我才不想成为金枝玉叶,那有什么好啊,反而不自由。”
紧接着,她想了想,又说:“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雍正不是清朝的皇帝吗?我们祖先反对的是明朝的皇帝,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汉人的后裔平反呢?”
“其实这也不奇怪,”赵君陶说,“任何一个好皇帝,都希望能够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尤其是好些希望有所作为的皇帝,更加是这样。但是,像雍正皇帝这样能革除几百年以来的前朝弊政,并且能打破民族、身份这些条条框框的好皇帝,确实不多。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祭拜他呀,他真算得一个敢作敢为的皇帝,所以,人们对‘康乾盛世’一直念念不忘。”
玉姗听了,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就连连点头。
“孩子,”赵君陶说,“爹要你改学川戏,你真的想通了吗?”
“孩儿想得通,”玉姗说,“只是,孩儿也有些不明白,爹爹是山西人,又是唱昆曲的,谁都希望叶落归根啊。可爹爹做出这样的决定,很明显好像不仅你自己不愿意再回到北方、回到老家去了,而且,也希望孩儿不再回北方了,这是为什么呢?”
赵君陶很想说:“这都是因为你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