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观音发表了一通言词后，紧接着，又身轻如燕地一个倒飞下来，手执双刀，翻飞起舞，把个双刀舞得如团团银光，裹在身上一般，加上红衣红裤、绰约风姿，令将士们全看得眼花缭乱。半晌，她才又飞身坐上莲台，放下双刀，双手合十，脸色微红，微微气喘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立刻，场内场外，便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呐喊声来，天摇地动般，几乎连天空也为之失了色。
庵和尚见状，便从莲台前拿起一支支令箭来，开始下达命令，调遣东西南北四路人马，开始攻打各处县城及成都。
一时间，各路人马，高举义旗，手执红灯，分头出发，成都、郊县，无不震动，四方饥民，蜂拥而至，不至十天，红灯教义军便已超过万人，省城成都，也陷入了起义军包围之中。川督奎峻，系荣禄叔父，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更是吓慌了，面对紧急形势，慌忙之中竟想收拾细软，备好车马潜逃。幸被慕僚力加劝阻，并给他讲了太平军攻常州时，两江总督何桂清弃城潜逃后被斩首的故事，才把他劝住了，硬着头皮升堂调兵遣将。结果，竟无人敢率军出征。他又去找戴坤，戴坤因其子戴勒未回，所率军马勤王时已死亡过半，招收的流民亦已遣散，况且，少城内满族军士家属尚需保卫，自顾尚且不及，哪有军队将士可调。无奈情急之中，七十六岁的按察使陈璚赌气率兵出征。廖观音攻占龙潭寺后，与陈军所遇，经过激战，到底无法抵御清军的抬炮和刀子步枪，于是，只得率军向金堂转移。
六月，廖观音大败以鸦军著称的高维寅，猛扑三水关，在火盆山，一举歼灭总兵孙德胜三千人马，孙德胜自尽。七月廖观音再度猛攻龙潭寺，成都吃紧。一天夜里，数十名红灯教将士，从南门闯入成都，手持红烛，沿街高呼佛号，大呼：“廖观音进城了！廖观音进城了！”并且一路猛攻督院街，直扑总督衙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得陈督卫队力战，又恰逢戴勒、钰格格从外地返回少城路过，拔刀相助，加上宫炎也奋力杀出，才将廖观音红灯教杀退，保住了成都无事。
但尽管如此，简阳、仁寿、金堂、温江、资阳、新都、中江、德阳以及川南川北，各处红灯教、农民起义，却如干柴烈火一般，迅猛燃烧起来，大有燎原之势，尤其是廖观音攻进成都，更使朝野震动，清廷上下，一片惊慌。御史泸州高楠等连上奏章，指责川督奎峻无能，酿成祸端，力请简派干员入川代奎。荣禄虽权倾朝野，却再也没有理由保他这个无能的叔父了，于是，慈禧决定，选派原山西巡抚岑春煊入川。
于是，岑春煊受命于危难之时，开始了他的入川之行。
4
玉姗和父亲赵君陶自那夜离开狼牙山小镇后，晓行夜宿，取道陕西，在西安略作停留，便又起身前往四川。当然，取道陕西，是为了避开戴坤、戴勒父子。赵君陶一向侠肝义胆，敢作敢为，从不避什么人，世事沧桑，风霜雨雪，虽然在他的额头鬓角，留下了累累皱纹痕迹，但他刚直不阿的性格却始终没有改变，这一点，玉姗了解得很清楚，所以，他愈是这样，愈让玉姗感到迷惑不解，也不知父亲怎么啦，这可一点不像父亲的为人啊！难道，戴坤、戴勒父子让他想起了什么？或者，父亲同戴家有什么瓜葛？一路上，她老是想这个问题，有好几次，她都想问父亲，可是，赵君陶就像知道她想问似的，始终保持着沉默，有时甚至半天不发一言。
赵君陶愈是这样，就愈让玉姗感到迷惑不解。
不过，玉姗终归年轻些，她很难想象出这后面到底隐藏着些什么东西，而更多的时候，都沉浸于对戴勒的思念中。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强烈地对一个男人有过如此的渴慕和相思。尽管，她也是一个不大爱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出来的女孩子，但对于戴勒，自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心里就油然而生了一种亲切亲近感和爱慕与倾心，他的身影、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她眼前，甚至夜里做梦，也常常梦到他。每当此时，她就会下意识地流露出甜蜜、幸福与快乐的笑靥。这一点，自然让赵君陶感觉并看出来了。她愈是这样，就愈让赵君陶感到不安，有好几次都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嘴唇张翕了几下后，又觉得似乎无从说起，不好开口，就把话咽回了肚子。以致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父女，突然感到有了某种隔膜，彼此一直在心里猜想着，在肚里打着哑谜。
原来，这牵涉一起旧案。
