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些事情我是不该管。”夏向阳把目光转开,“可是,看你这样拒绝其他人,我觉得你会很孤单。”
“没关系。”只要你在这里就可以了。
“可是我担心。”
纪凌默然。
其实,不是没接过电话的。凌赫希望她去见老人,她是不肯的,斩钉截铁——当初是你不要我们,你不要,就不要,我从未承认你是我亲人。
既然不承认,她哪里来的父亲,又哪里来的奶奶。
不是我不要你们。驰骋商场的男人语气悲沉——当初你出世时候我是不悦,但从未想过不要你。可是如锦太心高气傲,性子也太烈,你奶奶一句话便让她愤而离开音讯全无……
那是你们的事情——那时,她是这样说的。无论当初是谁的错,她和母亲多年流离是事实,抹杀不去,也无法弥补。
“夏向阳,你说,”纪凌把额头抵上他的肩,声音细不可闻,“当年他可以放任母亲一无所有地离开,今日又凭什么要我接受他的意愿?
“我不要他的感情,不想插足他的生活。
“他想要给我的那些所谓温暖都是假的,从小他便没有抱过我,我怎么会要一个陌生的亲人。
“你以为,他待我好,是一种恩赐吗?”
夏向阳把她的头压向胸膛,即使他知道她不会有泪水。
“纪凌,我不曾见过你哭。”连纪阿姨逝世时也没有,他看得到她的哀伤和绝望,却一直没有看到她的泪水。
“哭有什么用。”既不能抓紧,也不能挽回。
母亲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时,她还不明白那些泪水的含义,如今她懂了,却再也没有用。
对母亲而言,她是她爱的结晶,却也是恨的来源。从小不肯疼她,又放不下天生血缘的牵扯。母亲是高傲不肯低头不肯回首的人,但临死之前,终于给她泪水。
当时她只惊惧她唯一亲人的湮灭,无能为力,连哀伤都不会完整表达,还不会感激。
“夏向阳,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相伴的才是亲人,我的亲人只有妈妈一个。”还有你。
“只有纪阿姨可生不出你来。”夏向阳不认同。
“你错了,只有纪如锦才生得出纪凌,而能提供一颗精子的人何其多。”
“可是换一颗,就不会是今日的你。”
纪凌语塞,良久才说:“你认为,我应该服从他,跟他回他的家吗?”
“你一个人,终究是不好。”不懂得照顾自己,孤单伶仃,像没有根的浮萍。
“他有他的母亲,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孩子,”纪凌抬头,目光熠熠,“那我又是什么?”
“你也是他的孩子。”
我宁愿认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一颗精子。
“夏向阳,你以为,我跟他去,便会有一个父亲,一个家吗?”如果离开夏向阳,世上会不会还有疼她的人。
“再怎么样,在自己亲人身边,总比一个人孤单冷清的好。”夏向阳轻叹,“你总是不近人烟的样子,仿似世上再无你在意的东西,对一切过于疏冷,我知道你也许不在意,但这样最是不好。”
夏向阳,你知晓我最在意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夏向阳,你不要担心。”
你说好的,也许是好的,却未必是我追求的。
夏向阳,从小我就听你的,但这一次,不可以。
我不可以从你的身边离开——你懂不懂,从小我有的东西,什么时候都不多。
即使我知道,你很快很快就会不是我的夏向阳。可是就算只有一个月,一个星期,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哪怕只有一秒钟。
我仍然想,离你近一点。
睁开眼,便能看见。
伸出手,便能触摸。
记得吗?连母亲都离开,这世上只有你,不曾放弃我。
三天后,夏向阳打电话给纪凌:我已经请了晚修的假,你跟老师说一下,也请个假。
纪凌说好,也不问原因。既然是夏向阳开口,自会有他的安排。
但她没想到,他的安排是带她去了第一医院。
路上她倔强地抿着唇,不肯开口。
夏向阳伸手过去环住她的肩,对那个企图挤到纪凌身边的猥琐男子点点头,那男子有几分尴尬地退开。
低头,看到纪凌脸上茫然的表情,见她呆呆看着窗外车流,眼中没有焦点。
“纪凌。”
手上渐渐加了力道,纪凌终于转过头,清冽的目光有着迷惑。
“纪凌,她是你亲人,这是事实。”不认,也该去探望一下,凌赫说老人知道纪凌不愿来见,终日郁郁寡欢,病情没有丝毫起色,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积郁成疾雪上加霜。
凌赫脸上是为人子纯粹的焦虑和忧心,但最终使他答应带纪凌前去的却是凌赫叹息的一句话——
如锦性如烈火,到底也是喜恶分明的女人,怎么纪凌冷得像冰一般,今后可怎么好?
