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那么大面子。县里华侨商会请接风酒,县官们会出席作陪,我会与他们见面,这是说好的。但我一直没有答应下时间,就是要等吴先生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那时,我说几句话作为他们放人的借口。只是借口,懂吗?”老人心头有些激动,用厌恶的口气说了最后的这句话。
林尚西的两个拳头出击的效果很好。首先是吴先生报告:已经准确地打中县官们的“七寸”。据翁先生说,对放人之事,已没有人犹豫,也没有人再提出什么更高价码了。吴先生还说,眼前福清官场里,剿共是第一等大事,抓汉奸的买卖似已退市了。接着,在林尚西出席的欢迎酒会上,个个县官都表示,请林老放心南行,他们很快会办好报批手续,之后就放人。因为吴先生“无意”中把“林老会跟陈嘉庚的代表团回国访问,有机会晋见委员长和省长”这个消息说“漏嘴”过,因此,翁先生再三请求林尚西:“此事算是过去了,切不可在上头提起为幸!”
“老将出马,以一当十!”吴先生这样称赞他的老东家,林尚西听了也很得意。他想到办阿海出狱手续大概也要花几天时间,但船期已到,自己不能再等。因此,他决定行前亲自去探监。
老人在他女儿及吴先生陪同下在铁栅外出现时,阿海感到意外因而很激动。他脱口而出地叫道:“二叔……公!”阿海在新加坡时,跟着大家一起叫林尚西为“二叔”,但这长辈是依妹的叔公呢,因而阿海赶紧补正。
林老爽朗地笑道:“对!该叫我做叔公。不过,怎么叫都可以,还不知明天叫我什么呢!”老头子也“幽”了阿海一“默”。
“这么远路途,让你长辈奔忙,是我做晚辈的罪过!”阿海语气很沉重。
“不必如此。世上的事谁说得清呢?不知情的外人,会说你阿海傍林家福气。嗨!我这次回来才知道,是林家得到你的诸多照应……”老人很诚恳地说着,但女儿示意父亲,该走了。这位十分娇气的小姐,因为好奇跟来看监狱,没想到粪便的臭气加腐烂稻草的霉味,熏得她透不过气来。
老父亲看看女儿,继续说道:“我长话短说。这里的事都已作了安排,你不日就可以出去。我因船期快到了,要先走。这样也好,我先去替你办好入境申请,之后,你到我那里管橡胶园。如果你岳父需要人手的话,那你就到印尼去。”
“小的听长辈安置!”阿海恭敬地答道。
四
郁大乐真的把他的结拜兄弟们都动员起来了。不论这些兄弟认识哪一等级的官员,他们都曾替阿海向办案人求情。他感到很兴奋,因为所有返回的消息都说,阿海的事可以包在他们身上,很快就要放人了。大乐如实地将所知的情况告诉吴先生。但吴先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只一味地称赞大乐的奔走的成效,绝不提自己这次替林府花了大钱的事。他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贬低“友军”的功劳,是“军师”最为犯忌的行为。况且,也应提防走漏消息。大乐得到的消息说,这次将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方式行文放人。这跟吴先生所知的完全一致。他们之间另一个一致是:都不知阿海出狱前,郁家贵也得到有关人士同样的知照。
在林尚西南返的第三天,翁先生通知吴先生:明天上午十时放人。
吴先生赶到渔溪,林府沸腾了。林孝祖即刻派人去告诉曾叔。曾老兴奋得拼命咳嗽,指着儿子,说个单音:“去!去!接!接!”
这一天,继祖夫人坐一顶大轿,其余人都坐竹轿,美玉和她的母亲各带一个孩子上轿。由曾进善开路,林孝祖殿后,还有跟轿后的丫头、长工们,浩浩荡荡地踏着晨露赶赴县城。如果不是要赶得这么早,孝祖的意见是要在“龙海之家”店前出发,跟轿后的人还要多,以此造个声势,气气郁家贵。他们在十点前到达福清监狱门前。吴先生一下轿就见到郁阿土及郁大乐,因此大声叫道:“两位郁兄弟,你们来得更早哩!”
“我俩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索性摸黑走夜路,城门一开就进来等着。啊!你们的声势好大呀!”大锣敲响了,且手舞足蹈。
“你看,阿海的岳母林夫人,还有他的岳叔林先生都亲自来接。阿海做人好,好人有好报!”美玉母亲话说得很周全。美玉让两个孩子,分别叫了声“大伯伯、五叔叔”。大家都很高兴,像办喜庆一样。
大乐对美玉说:“我们原想叫海哥先回郁家村,让村里人高兴高兴,也洗刷一下污名。今日看你们这阵势,自然应先回林家村,我兄弟俩也跟去‘凑热闹’吧。”喜庆的日子有大锣在,气氛会更热烈几分。
吴先生把老怀表跟林孝祖的手表对了好几次,确认此刻已到了十点正。大家见陆续有人出来了。美玉更是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她早就有点着急、有点心慌,但母亲一直在安慰她,说释放的人多,总要有先有后。话虽这么说,但大家都觉得阿海不该走得这么慢,心中都有点不安。只有大乐信心十足地说:“我了解得清清楚楚,铁定今天出来,我敢拿头担保!”
尽管大乐这么说,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十一点,就再没有人出来了。过了十二点,孝祖认为情况有变,着吴先生进去打听一下。
吴先生低着头出来,大家即刻围拢过去。他声音颤抖地说:“昨夜,昨夜,唉!连夜被解往省城了!”
所有人都呆了。美玉昏倒了。昨夜,她高兴得通宵没合眼哟!
