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树爬在冰冷的地上，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悲伤地想，要是曹小树今晚在家就好了，曹小树胆大身体壮，要是他在家，他肯定会过来帮忙，因为这几个小偷不仅偷自己的东西，还偷他的东西。他们兄弟连手，必定不会输给这三个小偷。凭曹小树的身力，说不定还会把这三个小偷打得跪地求饶。可他晓得曹小树不在家，曹小树喜欢打麻将，他和常常和村长曹树林、会计李保田、还有光头陈昌平几人到马不换的诊所里打麻将，而且通常都会玩到通宵。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曹大树就起来了。他要等曹小树回来，然后一起去找那几个小偷把他们的东西要回来。曹大树一起床就站在门口张望。他望了半天也没有望到曹小树的身影，只看见太阳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红着脸慢慢地从东边的山坡后面爬出来。曹大树站在灿烂的阳光里想，天都亮了曹小树怎么还不回来呢，总不会把自己也输掉回不来了吧？
就在曹大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看见曹小树回来了。曹小树走得很慢，简直比太阳还慢。曹大树想，太阳是爬坡，你走的是平路，你咋会这样慢呢？曹小树就像一只蜗牛，走了半天才走到门口。曹大树这才发现他很难看，头发乱七八糟的，像团野草。眼眶发黑，像只大熊猫，里面一对眼珠却红红的，满是血丝。特别是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曹大树从来没发现他这样难看，但他并不关心曹小树的相貌，他又不是曹小树的媳妇，犯不着为这个操心。
曹大树对他说昨晚家里被偷了。曹小树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是你家还是我家？曹大树说两家都被偷，我丢了两块老腊肉，你丢了几瓶酒。曹小树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说如果我晓得是哪些混蛋偷的，我就剥了他们的皮。曹大树说我晓得是什么人偷的。曹小树握紧拳头说，你告诉我小偷是谁，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曹大树说是王麻子陈昌盛和李狗蛋。曹小树张大嘴，半天才说，是他们啊。曹大树说走，你不是要去找他们吗，我也要去。曹小树摇着头说算了算了，去了也没有用，我们打不过他们的。曹大树说，我不打架，我只想要回我的腊肉。曹小树说他们是二流子，二流子都不是好惹的，你去找他们简直是找死。曹大树沉着脸说你不敢去我去，我不信他们会吃人。曹小树还在打哈欠，好像他困得几年没睡过觉了。曹小树说，要去你去，我还想多活两年。
曹大树赌气一个人走了，他晓得这几个二流子不是在马桂花的餐馆里打牌，就一定在陈昌盛家吹牛。他去了一趟马桂花的餐馆没见着人，于是又往陈昌盛家走去。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像是去做贼。他有些害怕，想转身回家，可又怕曹小树会取笑他。于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这让他感到很悲壮，就像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似的。
曹大树走到陈昌盛家门口的时候，一条黑狗忽然从院落里钻出来，一声不响地向他扑来。曹大树吓了一跳，没命的跑了很远才停下来。他喘着气，捡起一块石头又走上前去。黑狗见状，吓了一跳，飞快地跑开了。但只一会儿工夫，黑狗就像和他有血海深仇似的，又鬼鬼祟祟地扑过来了。曹大树手一扬，石头狠狠地砸了过去。黑狗想不到他会用暗器，猝然无防，一条后腿被打个正着，它痛得一边大叫，一边夹着尾巴逃窜。
听到狗叫，陈昌盛和王麻子还有李狗蛋从屋里钻出来了。陈昌盛说，曹大树，原来是你啊。曹大树说就是我。陈昌盛说，你找我有事？曹大树说有事，我要拿回我的腊肉。陈昌盛嘿嘿笑了起来，他说你的腊肉又不会窜门，咋会在我家？曹大树说昨晚你们偷的，我看见了。陈昌盛说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你别冤枉好人啊，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偷你的腊肉了？曹大树说，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就是你们偷的。
陈昌盛又露出他的两排黑亮黑亮的牙齿笑着说，好吧，就算是我们偷的，你又能拿我们咋样？曹大树说我不想把你们咋样，我只想把腊肉拿回去。陈昌盛说好啊，你要腊肉我们就给你，但是你刚才打伤我家的狗你说咋办呢？曹大树说，是你家的狗先跑来咬我，我总不能让它咬。陈昌盛说，我不管，反正我家的狗被你打伤了，你说咋办？
曹大树觉得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了，他说打是打了，但我打得很轻，没伤着。陈昌盛说，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事，可谁晓得它有没有内伤呢，说不定还会有留后遗症哩。曹大树吞吞吐吐地说，那你说……咋办？陈昌盛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就不为难你了，这样吧，你去县城叫一辆救护车来，把狗拉去医院检查，如果没什么重伤就算了。
曹大树吓了一跳，失声说去医院？陈昌盛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去医院，不去医院咋晓得它的伤重不重。曹大树抹着汗水说，你开啥玩笑，这个用不着叫救护车，更用不着去医院。陈昌盛说鬼才和你开玩笑，快一点，如果我的狗因为送去晚了抢救无效死掉，你的麻烦就更大了。
曹大树两腿颤抖了起来，他说昌盛，你就别和我开玩笑了，腊肉我也不要了，就算我送你们的。陈昌盛说我不要腊肉，我又不是没吃过，我家多着呢，你的腊肉我还你，我只要你医好我家的狗。曹大树两腿发软，软得快站不稳了，他说昌盛，大家一个村子的，也隔不远，这回您就饶了我吧。陈昌盛白了他一眼，说那我们偷过你的腊肉吗？曹大树飞快地摇晃着脑袋说，没偷没偷，是我记错了，您就饶我这一回吧。
陈昌盛嘿嘿笑着说，想让我们放了你没那么容易，谁叫你冤枉好人呢。这时候，王麻子和李狗蛋笑嘻嘻地走过来了。陈昌盛对他们说，准备好了吗？他们点点头说，准备好了。
曹大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马上就明白了。王麻子和李狗蛋就像两个公安，忽然从两边扭住他的手，让他的脑袋低下去，然后屁股像驼鸟一样高高翘起。曹大树吓得屁滚尿流，他连说，你们干啥，你们到底要干啥啊？陈昌盛说不干啥，我想练习一下武功。说着，陈昌盛伸出两个手指，像一把尖锐的红缨枪，然后狠狠地向曹大树的屁眼捅去。
