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天还不大亮,门外传来吵闹声,我一脚把睡在地上的老方叫醒。我和老方一起出门,看到老牛的屋子门洞开,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和老方冲进去,看见一推人把老牛压在身下,反铐着他的手。我刚准备上去救他,旁边一个黑衣人一把拦住我,然后动了动自己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我看见他手中一把黑色的手枪。我立即不敢动了,眼看着他们把老牛带走,老牛上车之前看了我们一眼,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他的眼神。
事后我问老方:那些人是黑道的?
老方说:像是警察,你看他们的胸部。
我看了他们的胸部,上面并没有字,其中有两个女子,她们的胸部和那些男人的胸部没什么区别。我实在不知道老方是怎样凭借胸部判断他们是警察的。
老牛虽然对社会没有贡献,说他是罪犯还真难让人接受,看那抓人的场面,好像事儿挺大的。
老牛被逮走以后,他的屋子很久都没人来,我也只会透过那扇半掩的门看看里面的状况。不过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我曾听到里面有声音,可能是我撒尿的回声。
有天房东老太太来了,杵着一支拐杖颤颤巍巍的走来。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洗脸,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进了老牛的屋子。接着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个老年人很可怜。
又过了很久很久,大概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老太太像往常一样敲开我的门,像往常一样对我笑,像往常一样给我讲那个我听不懂的事。但是那天她没有哭,只是在讲完之后对着四周说:哈,你们都来了。
早上的时候,老牛房间的门边上总有一些死去的生物,先是一些背朝下翻不起身的昆虫,后来是蜈蚣,死蛇,有一天躺着一只大白兔。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坐在老牛家门口死去。
最先发现遗体的是我,她是那样的安详,以至于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我喊了她一声,可能是眼花,我居然看见她眼睛动了一下,我接着喊,她一动不动,当时我还心想你丫这么老了还装死呢,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动,我意识到她可能真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跑回去叫老方。我们在老太太屋子里找了很久,最终在抽屉里找到一张破旧的纸条,上面写着“王颖”,名字后面是一串号码。然后我们拨了这个电话。
下午,那个叫做王颖的女人就到了。是个中年妇女,脸上化着浓妆,她的眉毛和睫毛像是连在了一起。她看着门口的老太太,然后又看看我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们把老太太遗体抱到床上,然后她就开始打电话。
葬礼极其简单,而且没有哭声。
几天之后葬礼才算结束,人也都散去。王颖对我们说:这地方你们不能住了,我妹妹死在这里,我哥哥死在这里,最后我妈也死在这里。
老方说:大姐,我们没地方住。
王颖没有理他,然后对我说:你是学生?
我说不是。
她说:你们住我那儿吧,条件比这儿好。
搬家之后我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来到了D城。这里高楼林立,城中央有个标志性的雕塑,奇大无比但是在我眼中并无美感。D城的人称之为“螺蛳壳”,但是城中的老人说其实这个雕塑是一个烂桃子。我不知道这个烂桃子想表达什么,或者它只是想表达烂桃子和螺蛳有什么奸情。
王颖的家很简陋,在一个很挤的院子里,那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我们刚进院子,楼上就不断往下倒水,期间还掉下来一扇门,我们只好沿着走廊走路,走廊的窗户里也会飞出些东西来,最夸张的是飞出一个小女孩出来。小女孩最多五六岁,她飞出来之后蹲在地上撒了泡尿,然后从窗户上爬了进去。
上了楼,王颖打开一个房间,把钥匙丢给我们就离开了。过了会儿她又来了,帮着我们清理了房间,她说:我就住在隔壁,以后有事都可以找我,不过现在我要去面包店上班了,中餐自己解决吧。
她走之后老方坐床上不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们得好好混了,不然没脸回去。
我说:对哦,不然真回不去了。
他说:可是我们连饭都没得吃。
我说:不怕,王颖不是说了嘛,有事找她,再说她在面包店工作,至少我们饿的时候有面包吃。
老方脸上写满了鄙视:要是她在殡仪馆工作,你连死都不害怕。
这里的床足够我们两个人睡,幸福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抱着枕头哼着歌。老方说:你哼的什么歌,好熟悉。
我声音大了些,老方侧着耳朵一动不动,听了很久又问我:到底什么歌?******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说:难道你没有一种想行注目礼的感觉?
老方不说话,埋头睡觉。
第二天很早就被老方叫醒,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说:起来,我们去找工作,带着你的高中毕业证。
我说:那有屁用,拿着那玩意儿瞎丢人,你一提高中我就觉得自己没睡饱,让我再睡会儿。
我翻个身接着睡,屋里没有了动静,老方大概已经出去了。其实有时候睡懒觉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不愿意起床。阳光在窗外漂浮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了睡意,但是又不愿起床,只好盯着天花板发呆。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花板快被我看穿,闭上眼睛脑中闪过的都是天花板的花纹。然后我听见隔壁传来很大的动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王颖可能出什么事了。隔壁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吵闹声,又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我知道隔壁的人一定是发生冲突了,不明情况的我也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头贴着墙壁探探情况。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维持了很久,最后终于传来撞墙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每撞一下我都觉得难受,心想这真痛。我捏了捏拳头,给自己壮胆,然后冲出去,一脚踢开隔壁的房门。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门的质量那么差。
房内的景象现在说来都很难说,如果把我的故事拍成电影,房里的这段肯定会被剪掉。我看见两个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靠在墙上,显然两人在****。我还保持着踢门的姿势,屋内的男子急忙穿上衣服,然后一边拉拉链一边逃离。王颖则披了件睡衣,招手让我进去。我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发生什么意外了。
她说:什么?
