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还需系铃人!”吴先生接了大乐的话。他看到这年轻人的确是很热心想救出兄弟,因此不便泼冷水,但有话还是要诚恳地说出:“不过,对手是下了狠心,欲置王阿海于死地而后快。因此,我们变,他们也用变来对付我们。曾殿臣和张雅悟两位老先生,都是有名望的人士,他们具名证明王阿海在日本兵进入渔溪街之前,已向西逃去。那份证明书,连翁先生看了也叫好!可是过了几天,他就收到由十几位渔溪人盖手印的检举信,说他们亲眼见王阿海与他的岳父母带日本兵进渔溪街。真是活见鬼!”文质彬彬的吴先生,越说越激动。这时,大锣完全明白,“一家夏”饭店老板是家贵的心腹。他感到事已至此,也只有下另一步棋了:“我有个好友是郑德民的心腹爱将……”
“你要下‘曲线救国’棋?”吴先生立即问道。
“啊!先生,你真是诸葛亮。我想什么,你老先生事先都知道!”
大乐十分佩服吴先生。但吴先生却摇头道:“我算什么诸葛亮!这些日子,看着东家钱财跟水一样流走,心疼哟!我担当着责任,晚上睡不着,心绪都在这案件上。我曾想过,花钱去请那位郁余氏撤回检举。但又想,这种收买的手段,如果被郁家贵捉住,那就弄巧成拙。我也曾想请郑德民出来认个账,但你也许不知道,林府与郑某几年前有个结,如今如何开口?”
“既然如此,那我尽快去找我的朋友开口。”
“这是最好的招数。郑德民说是他派王阿海去带路的,别人无法说不是。此外,曲线救国的人,自然是爱国者,这也符合林继祖先生‘洗雪冤情’的要求。好!为林府姑爷,也就是你们的兄弟尽早出狱,干这一杯吧!”吴先生说着就站起来,哥儿俩也跟着起身,依着吴老的手势,举杯一饮而尽!
吴先生带哥儿俩去就宿,他在路上轻轻地跟大乐耳语,请他明日见阿海时,要把“曲线”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不可留有漏洞。出了纰漏让郑德民难堪的话,事情反而更糟。
阿土不明白,为何睡在这样考究的芦花褥子床上,却周身酸疼,还不及自己家里的木板床舒服呢。他一早醒来,看大乐还在熟睡,便坐在床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他自卷的旱烟参番薯叶的“尖尾雷”。他想起昨天路过林家村时,见那里土地肥沃,田沟水满,近街又近山,只要有两亩那样的土地,就不必担心一家大小饿肚子了。昨晚听吴先生说,为救阿海出狱,林府大片大片地卖掉土地,实在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哟!他也想到,阿海做人方方正正,重义气,因此受人看重。“这样做人就做出价值来了哟!”阿土感叹道。
大乐每当喝一点酒就久睡不醒,今日他睡到吴先生来时,阿土哥大声叫了才醒来。吴先生陪他俩吃了早饭,阿土就近买了一串光饼,大乐到鱼市街买了一包肉饼,一起去看阿海。
铁栅外,是常来探监的吴先生,今日他身边突然出现老大和老五。在诸兄弟中,阿海最牵挂的是老十二郁牛弟。但他知道,被迫躲在深山的人,是不可能来探监的。阿海最感念的是阿土哥,毕竟是老大哥陪他成长的啊!至于老五大锣,在阿海心中是个多话但正直可靠的人,因此也十分亲近。在此情此景中三兄弟见面,难免都很激动,都不知先说什么为好,静静地对望着,三对眼眶都红了。
“有话快说,探监时间有限!”吴先生催促道。
“我们从渔溪来,又加昨晚与吴先生长谈,一切都明白。”大乐先说话。
“他自幼就是‘家鬼’,过去偷父亲钱袋,如今出卖兄弟!”阿土表达自己的气愤。
“那封郁余氏告密信用的是他伯母的手印,但那是骗取的,我敢肯定!”大乐为节约时间未详谈。
“我相信,老伯母人好。就算她不是依妹外婆的心腹,也不会是我阿海的仇人,说是她要置我于死地,道理上说不通。”
“要她老人家出来‘解铃’,是绝对做得到的。因为她昨日还哭求我们救你!但现刻情况复杂,必须另有招数。”大锣说到此处,停下来四面观望。
吴先生看到他兄弟忙着说话,就把肉饼交给阿海,把光饼拿去与狱卒纠缠,并大声说:“龙眼是玻璃瓶装的,既然不允许带进,你们就随意好了。求长官多让他们说几句话,时间有限,他们知道,他们知道。”这示意大乐自然明白。
“我有好朋友是郑德民心腹。要记住!说是郑德民通过柴大队长,命令你给日本兵带路进渔溪镇。这是‘曲线救国’!记住!记住!‘柴’,上山砍柴的‘柴’。”大乐压低嗓门,快速地说。
阿海望着略带激动面容的五弟,心头是很感激的。但他摇了摇头,显然是回答,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呀!不可。我阿海既不会曲线,也未曾救国。自幼靠摸鱼捉蟹、拣番薯蒂养就这一身筋骨。长大了,只不过是为养家糊口、为义气、为报知遇之恩而劳碌。大男人无须涂脂抹粉,让田头的一池清水照我原形吧!”
听着、听着,与阿海一起长大的老大老五都泪流满脸。静默了片刻,老大开口道:“外面有什么事要我俩去奔走的,你尽管说!”
