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到底是小地方,晚上9点街上已经少有行人,街灯寂寞地拉长缩短和越来越微弱的星光月光交相辉映。街道两旁银杏的枝条张牙舞爪,像是抗议或控诉。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黄百兴几次想开口,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欧阳立知道他想听什么,开门见山地表态:"我会帮你接近刘世国。不过你要肯定一点,我父母的死确实跟他有关。只要你能确定这一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面对他坚定的目光和严肃语气,黄百兴正色说,"好,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生日第二天,楚佳怡又来找欧阳立。她反常的大力砸门,旧楼门不结实,隔音也不好,楚佳怡把几乎全楼的人都吵起来后,才惊动欧阳立。他昨晚和黄百兴去喝酒,后来喝多了,还是黄百兴背他回家。欧阳立看着泪水纵横的楚佳怡,脑海中浮现的还是昨晚吹蜡烛的欢快场面。不等他回神,她已经扑进他怀里,隔着衬衣,他能感觉到她温润的肌肤,能体会到每一个毛孔散发的香气。他僵直了,好长时间不敢动。
楚佳怡不管不顾的哭了好久。幸亏是顶楼,不然一定有好事邻居站成一圈围观。欧阳立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她的眼泪泡散了,欲望跟着发芽,语气柔得不能再柔,手也轻轻搭在她背上。希望她能得到安慰。能好过一点。
怕是换成谁也要大哭一场吧。昨晚他们走了之后,楚佳怡发现家里多出几十万现金,她吃了一惊。家里不穷,但也绝没富裕到这种地步。楚倩最后的积蓄已经交出去做酒吧的定金和装修首付款,问楚倩哪里来的,她坦白,找那个人要的。"那个人是谁?""还用问吗?""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我们母女俩这些年的生活费抚养费难道不许我一次结清?""你不是说不去求他?""是,我是说过,但说的是你不许去找他。""没有为什么,他也不会见你的。因为我提醒他,如果有人冒充是他的女儿,千万别信,我根本就没生什么女儿。这笔钱算是精神补贴也好,算青春损失费也好,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所以他给我了……"
楚佳怡被这种自我矛盾的纠结言行弄到崩溃。楚倩还威胁说,如果你去找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怎么会这样?"楚佳怡哽咽着问。欧阳立无言,默默地梳理怀中女孩的头发。它们有好闻的椰子味道。甜蜜,细腻,让人想要靠近,闻上一辈子。
"她倒不如不告诉我。"楚佳怡找到纸巾,狠狠擤鼻子。"我不管,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要去找我爸爸,我要告诉他楚倩撒谎。"
欧阳立叹口气,无奈地说:"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你不会后悔吗?"如果楚倩因此永远不原谅你,你不会后悔吗?如果楚倩因此发生什么意外,你不会后悔吗?如果楚倩根本就是有难言的苦衷,你不会后悔吗?
楚佳怡慢慢坐下,惆怅依旧。
欧阳立也想不到楚倩到底目的何在,只是反复劝慰说,她是你妈妈,她不会害你,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楚佳怡几乎是嚎啕了:"我只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话,不可以吗?"多少年了,这是她最大的梦想。小时候和小朋友玩,她最常说的一句是,你敢,我找警察去!别的小朋友却说,你敢,我找我爸爸去。她多想自己也能理直气壮一回。一回都没有。除了夜里偷偷蒙着被,叫爸爸。而现在,梦想就要实现。楚倩却告诉她,亲爱的,你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多残酷!