知她不愿,但世俗的冷暖应该是每个人都需要的吧。
纪凌别开眼,眼里的神色不易觉察地黯了黯。
夏向阳,在你心中,亲缘于我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一再地向你申明不在乎,你仍是不肯认同。
为什么仍是要我接近那些不爱的人。
医院门口,纪凌抬头,看着夏向阳的眼满满盛了委屈。那样的委屈他从未见过,就连那一次她被诬为小偷时也不曾。
没有责怪他,但向他述说委屈。
夏向阳,你可不可以……
他读懂他的眼睛,那一刻有对她说好的冲动。
想对她说:如果不想,那么我们回去。
可是久候的凌赫迎上来,惊喜地叫:“纪凌。”
是纪凌的父亲,但看着纪凌明亮的目光黯淡下去,他无端地觉得自己残忍——纪凌,是在怪他吗?
夏向阳拉了纪凌,跟上凌赫。
纪凌的心脏紧了紧,觉得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她恶心欲呕。
凌赫高兴地向病床上的老人介绍。
何玉娴难掩激动神色,不停地说好,好……
夏向阳跟凌赫退出病房时回头看一眼,见到纪凌脸上恍惚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什么一下一下地敲击,密密麻麻地疼。
而纪凌觉得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夏向阳关上门,只剩下她和垂危却仍然美丽的母亲,她温柔地唤她:纪凌。
“纪凌……”
是有人叫她,纪凌回过神,看着病床上的老人。
病弱却仍然清明的眼,这个老人定是一世精明。
“纪凌,我是奶奶。”何玉娴见纪凌缓缓走开,坐上最远的椅子,心下忐忑之余便有些难过,“你过来让奶奶看看。”
这个孩子……很像如锦,但比年轻时的如锦瘦弱许多,该是吃了不少苦。何玉娴心一酸,她的孙女儿,流落在外十多年,是她当年铸下大错,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如锦。
“你为什么想见我?”纪凌并不上前,口气之中也并无波动。
“纪凌,你是我孙女……”
“你不是不要?”纪凌打断她。如果将她当成孙女,为什么当年这样对她母亲。
老人的泪流下来,令纪凌又想起母亲。
“你见了我,又怎么样?”
“如锦去了,你一个人在外边,怎么行……奶奶想你回家里来……”
“为什么不行?我是纪如锦的女儿,可是她死了,死的时候只有我在。”纪凌偏头,清冽的目光让老人哽咽不止,“当年是你不要我们,早该想到今日我未必要你们。”
“可是如锦为你起名纪凌,一定是希望你能够……”
“她已经死了。”死去的人是没有希望可言的,她如何,母亲在地下再亦不能感知。
错了就是错了,再无挽救的可能。弃了就是弃了,回不了头。
没有什么过错,是能够补偿。从小你就不要我,现在来后悔,又有什么用。
纪凌起身,说:“现在的我很好,没有你们所想象的孤苦,我身边有疼爱我的人,”顿了顿,“我不希望你们再介入我的生活,也不需要,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要走了。”
手指触到门把,回身看一眼呆望着她的老人,心下终是有一些不忍,扔下一句:
“……你好好养病。”
在门外看见凌赫身边站了个温婉的女人跟一个和她年龄相若的男生,她不需一秒钟便明了。
唇边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多温馨的一家人,她是什么?夏向阳,你说,我是什么?
夏向阳见着病床上饮泣的老人,低头直视纪凌冷然的双眼,心下骇然,“纪凌,你的心肠怎么冷淡到这个地步!”
耳语一般轻的话,却教纪凌生生地痛。
她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脸,第一次甩开她的手。
转身就跑。
夏向阳来不及抓住她的手,张嘴,却喊不出那个喊了多年的名字。
纪凌。
喧嚣到令人烦躁的音乐,却无法撼动她分毫。
纪凌小口啜饮着杯中所剩无几的酒,向来清冷的面容因为心不在焉而显得柔软。以前总是只喝一杯,这种酒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云端”。
喝过之后飘飘然似在云端,会想起生命中美好的事情。
以前总会想起夏向阳,想起他英俊得不染一丝世俗尘埃的样子,温暖的指尖,把手递给她。
在她最冷的时候,拥着她的肩膀。
还会想起小时候,她总是饿,夏向阳一次一次地带她去转角的拉面馆,看着她狼吞虎咽。
美好的情节,总是被他操纵牵引着,像拉着她心脏的线,一断就是纯粹的空无。
可是夏向阳说她心肠冷淡。
她辜负过谁吗?她的一生未算长,只有母亲与他,是愿意爱的人,因她和他,都给了她她认为的最美与最好。
给过她的,她一点一滴记在心上。
但那些迟来的,她早已经不需要的,凭什么要她感恩?