曹大树惨叫一声，蓦然挣脱王麻子和李狗蛋的控制，双手捂着屁股，像一头脱缰的野马似的冲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淌眼泪，他觉得屁眼里又疼又辣，仿佛里面有一个大辣椒。在曹大树痛苦奔逃的过程中，他听见了陈昌盛王麻子李狗蛋痛快的笑声。
曹大树跑得很快，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没有扣好的衣裳在风里飘荡起来。曹大树飞快的奔跑，他很快就到达野马冲派出所。 曹大树像风一样奔进派出所后，他发现里面只有一个警察，一个瘦得像干柴似的警察。他晓得这个警察叫洪大炮。这个时候，洪大炮正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派出所的人。曹大树说洪公安，我要报案，我家被人偷了，我被人打了，我要报案，你听见了没有，我要报案啊。
洪大炮定了定神，说，你慢慢说，你不要着急，你一着急就语无伦次，啥也说不清楚，你歇口气在说吧。曹大树像青蛙似的张着嘴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洪大炮。
洪大炮对这个案件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对陈昌盛几人收拾曹大树的方法尤其欣赏。他在一番详细的讯问之后，拍着大腿惊叹说，这个招数太绝了，是谁想出来的啊，真它妈的太绝了！曹大树说洪公安，你去把这几个小偷抓来，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你去把他们都抓来，你帮我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我请你喝酒，还请你吃猪耳朵，我晓得你喜欢喝酒，更喜欢吃猪耳朵……
洪大炮脸一沉，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果他们违了法，用不着你请客，我们自然要把他们抓来。曹大树说，那您快点去把他们抓来。洪大炮说抓是要抓，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动手。曹大树跺着脚说，为啥现在不能抓，这几个人尽干坏事，要是现在不抓，不晓得他们还要干出什么事哩。洪大炮说，这几天县里举办首届国际观鸟节，所里的民警都被抽调出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值班，我没有空去抓人，这件事情过几天再说。
曹大树急了，说您不用担心，您只管去抓那几个王八蛋，就算小偷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派出所偷东西的。洪大炮严肃地说，不是怕小偷来偷东西，是怕出别的事情，我和你去抓人倒不要紧，可万一这个时候哪里出了人命案咋办，难道就为了你的两块腊肉而置全乡人民的安全于不顾吗？
曹大树哀求说洪公安，您就先把人抓回来吧，你开着车，只消一会儿就能把他们抓回来了，就这会儿工夫，全乡人民一定死不掉，可是我的腊肉不行，去晚了就被那几个狗日的吃掉了。
洪大炮用手整理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说吃掉了就让他们赔，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会尽快给你处理的。曹大树说哪天才能处理呢？洪大炮说，不要着急，我有空就去给你处理。曹大树说那我不走了，你一天不给我处理这个事情，我就一天等在这里。说着，曹大树真的一屁股坐在派出所的沙发上，他身子后仰，很舒服的样子。洪大炮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大声喝道：滚，快给我滚，这里是派出所，别在这里胡闹！曹大树被他响亮的吼声吓了一跳，他悻悻地站起身来，说那我就坐在门口等，坐在门口不犯法吧？
第二天，曹大树没去地里干活，他一大早就跑到派出所门口等洪大炮。等待中的一天是漫长的，曹大树闲得发慌，就找了把扫帚，把派出所门口干干净净地打扫了一遍，还顺便提水把门口的花花草草也淋了。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让洪大炮感到半点愉快。
洪大炮说，我真的没有空，你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去吧。曹大树倔强地说，我不回去，我要拿到腊肉才回去。洪大炮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许腊肉早就让那几个二流子吃掉了，既然你的腊肉已经被人吃了，你再等下去也没用了。曹大树说，您说过吃掉了就让他们赔，我要等他们赔了我才走。洪大炮恼了，他啐了一泡口水然后走进派出所，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要等就等吧，老子看你能等多久。曹大树对洪大炮的背影说，我有的是时间，我会等下去的，一直等到你把那几个二流子抓来为止。
第三天，曹大树又去派出所门口打扫卫生，当他扫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了，于是他坐在派出所的门边休息，最后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曹大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只剩一点暗淡的光线了，派出所门口除了一只野狗之后，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了。
曹大树拍了拍派出所冰冷的铁门，想把洪大炮从里面拍出来。他拍了一阵，里面居然没有半点动静。洪大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曹大树踢了一脚铁门，咣的一声巨响。铁门安然无恙，可曹大树疼得抱起脚跳个不停。曹大树骂了几句，然后踩着月亮微弱的光芒往家走。经过马桂花餐馆的时候，曹大树意外地看见了洪大炮，另外还有王麻子陈昌盛李狗蛋，他们正勾肩搭背的喝酒和吃猪耳朵。曹大树甚至听到了他们嚼猪耳朵的声音。曹大树心里倏地一凉，他晓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能指望洪大炮了。
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黄了。那些树叶便像无数只金黄色的蝴蝶，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正是在这个季节，白苓的婆婆也死了。在一个黄叶漫天的傍晚，她的生命也像树叶一样，被寒冷的秋风悄悄吹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