我说:我以为你正在和人殴斗。
她说:你没猜错,我就是在打架。
我连说了三声对不起。
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处让我坐下,我过去坐在她身边,能闻到她身上香水味。她把嘴巴凑过来,轻声说:你还是处男吧?
我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只希望她放我走。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调整了下头的方向,使自己能远离她。她冷笑一声:你也嫌我老?
没有。我说。
她说:那好,今晚陪我。
我浑身都在颤抖,回想以前老师教过的知识,那些老师真没用,没有一个告诉过我怎样对待这种情况。她见我不动,摸摸自己嘴唇说:你******就是嫌我老。
这个时候不说话可能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她露出一个让人觉得她城府很深的表情,浅笑道:很理智的告诉你,我已经失去理智了。
又是一个早上,老方用一只袜子将我熏醒,我一睁开眼看到了天花板,便没有了睡意。我和老方一起出门,老方说:现实点,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不知道,能赚钱就行。
老方不说话,然后我问他:你以前不是混过黑社会吗,好不好混?
他还是一句话不说,我接着问:你真的混过黑社会吗?有人还说你杀过人贩过毒。
他表情有了点变化,但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他这是在装酷。我们经过一条脏不见底的小河,然后转过几条死胡同,最后才柳暗花明来到一处繁华地带。我想多说两句那条河,不说心里不快活,我没见过比它还脏的河,不是我见识少,而是它实在太脏了。如果不小心掉下去,爬起来种族都会改变。十里之外都能闻到臭豆腐味,冬天结的冰都是黑色的,而且异常坚固,再宽一点能当足球场用。就这样的一条河,却是那地方人的心灵寄托,可能是北方的河比较少的原因。七月半的时候有人在河边放烟花,夜里还有人在河边烧纸,说是祭河神,我心想这里哪还有河神,肯定早就被熏走了。
繁华地带尘土飞扬,北方还是太干燥了。老方指着一个饭店说:这样,我们看这儿要不要服务员。
我有些嫌弃这个工作,不愿进去。老方说,又不是特殊服务,进去吧。
里面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两个在看电视的服务员。一个贼眉鼠眼的服务员过来问我们吃什么。老方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你们要人吗?
那人态度大变:不吃饭进来干什么?还找工作,你见过店员比客人还多的饭店吗?
然后我们就往外走,那人拦住我们:不吃饭就走,是在耍我吗?
老方说:你想怎样?
他说:简单,吃点再走。
老方说:要是我不吃呢?
我立马察觉到情形不妙,看这样子两人肯定不出三句就会打起来。此时的我肯定不是在考虑如果打起来该帮谁,我在想的是这个店员会不会是黑社会。
店员转过身对里面喊了一句:老板,有人来消遣我们。
然后通往厨房的帘子被掀开,里面出来一个很像老板的老板。他长得肥头油耳,看他一眼就会对生命失去渴望。他走近说:谁?
店员说:他们,进来不吃饭,拿我们当猴耍。
老板挖了下鼻孔笑着说:你们要讲道理嘛,我们小本生意可怜的很,你们大老板不能欺负人。你们进来不吃饭,这不是开玩笑吗,进来个人不吃饭,进来个人又不吃饭,我们生意怎么做?将心比心,理解理解。
老方说:好吧,正好饿了,来两碗面吧。
好嘞。老板跟企鹅似的跑进厨房。
还没缓过神来,老板就端了两碗面出来。我们匆匆吃完面条,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最后老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就走。老板说:哎哎哎,走什么?
老方说:二十块钱不够吗?
老板笑说:你们还没喝酒。
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妈的我们不喝酒!
老板慢吞吞的说:看看那墙上的字。
我回头看墙上的字,然后念道:酒戒不?
老板说:是不戒酒,来饭店怎么能不喝酒呢,来一个人不喝酒,又来一个人还不喝酒,那我们生意怎么做?
老方指着老板的胸膛说:再说一遍,我们不喝酒。
这家饭店的老板真厉害,居然面不改色依然挂着笑容,气定神闲道:不喝酒,可以,来,上两碗面。
老方还是不够硬,我们只好乖乖吃完面。
出门之后,老方指着这家店说:要是在以前,这家店主活不过中秋。
我们接着往前走,不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饭店,我说:进去看看要不要人。老方立马拉住我:你还没吃饱吗?
幸亏D城的街上并不单调,我们走在路上并不无聊,我们可以看看来往的人,看看各式各样的店。过了几条街,路边一个地方围满了人,像是在看什么热闹。除了当事人,没有人不喜欢看热闹,看热闹比热闹有意思多了。我和老方慢慢往里面挤,终于来到最里面,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掉的孩子痛哭。老妇人身上很脏,孩子却十分干净,不像是死人。很久之后,孩子果然醒来,便和老妇人相拥而哭。然后,两人便手牵手走出人群,在夕阳下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这场闹剧算是结束了,虽然我们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结果,甚至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正准备离去,却发现我们成了人群的焦点。我们成了一个中心,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那些人不断向我们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边说不知道一边往外走,可是我们根本就出不去了。好不容易从一个人缝中穿过去,又会被另外一些人挡住,然后被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都记不得自己说了多少遍“不知道”,但我们越是说不知道就越是被当做这场闹剧的主角。我终于从那些人急迫的询问声中看出自己的样子,可恶,丑陋,还有让人厌烦的好奇心。
圈子越来越大,我明显感觉到四周越来越黑暗,我看不见那些人的表情了,我只能看见一双双腿,黑压压的一片,向你蔓延,让你窒息。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