等待阿海出狱的人,都不知道郁家贵比他们早两天就得到阿海快要出狱的消息,并做了些什么事。他首先叫了那一帮子人在“一家夏”聚会,把阿海快要出狱的事通告各位。他无奈地说:“此人出来,必与我势不两立,加上林府的金钱权势,我们是抵挡不住的。”
“的确如此,他们只要找到伯母,就麻烦了。老人家今天还在吵闹,要打十个手印去救阿海!”张四也很紧张。
他们静默了许久,铁饼问道:“官场上,你还有什么‘势头’,还有什么靠山?”
“是有个把人,但怕他的手劲扳不过林府。里头的人说,林府背后有陈嘉庚!”
“一不做,二不休!加罪名,加个新的更要命的罪名!”张有财又出主意了。
“有了,有了。你俩等着,我跟阿四先走。”郁家贵叫张四一道去向手下人借些金器。因为他自己近来不便在夜里出去赚外快。他把这些金器与“红鸡公”、“乌鸡母”包在一起,并开了带枪过境办案的证明条,由张四陪同,一百三十华里星夜兼程赶赴省城。他去找的人,是“表兄”陈爱金。此人看郑德民有职无权,改投省保安办公室主任,在胡手下领个副团长衔头当差。
陈爱金一见郁家贵就骂道:“轧你老母!发了财就不认表兄?”
“这不就来了么!手头刚有些硬货,就想到表兄。不过,货杂些……”
“我们表兄弟客气什么!说实话,我倒喜欢不同花色。”姓陈的边说边掂一掂那小包分量,并未打开就继续说,“我知道,路这么远,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就说吧!”当表兄的倒也干脆。
郁家贵把阿海入狱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外加了两个要点:“那年,我们抗战壮士们正在与富户谈判筹备粮饷事宜,他带领共产党游击队,突然包围了我军驻地,除了我与张四兄弟杀出重围外,其余人全都壮烈牺牲!”他看了看表兄,低沉地说,“我妻儿至今还被他霸占着!”
“轧,轧你老母!这么严重的事,到今日才来找表兄!”陈爱金跳起来,用气愤状表达义气。
郁家贵低头不语。姓陈的接着问道:“呈文带来吗?”
“来得匆忙,还没有写。”
“那你就简单地写几字。一汉奸二共产党,不不,一共产党,二汉奸,三霸占军警妻儿。写多了没人看。”
“我这就写。”郁家贵接过纸笔,照姓陈的口嘱写了三条后说:“这来文去文要花时间,他们马上要放人。放出去了,跟林府交涉……”
“这我自然知道。但只要是共产党,‘此目今’(现今)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过一个’。这是有口头圣旨的,怕什么?时间也来得及嘛!我在这里给福清县摇个紧急电令,说是黄长官、胡主任要他们连夜把共产党要犯,叫什么名字来着?”陈爱金也识几个“粗纸字”,看了看郁家贵写的那张纸,上头没有被告人名字,也感到好笑:“写个姓名。你写谁我就杀谁,做表兄的够意思了吧!”
“他正名叫王阿海。”郁家贵边说边补写。
“好,我这就摇电话,叫福清县马上把共产党要犯王阿海押解到省城来。哼,谁敢耽误?!”
在监狱外准备接阿海的人们,慌乱了好一阵才理出些头绪来。他们决定,由郁阿土和郁大乐陪同吴先生到福州市去活动。吴先生认为,我们人地生疏,应住进福州南台福清会馆,请那里的乡亲帮助,先打听到阿海下落,再花大钱疏通。但林孝祖的主张是,先从当铺调些钱去运动,以期拖延判决时间,并立即给二叔去电报,请他求陈嘉庚出面救人。
三个福清哥在福清会馆乡亲的帮助下,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找到阿海关押的地点,并认识了“朋友”。但他们得到的唯一方便是,及时收到家属收尸的通知。
连吴先生也泣不成声!
一时买不到这么大尺寸的棺材,只好请店铺临时用薄木板钉一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艘三风帆的乌龙船,船主看在三倍运费分上,终于同意运载阿海尸首回渔溪浪官码头。
阿海魂归何处?三个福清哥在福州议论过。虽然阿海理应回到港头乡,但他的祖坟何处无人知晓,郁家村也无他容身之地。最后议定运回渔溪与依妹葬在一处。
林继祖晚了两天才得到阿海的噩耗,他立即回了一封电报。林孝祖去看望曾殿臣老叔时把它带在身边,待老叔问了,他才拿出来给老人看。未想到曾老先生看后十分激动,拼命要撑起身体,家人只好扶他靠在床边。他指指点点了半天,才让家人明白,要一块白布写字。老先生奋力但歪歪扭扭地写下林继祖的吊唁:
血溅刑场,你为我死;
泪洒异邦,我为你哭!
曾老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咳嗽不止,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血染红了半块白布。76岁高龄的老监生,随着他的忘年交、轿夫阿海与世长辞!
孝子曾进善把这块染血的吊联带上墓山,葬完父亲之后,用竹竿把它撑起,插在阿海墓前。
又刮起西北风!
那块染血的白布先是啪啪作响,后来转为呜呼呼的叫鸣声。再后来,夜阑人静时,有行人远远地听到墓山深处女人的呼喊声:冤魂归来哟!海哥!
有知识的人都说,那必是杜鹃夜半啼血声。但那行人不服,因为杜鹃夜鸣只有五音,他听到的是七音!还有人说,那必是陈美玉的哭声。因为许多人都看到她沿街喊冤枉,也常在阿海墓前痛哭,披头散发,十分凄惨!可是,那行人还是不服,说他也听过陈美玉的哭声,但与那夜半呼喊声不同。那个女子把“吃崃”字———lai发作nai音,不信你听听:
yuan hun gui nai yo!hai 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