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西伯侯府。
太任没看到千年一遇的大雪,她在地震那一天就归西了。
那几天她返老还童,每天大清早就醒来,精神头里藏着一股子矍铄劲儿。
一早起来她就会站在卧室面向小花园的窗棂前欣赏她的花儿。晨曦中的天地朦朦胧胧的,其实看不到花,但她知道花在那儿,心中有花眼前就有了花。
窗棂方方正正的,有了方正前景天地看上去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切事物都被方格化了,有规有矩的。这天她一早醒来,穿戴好后照例在窗棂前看花,同时也看到了那道闪电。一道弯曲的白光把空间撕得四分五裂,面目狰狞地闪了几闪。可是太任是在窗棂前看的,闪电局限在方格里成了图画。图画上的闪电不吓人,那是艺术化了的气象描绘。她在女仆的搀扶下坐到户外的藤椅上,在渐亮的晨曦里头看眼前所有的一切。这里有花,有叶,有缸,有土,有逝水的年华,四十多年的快乐和辛酸。她觉得地下有了起伏,像渭河的水一浪一浪的,就像自己嫁到周南的那个清晨,喜船沿着渭水缓缓而行,吱吱呀呀,一摇三摆,把激动摇成了慌乱,又把慌乱摇成了激动。
太任在吱吱呀呀声中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脸上带着新婚的娇羞,驾鹤西去了。
周南全城缟素,在一片苍白中等待西伯昌回来主持丧事。
散宜生接连派出三队人马到崇山报信,等来的却是漫天大雪。
满世界缟素,天地恸哭了。
太姒看着白茫茫的东边,脑子里一片空白。夫君在哪儿呢?她想到了卷耳菜。
卷耳菜又叫送耳菜,据说吃了卷耳菜能让远方的亲人听到自己对他说的话。
她拎了一只篮子,拿了一把菜剪,到侯府前的卷耳田里摘菜。卷耳菜是爬藤瓜菜,和黄瓜一样长在架子上,不同的是成对长,瓜皮卷起,耷拉在架子上像两只耳朵,正在聆听亲人的心里话。“你在哪儿呢?这么大的雪,不会被…”太姒心头倏忽一颤,接着晃荡了,像雪花一样飘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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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甲兵在冰天雪地的崇山上开雪道。
四匹马一字分开在前边探路,探得胆颤心惊。老马识路是在有路或者依稀有路的时候。现在雪这么厚,山地变得不真实了,失去了以往可以信赖的依托。马儿蜷起前腿迟迟疑疑踏进雪中,不动,或许是累了想休息一下,或许是前蹄在雪的底部踯躅。半晌,另一前腿重复这一动作,向前移了小半个身位,看上去像在磨洋工。后边铲雪的红甲兵中有心急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浑身一抖,前腿一用劲,身子斜了过去,“噼噼叭叭”,雪地现出一黑窟窿,马失前蹄压着山坡的小树滚下山去。换马顶上去探路,工程兵不敢催了,用手在马屁股上搔痒,用拍马屁的方式对马儿进行精神鼓励。大半天才开出一条通往高冈的上坡道。
西伯昌率文武登上高冈,人困马乏,他让辛甲拿出酒来犒劳大家。
酒在马车上,辛甲用剑鞘扒拉开雪,露出盛酒的金罍,又从旁边的麻袋里拿出了酒觥。
觥是用犀牛角制成的兕觥。这些酒器是向密须国的侯爷佶二定做的。西伯昌一向讲究酒器,说酒喝进肚子总归变成尿,无所谓好坏,谁能分得清什么尿好什么尿坏?但酒器不同,看得见摸得着,一定要用上等的。
点了一堆火,金罍架在火上,热酒。罍盖“卟哧卟哧”响了,热气从盖缝里往外吐泡泡,空气中顿时混杂了酒香和汗臭,这种气味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激动。辛甲揭开盖用勺子分酒。一人一觥。喝完,再来一觥。
西伯昌咽下一口酒,吐出一口气,热气在胡子边结了一圈冰渣子。他说:“今夜点起火,连夜开路,争取明天开到瓜皮西沟。”说话用了劲,冰渣子卟落落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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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姒拉了菜架摇一摇,架子上的雪“卟哧哧”往下掉,露出了一对对青里泛红的耳朵。太姒一边采一边说:“回吧,走大路,回吧,看好路…”一阵风吹来,藤叶悬空晃荡,太姒的心跟着悬了起来,手拎半篮菜直起了腰,眼冒金花。回望东边远方的山头,金花像是鬼火,飘忽在被雪覆盖的一个个坟头旁边。她心神不定了,把菜篮子放在路边,匆匆赶到宗庙去上香祈祷,向神灵祝告,免祸求福。
这天夜里她睡在榻上,心思却在山上,在夫君身边,想象着雪地里的艰难。人有真情,心有感应,她把感应写了下来,这就是传了三千多年的著名诗篇——《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聩。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里的句子现在读来或许有些冷僻,而在当时其实是大白话,文化人张口就来的。章太炎先生曾经说过,《诗经》是先秦时期的白话文,国学大师不会平白无故说这话的。这诗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呢?《毛诗序》说,这诗写的是“后妃之志也。”
后妃就是太姒,她的诗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对夫君的思念,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我采着卷耳菜,想起夫君身处险境,把半筐菜丢在路边跑回来上香祈祷。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正在爬山吧,马都困倦了,可能正拿出酒来喝,图个迷糊,以免一直想家。”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爬上了一座山冈,马累得马脸变了色,夫君可能又喝了一杯,以免想家想得伤心。”
我一边上香一边想,“夫君还在登山冈吧,可能马病了,士兵累倒了,这又多么地让人忧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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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侯西伯侯正在回家的路上。雪停了,太阳蛋黄似的挂着天上,很愧疚地看着雪地里又冻又饿的红甲军。
西伯昌对一阳复起产生了怀疑,吉卦,怎么也凶?
这次失败的战役给西伯昌上了一堂课,他对卦的认识有了一次大的飞跃,《周易》的辩证思维像一道神秘的闪电从冰天雪地闪向天际,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