凭什么?
夏向阳,你告诉我,凭什么?
霓虹灯扫过来,在她的脸上划过去,本就美丽的眉眼被微醺的酒气染得更加风情万种。
已经是第三杯“云端”。
这一次没有想起夏向阳,反而想起母亲。
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母亲一个人喝着酒却有着坚韧的表情,想起她午夜被自己哭得烦躁却仍然为她下一碗面的样子,想起她含辛茹苦却始终没有抛下她那颗隐忍的心。
想起她流着泪,叫她纪凌。
就是想不起,母亲打她的情节。
第四杯“云端”。
妈妈,如真有灵魂这回事,你会不会在云端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人执著和拒绝,是否会对我怜惜。
第五杯“云端”。
想要的东西,像在云端,越来越远。
却无论如何难以割舍。
“纪凌!”
是他来带他回家了吗?纪凌惊喜地回头。
不是夏向阳。
不是他。
满场乱转的霓虹灯突然在她心里熄灭下去,像烟花开过后的灰烬,找不到一丝余温。
是什么时候把纪凌刻在心里?许久许久之后,段宇问自己。
应该就是这一刻了吧。
这一刻看着纪凌回头看他,双眼亮如晨星,脸上一朵迷离得有些恍惚的笑靥,仿似在问他:你来了吗?
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段宇就这样看着纪凌睁着茫然的眼迷惘地看着她。像一个孤岛,望着另一个孤岛。
但是,那双眼,又仿佛空得什么也没有。
他的心,却满满装了酸涩的泡沫。
“纪凌,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段宇把钱递进吧台,哄诱般对纪凌说。
“回去?回去哪里?”纪凌把他推远一点,眯起眼看他,“你是谁?”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吗?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段宇拉她一把,她掉下来踉跄一下跌进他怀中。
淡淡的幽香混着酒气,段宇扶起她,又被她推开。
“我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走开。”
“我带你去找夏向阳。”段宇挽着她的肩,怀中的女子听了这句话便不再挣扎,乖乖由他牵了走。
只有夏向阳才会令她毫不抗拒吗?段宇觉得有点苦。
纪凌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跟他上了计程车,柔顺得令他有可以接近的错觉。
“如果我是坏人你怎么办?”他忍不住问她。
她静静,目光清澈得装不进任何污点。
该是醉了,才会这样看着他。
段宇把手伸向她小巧的耳垂,轻轻摘下一颗银耳钉,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靠近胸口的地方,压着会有微微的痛感。
段宇想不到,这样的痛,就这样陪着他穿越他的少年。
小区的茉莉花已经开了,空气里全是甜美得令人沉醉的香气。几乎全小区的人家都熄了灯,只剩下路灯幽幽的眼。
那一大片小白花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开,在纪凌的眼里,开向七岁那一年。
白得耀眼的阳光,白衣胜雪的男孩子。
她蹲下来,折下茉莉花枝,一根一根,专注得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守着她的少年。
段宇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埋在茉莉花里灵动不染一丝尘埃。
温柔的眉眼,眷恋的表情,天真又明媚的脸。
段宇看着她折了满怀的茉莉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仿佛盛妆的女子去奔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转一个弯,就是纪凌的家。
那里,站了一个被露水打湿了衬衣的男子。
夏向阳。
纪凌摇摇晃晃却固执无比地奔向他。
寂静的夜里,银质的圈圈叮叮当当清脆地响。
夏向阳看着纪凌,似是见到了十岁时第一次见到的小女孩。
脚步一错,纪凌跌进他的怀里,笑容明艳,把满怀的白花递给他,像献上她的珍宝。
“夏向阳,送给你。”
夏向阳沉着的眼内藏着几不可见的焦虑,直到拥着纪凌,心里才狠狠落下一块石头。从纪凌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
他一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纪凌,以后记得要给手机充电,知道没有?”
“好。”说完便靠在他身上安心地闭上眼睛。
看了看转角的笔直身影,夏向阳点点头,说:“谢谢你送纪凌回来。”
看夏向阳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纪凌家的门,段宇的眼倏地被刺痛了。
夜雾渐渐打湿了男生的头发。
那扇门,再也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