赵君陶原在京中唱昆曲。自打徽班进京以来，昆曲逐渐演变成京剧风靡一时。当时，京中有“四大名昆”，即谭鑫培、王楞仙、陈德霖、何桂山。赵君陶虽然师从于谭派，但又善于汲取四家之长，加之年轻英俊，武功、唱腔均不错，便成了有名的刀马旦，在京红极一时。那时京中，从慈禧太后起，到那些王公大臣，戏瘾都很大，有的人不仅玩票，还亲自粉墨登场，所以，戏班的人唱堂会，出入于王宫官府，是常有的事，人们不仅不以为意，反倒以与这些名角名旦做朋友为荣。只一条，不准旗人自己做戏子，也不许与这些戏子有染，否则，将被视为自辱门户的奇耻大辱。但尽管如此，那些王公贵族的公主格格小姐，关在家里久了，未尝识见过世面，而这些戏子，一个个又是粉腮俊脸，在戏台之上，英雄无比，武功盖世，谈情吟爱，又是那样缠绵婉转，眉来眼去，知情懂趣，久而久之，便有对他们生了爱慕之心的，于是在一来二去之间，就有了生爱偷情的苟且之事。对于这样的事，王府公卿自然是想尽千方百计加以掩盖处置，不露蛛丝马迹，否则的话，有辱门风事小，传到宫中，责罚下来，轻则丢官，重则除籍，可是不得了的事。那会儿，赵君陶年轻，自恃有一些本事，所以，在这种风流韵事上，自然也不以为意，也曾有过一两宗风流案，只不过未动真情，不为人所察罢了。
哪知道后来不久，他遇到佳尔谟格格后，不仅动了真情，还差点出了大事。
佳尔谟的母亲，与戴坤母亲佳老夫人，同为亲王之女。两人年龄差异很大，出嫁后，一位成了戴府夫人，一位成了德王夫人。德王佳克木无子，只有这佳尔谟一个独女。后来，德王被封为栾亲王，参与摄政，一时间权倾朝野，成了军机处大臣。政事一忙，就不大管得过来家事。佳尔谟格格长得俊秀俏丽，生性好动，武功又好，加之自小任性，有一种天生的侠骨柔肠，不久，就喜欢上了赵君陶。赵君陶亦深深地迷恋上了佳尔谟。两人暗中往来，非止一回，不久就露出马脚来，佳尔谟格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纸包不住火，栾亲王为此大发雷霆，几乎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要不是佳尔谟的母亲以死相迫，栾亲王还不会让步，非把赵君陶抓来宰了不可。而女儿自己，也寻死觅活的，扬言如赵君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活了。老夫人和栾亲王疼这独养女儿，万般无奈，反复劝说，直到保证不伤害赵君陶后，佳尔谟才答应了父母的要求，不暴露此事，同意远嫁蒙古一个贵胄的儿子，但有一个条件，她要把腹中小孩生下交给赵君陶后，才到蒙古嫁人，也保家庭声誉不受辱。栾亲王夫妇俩见事已至此，哪有不从之理。几个月后，佳尔谟格格生下了个女儿，并在父亲秘密把赵君陶叫进府来，二人一场生离死别的哭诉后，把女儿交给赵君陶就昏过去了。赵君陶自然是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佳尔谟被扶进去后，栾亲王又要他立下重誓，永不泄露此秘密，否则，他父女必死。赵君陶自然只得依命，立了重誓，并从此与佳尔谟天各一方，不通音讯，自己则苦苦地撑持着，带大了女儿，看着她一天天成人。
而这些，玉姗又哪里知道呢？
虽然后来，栾亲王夫人常瞒着栾亲王，悄悄地给过赵君陶父女资助，并且要他带着女儿，不再唱戏，去寻一点生意做。可赵君陶爱戏如命，又哪里割舍得下？就连女儿，虽然他一直不让她唱戏，但她耳濡目染，仍学会了不少戏文，缺人时，也能顶上角儿，并且十分受人欢迎。尽管如此，赵君陶还是执意不让她挂牌唱戏，对于这一点，玉姗自然更是不明底细迷惑不解。
赵君陶是陕西人，京中闹义和团和八国联军袭击后，他见形势危急，自知在京难以存身，加之此时，在川的一位老友，邀他到成都搭班唱戏，他思前想后，觉得只好如此了，就带了女儿匆匆离京，没想到在半途病了，又遇到了戴勒。他原以为，只要不说出往事，就是遇上戴勒也没有关系，没想到，玉姗和戴勒两个年轻人，见面后不久，双方都为对方所吸引，这如何叫他看不出？如何叫他能放心？于是，便匆匆地背着戴勒，带了女儿不辞而别，先回陕西老家。没想到，到陕西后，发现难民太多，仍无法立足，便只得又带了女儿，匆匆前往成都。
其时已近初冬，沿途早已是衰草瑟瑟，金风萧萧，二人走得匆忙，原本衣服、食物就带得不多，碰上的又是一个疾风高冈裂，岁暮百草零的季节，不由饥寒冻馁，感到路途遥远，前程艰难，心里也生出无限悲凉之意来。这天夜里，二人走得又累又乏，沿途又没有人家，好不容易登上一处高冈，但见荒草遍野、柏木森森，荒丘野坟，鸦鸣兽号，一派暮霭沉沉、林寒涧萧。正在无可奈何之际，远远地，见丛林中有一庙宇，虽是破败，看上去，似乎能遮风挡寒，就踉跄蹒跚着一步步挪过去。
还没到达庙门，却听见庙里有丝竹之声，似乎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在那里烤火聊天，父女二人就有些犹豫。恰这时，从里走出一个青年来，见了他们，远远地站了，一边打量着，一边露出惊异的神情来，还没等赵君陶明白过来，那人就抢前一步，向他施礼请安，嘴里说：“敢问前辈可是赵君陶？”
赵君陶定眼一看，见那人二十五六岁模样，虽未穿绸着缎，也不像行商和官场中人，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说：“阁下好眼力，在下正是赵君陶。”