“美玉、两个孩子、姆妈,还有……”阿海看了一眼狱卒,继续说,“不知小弟在那里?他现在名叫郁纽棣,五弟你识字记得住。如果哪一天他对你们有所求的话,你们千万要尽力,不可也错过!”阿海说完,双膝跪下。
老大与老五也即刻跪下道:“我俩都会记住,记住照应他们!海哥既要清白留名,我俩应尽快赶回村庄去见老伯母。你自己保重了!”老五大乐说毕,磕了个响头起立就走,老大也磕了头转身跟上。
哥儿俩出了监狱就急奔南门赶路回龙田镇。他们认为,走得越快就越有机会救出阿海。他俩回到村庄,未及回家就去找老伯母。可是,伯母不在,她儿媳说:“昨天下午阿哥派竹轿来,接老人去渔溪‘养寿’。我担心他们路途远,走夜路不便,可是来接的两个跟轿后的警察说,他们会保老人平安,说走就走了。”
至此,阿土看看大乐,大乐看看阿土,有什么办法呢?在与阿土哥分手的时候,大乐咬牙切齿地说:“难道眼看着海哥就这么活活被害死?我心不甘哪!我有许多结拜兄弟,我要一个一个地去找,不信救不出我海哥!”
三
在纺织厂得以恢复生产并力图大发展的时刻,林继祖向别人贷进大笔款项,也被别人拖欠了更多的货款。他一身担当着整个企业的信誉与风险,寸步离不开万隆。他知道家里的田产三亩五亩不断在出卖,但还救不出阿海。三弟孝祖来信说,如今大哥名下土地,只剩下门前一片二十余亩了,如果将它卖给外人,那是要煞祖屋风水的。继祖急如热锅蚂蚁,只好跟三叔相商。但三叔的儿子们已分家,老人无财权,几位堂弟对祖家田产毫无兴趣。不过,三叔说,此事应让二叔出主意。因为这片地的大部分,原来是属于二叔的,当年因他要在马来西亚建橡胶园,资金不足,才出让给长房。如今二叔有钱也还有权,正可收回这片田产。果然不出三叔所料,二叔收到继祖书信,立即答应出钱保祖业。
继祖的二叔林尚西在抗战期间,是以陈嘉庚为首的新加坡爱国侨领中的一员,为抗日捐出了不少钱。如今抗战胜利了,七十有六的老翁很想回去祭祖。他对当年“牵车新客”阿海印象很好,认为这样英俊的青年,冤死了很可惜,况且继祖如实相告他们的亲属关系,更促使老人提前成行。
林尚西带着一大批子孙回乡祭祖的时候,渔溪人以为林府这次一定会唱三天三夜连台戏来“谢天地”。不过,老先生虽然有此财力却无此心境“做闹热”。首先是大哥去世了,再不可能兄弟俩同榻抵足,剪烛长谈了,进了林府大门,心中反而很焦闷;此外,行前已答应继祖,要尽力救出侄孙女婿阿海,此刻阿海人还在狱中,我这里唱戏谢天地自然是不合时宜的。他去看望了曾殿臣,这位同庚老友卧床不起,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几个单音,合并起来的意思是:“救救阿海!”这使林尚西心里十分沉重。他在拜祭了祖墓及长兄墓园后,就让孝祖着人去叫吴先生来议事。吴先生把花钱救阿海的过程详细地作了说明,并未做任何评论。
但林尚西听了,立刻感到问题出在孝祖不舍得一次性拿出大钱,断断续续地花钱,其数目加起来更大且不解决问题。因此他对着吴先生说:
“你是老生意人了,我要说的你应听得懂:热门货竞标,叫价最好是九角九,出价最好是一块零一分。打蛇要打七寸处,不打要害反受其害!”
老人说的话,其哲理不是十分明晰,但孝祖听懂了二叔在教训他,只好不吭声。
“二老爷……”吴先生刚开口。
“如今都‘新生活’了,不要再叫什么老爷了。你在我家几十年,随便叫我作二哥、二叔都可以。”
“高攀了,在下实在高攀了。”老吴接着说,“官场张嘴的人多,胃口都很大,但土地又不便一口气大批卖出,实在也很为难……为难当家的。”老练的吴先生,既告了孝祖一状,又为他辩护一句。
“这次就把钱袋当棍子,你要对准七寸,要落手重,一人给他一棍。钱我准备了。”老人说着,在客厅来回踱步并自言自语道,“肮脏,肮脏!黑暗,黑暗!这样做,陈嘉庚知道了,老夫的头要被他骂臭了!”
“陈嘉庚?嗨!由陈嘉庚出面,讨委员长一句话,那些县官要怕得屁滚尿流!还愁救不出阿海?”孝祖最希望搬个大势力出来,不必花钱。
“但我总不能因这家事,叫他去向委员长开炮!你知道,老蒋对他替延安说的那些话,很有点不满。”
吴先生听着二叔对人、对事的处置,深深地佩服他的精明:办事目标明确,并讲实效。吴先生认为,在这方面,老二的能力超过老大林尚南。他正要说句赞美的话时,二叔转向吴先生说:“我是生意人,自古道: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无人做。我出钱办事,志在必得,必须达到救出阿海的目的。”下面的话,老先生没有说出口。他那十分骄横的小女儿,排行第八,拉车的背地里叫她杨八姐,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虽然比阿海大两岁,但尚未婚配。老父亲在收到继祖的信后,是另有一番考虑的。他觉得阿海这个人才难得,可是当姑姑的去为侄女续弦,伦理欠周,因此犹豫不决。但他又想,新加坡、马来亚那里到底都是在“番邦地”。番仔有番仔式,未必不可以,至于唐人闲话,不去听就是了。老人想来想去,在大厅里兜了好几圈,最后才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要阿海去管橡胶园,他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二叔出面,一定成功!”孝祖这么说,吴先生也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