世界如此残酷,跟童话梦想背道而驰。他们喝得大醉,一个想念死去的爸爸,一个想象从未在一起的爸爸。欧阳立说,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爸爸小时参加家长会,老师告状,抓女生的辫子,在课桌里放毛毛虫,还把水杯放在门框上,浇得校长着凉感冒,都是他长大后必然没出息的铁证。他以为惨了,至少会被罚饿饭,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打。
欧阳建伟什么都没说,带他去吃了一顿水饺。然后告诉他,淘气不要紧,重要是不能伤害别人。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饺子。一辈子忘不了。楚佳怡说她曾经梦见和爸爸一起去动物园。骑在爸爸肩膀上看大象猩猩和长颈鹿。
当然,如果有不知死活的男孩子欺负她,一定要找爸爸帮她报仇。狠狠教训那小子,也会顺便教育一下他的父母。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啊。可是梦醒了,只有枕巾上的泪痕是真的。欧阳立说他高中毕业时打算学设计,被老爸铁腕制止。商人重利,欧阳建伟希望儿子子承父业,他一直怪他,别别扭扭地学习工商管理,后来专业不好,就业不顺畅,也都有了理由。现在一想,太幼稚。楚佳怡说当初学医,一部分原因是爸爸的"死",她不想有女孩和她一样,没有爸爸陪着长大。
酒成了催化剂,他们拥抱了,在彼此的怀里寻求温暖,寻找安慰。那一刻,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重要。感情的来临总是带有命运的随意性。爱开始萌芽时,心底泛起的仅仅是一层浮皮撩水的微波。也是注定会被铭记一生的微波。
欧阳立一直记得那股甜蜜的细腻的味道,他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长长发丝,收在钱夹里。很久之后,欧阳立看见钱夹里的头发,还会想起曾带给他心动的女孩。那时,他们已经失散了。
欧阳立终于体会到没钱的苦恼滋味。先时他租下这间房子,只交了一个月押金一个月房租,房主这两天开始催他交租。一个星期内不能交出三个月房租,他就得滚蛋。送走房主,他翻遍口袋,全部家当凑起来一共是345元。
这些钱够买一件没有牌子的衣服,一条批发市场的牛仔裤,一对国产袖扣,可以看7场电影,当然不包括3D大片,可以做一次头发,别用进口名牌药水,或者吃一个月馒头咸菜。他苦笑,345元,不够他请同学唱歌,不够到最近的风景区玩一圈,不够去滑水玩滑翔翼蹦极,更不够交租……看来他要睡到马路上了,倒也简单,反正没有家具,一个人几件衣服,睡在哪里都一样。正想着,房主又上来,阴阳怪气地说,我考虑一下,算了,你也不容易,先住着吧。房租不着急,没有就先这样。不等欧阳立醒过神,他一步三晃走掉了。
无亲无故他断没有突发善心慈悲为怀的可能。除非有人让他这么做。没过一会儿,可唯若无其事的晃进来,拿着老家特产牛肉酱。她前一段时间确实回了老家,看望父母,顺便忘记欧阳立。前一项很顺利,后一项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想他。他简直就是她的宿命,孽债,是她上辈子结下的缘。她待不住了,担心他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赶早班车跑了回来。
电光火石间,欧阳立明白是这个傻女孩帮她解了围。
事实上房主和欧阳立谈话时,可唯一直站在门外。她拦住房主,交了三个月租金,还嘱咐他,不许说是谁给的钱。
可唯低着头,等待想象中欧阳立的震怒和怒骂。他有多不识好歹她领教过。这一次却不同,欧阳立把手搭在她肩上说,"谢谢你。"
谢谢你。可唯轻轻点头。值得了,所付出的一切,所期待的一切,所盼所思所念,所有的所有,都值得了。
此时欧阳立想的却是如何拒绝,他没办法接受可唯的感情,也不想假装不知道,昧着良心接受她的馈赠,他还没混蛋到那种地步。他不能欠她的,于是说,我会还给你。说完自己倒心虚了,好像撒了不成功的谎。如果人家追问一句,什么时候还,怎么还,或是拿什么还?他该如何回答?可当然不会让他难堪,懂事的点点头,拉着欧阳立去吃饭。一个人多久没吃饭,从房间里残留的烟火气是可以闻出来的。据可唯估计,欧阳立至少三天没正经开伙了。
事后欧阳立想,如果换成楚佳怡,他还会如此妥协吗?看到钱包里可唯偷偷塞进去的五百块钱,他深觉羞愧又无可奈何。这五百块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重要了。为了尊严把钱扔回是有钱人才干得出来的事。身无分文时,尊严狗屁不是。可如果做出这一切的是楚佳怡呢?想到她优柔的目光,生存问题变得不重要,他一定会把钱扔回去。像真正的男人,不接受怜悯施舍可怜的男人。他要在她心里留下一个最好的形象--起码不是懦夫,悲惨到要吃软饭的形象。当初他搬出来,也是不想让她看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