那人便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来，连连说：“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在这京师千里之外，荒郊野地里，竟能遇见前辈，这真是晚生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赵君陶便说：“请问阁下是——”
那人便重新施了一礼，说：“在下卓木克，原本是成都少城旗人，因迷恋唱戏，被除了旗籍，后来，干脆到山西自个儿组了一个班子并以此为业。在京师时，我不止一次看过你老人家的戏呢！咳，那真个是令人叫绝！尤其是你演的文天祥，那简直是把他演活了、演神了！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到了这里？”
赵君陶便把从京师逃出，在陕西不能存身，准备到成都与老友搭班唱戏的事，说了一遍。
卓木克听了，就惊喜道：“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我也正是被这位陶老前辈所邀，到少城搭班的呢！”
赵君陶听了，有些不解：“刚才听木克老弟说，你原本是少城旗人被逐出旗的，何以要偏回少城去，万一——”
“万一讨了没趣是不是？”卓木克笑了，不无得意地说，“前辈尽管放心吧，我早有准备，倒真想专去讨这个没趣呢！我别的不想，就想让那些瞧不起我的旗人看看，唱戏到底有什么不好？我不是活得很滋润、很实在、很快活吗？不过，前辈，有你一起搭台，我就更高兴了，没准还能跟前辈学两招绝活儿呢，你说是不是？只是到那时，还望前辈不吝赐教才是！”说着，便看了玉姗，说：“呵，只顾说得话来，忘问了，请问，这位是——”
“她是小女玉姗。”赵君陶说。
“嗬！嗬！”卓木克不由得细细地打量了玉姗一番，从头看到脚，看得玉姗浑身不自在，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直往父亲身后躲。而那卓木克，却像没察觉或不在意似的，只顾连连赞叹，“哇！姑娘好身段！好扮相！真是天生丽质，天造地设的，一块唱戏的好料呢！只是不知姑娘的行腔如何？”
赵君陶便冷冷地打断了他，说：“我家姑娘不唱戏。”
“那真是太可惜了，那真是太可惜了！”卓木克不由说着，又有些狐疑地望着赵君陶，说，“这是真的？怕不可能吧？像姑娘这样的条件，又有这样一位名师父亲而不学戏？简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他的神情又可爱又可笑，弄得赵君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便说：“咳，卓木克班头，你能不能先让我们休息休息，给点东西我们吃了再慢慢说话？实不相瞒，我们父女俩，可实在是饿坏了。”
“咳！你看我这猪脑子！”卓木克用手把脑袋狠狠一拍，说，“我一高兴起来，就有些得意忘形了！赵先生快随我进庙去吧，那里有我们班上的人呢，先吃点东西，歇歇脚再说。”
于是，卓木克便带了父女二人进庙，同大家见了面，烤着火，吃了些东西。
玉姗毕竟年轻些，又早就累了，于是，依着父亲，在火堆前，渐渐睡着了。
那夜，松咽泉吟，林涛阵阵，不时有山风吹过来，掠过屋顶，并透过墙壁破窗挤进屋里，把飞扬的雪片洒落在火堆和人们身上，但人们依然裹紧了衣物，团团蜷缩着挤在一起，睡得很沉。只有似乎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卓木克，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后来，连赵君陶也打熬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时，他才住了嘴。
不过，那夜，玉姗倒是睡得很香，很沉，在睡梦里，她还见到了戴勒，并同他一起，两人骑着马，在一片阳光明媚，温暖如春的草原上疾驰，四周，是苍翠无边的绿色和各式各样的鲜花簇拥着他们，她玩得很开心，在睡梦之中，也露出了甜美的笑靥。
而此时的卓木克尚未睡着，他偶尔一瞥，正好看见了她梦中甜蜜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怦然一动，仿佛遭了电击一般，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与激情。
此时，风雪已经停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篝火，在熊熊地燃烧着，火光一闪一闪，映着睡梦中人们的身躯和面庞，火堆中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一缕缕青烟，袅袅地升起，从破屋顶中溢出，融进深灰色的夜幕之中。
就在这时，一顶小轿，被几个轻装简从的仆人环拥侍卫着，悄悄地路过寺庙，越过他们，往前疾行，以至于他们当中，谁也没有发现。
那不是别人，正是前往四川接替奎峻的陕西巡抚岑春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