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倪庆山就起来了。和往常一样,他先把院子打扫干净,又出去给牲口添了些草,才去耳房里叫两个儿子起床。他知道,茗源和茗茵、茗茹早就去了学校。
当倪庆山推开耳房门时,炕上只躺着大儿子茗波,茗涛的这边是空的。他觉得老二懂事了,便有些沾沾自喜地上前把茗波头摇了摇,轻声喊道:“茗波,天亮了。茗波,快起。”
茗波含含糊糊地答应着翻了个身。倪庆山抬手从窗台上的旱烟盒里取了一张烟纸,又抓了撮旱烟放在烟纸上。他生怕旱烟渣子掉到睡在窗根里的儿子的头上或脸上,于是就用双手捧着烟纸和上面的旱烟,小心翼翼地挪过儿子的头,才细心地边卷边坐到了炕沿上。
老汉吧嗒了好一阵子旱烟后,转过头来,看看茗波还睡得香,就又喊了几声:“茗波,醒了吗?茗波,快起。”
“嗯——”茗波答应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倪庆山一手拿着烟,一手摇了摇茗波的头,又大声喊着:“茗波,还不快起,太阳都出来老高了。”
茗波这才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他边穿衣裳边听他大唠叨着:“都这么大了,再天要自己约莫着往早起呢。你看今儿个茗涛也不用人喊就起来了。”
茗波转脸一看,茗涛果然不见了,心里不觉有些羞臊。但睡懒觉已是他多年的老毛病了!
倪庆山在旁边一个劲地催促着:“茗波,你拾掇快点,趁凉早些去。地里的那点糜子也干了,拔回来多少能给牲口攒点草。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我和你妈有半天子就拔完了。”
茗波看一眼坐在炕沿上的他大,想着今天又要去相亲,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父命难违,尽管他大背身坐着,他还是能感觉到他大的威严。这威严,瞬间又变得那样的和蔼可亲。正是这和蔼可亲,才使茗波感到了他大的可悲。他下定决心要把这门亲事说成,虽然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为了他大,他这次也要把这亲事说成。而这亲事又拿什么去说呢?茗波想着,心里不觉一阵酸痛。
茗波妈约莫茗波已经起来,便到耳房里来叠被拾掇屋子。茗波看他妈进来,就赶忙跳下炕去,蹲在炕沿根底穿着鞋,心里边想着:“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让不到五十岁就苦弯了腰的大、妈跟前跟后地操心。”
茗波的眼睛不觉有些潮湿,心里暗自下着决心,以后绝对要听他大他妈的话,不再顶撞一句,就像今天他一声不吭地依着他大他妈去柳沟跑这门亲事一样地去依顺他们。但他又想,自己这么可怜的一个家,连维持生计的钱都没有,哪儿来的钱去说这门亲事呢?就算他大再有能耐,但这么多钱,上哪儿弄去呢?所以他心里不由泛出一股酸来。
坐在炕沿上的倪庆山吧嗒着旱烟,盯着茗波把鞋穿好后,站起来说:“快洗脸去。”
茗波看一眼他妈,就到了伙窑。倪庆山看茗波去了伙窑,又跟过去说:“你到柳沟就照我昨儿给你说的去说。收拾快点,梦家你二爸恐怕等不住了。他是媒人,该咋说,我昨儿中午就过去给他安顿好了。”
茗波洗着脸,倪庆山满地转了两圈又说:“咦,茗涛咋还不见进来?我想叫茗涛去趟卫家坝,问问你舅舅的意思,顺便看看他赶过事能不能给咱们凑些粮食。明儿我还想叫他去趟瓦窑你姨夫家。”
茗波依旧慢腾腾地洗着脸。倪庆山有些不耐烦地说:“茗波,你收拾快些,路还远着呢。这个茗涛,干啥都磨磨蹭蹭的,老半天还不见进来。”
倪庆山唠叨着,看茗波洗罢脸,又爱抚地用手把茗波的头发理了理,连推带搡地催着茗波出了大门。
茗波跟着倪庆山匆匆忙忙地赶到梦二家,只梦二女人在,她神色慌张地看着往进走的倪庆山。倪庆山看梦二女人的神情怪怪的,心里想着茗波的亲事可能有了变化,就忙问是怎么了。梦二女人说:“你看害不害怕,一个狼进到怀江家的院里,把怀江家的猪娃子叼上走了,他大才都看去了。”
倪庆山一听与茗波的亲事无关,心里稍许放松了些,但听梦怀江家的猪娃子被狼叼去,他还是有些惊讶地问是什么时候叼走的。梦二女人说是早晨叼走的。倪庆山一听刚叼走不长时间,心里想着怎么没听见猪娃子叫。但他想看个究竟,又因为梦二也在梦怀江家,于是就转身去了梦怀江家。梦怀江女人正拉着小儿子国威在大门口愣愣地张望着。倪庆山到跟前便问:“我听他二婶说你们猪娃子叫狼叼走了?”梦怀江女人满脸阴郁地应了一声,就让着倪庆山进屋里去。倪庆山进到院里转了一圈说:“我看你们院子这么严实,猪娃子在哪里圈着,狼咋一下就叼走了?”
梦怀江女人说:“就在装粪窑里。倒是昨儿晚上我怕来狼,还专门用些刺把猪娃子罩住。今儿麻麻亮我就起来,先去上厕所。开门时,我看路上跑着个东西,以为是谁家的狗,也就没管。不想刚进厕所蹲下,就听猪娃子叫唤,我才猛然想起那是个狼,就赶着往进跑。刚到门口,那狼衔着猪娃子就到了门口。那会儿他大还没起来。我腿都吓软了,又不敢挡,只好看着狼把猪娃子叼走了。”
站在梦怀江女人旁边的国威也嚎着说:“那阵我刚醒来。我姐都在地下洗脸,突然听猪娃子叫唤,她们说是狼来了,吓得我们赶紧又钻到被窝里。我大跳起来喊了几声就跟着跑出去了。”
倪庆山看着梦怀江女人,心里想着:“早晨咋没听见猪娃子叫唤呢?”但看五六岁的国威都一脸的紧张相,他知道这是真的。倪庆山趄着身子向梦怀江家的装粪窑里看了看,他猛然想起了茗茵几个,心立时又悬了起来,便有些紧张地说:“哎哟,那会儿学生正走学校呢,也不知道那些娃娃是咋走的,万一碰上狼咋办?”梦怀江女人说:“茗茵约着国珍、翠珍过来和我们翠芸、翠凤一起走的,他大送去了,一块人多着呢。”
倪庆山听梦怀江送着娃娃去了学校,这才把心放下来,他卷根烟叼上说:“那梦家他二爸三爸这阵干啥去了?”梦怀江女人说:“他大送学生回来,弟兄几个又到山上找狼去了。唉,可惜死了,我们那个猪娃子好不容易长了那么大。”倪庆山说:“也就是。咱们日子这么困难,喂一趟猪娃子也不容易。这狼也真是可恨,竟敢到院里来叼猪娃子。要不我也看看去。”茗波听他大要上山,也就跟上去了。
半路上,倪庆山和茗波碰上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梦二几个。倪庆山老远就问:“你们追上狼了吗?”梦二说:“嗨,太阳都冒花子了,哪有个狼的影子。”说着话,梦二几个已经到了跟前。倪庆山赶上几步,和梦二几个寒暄几句,就又跟上往回走。
茗波转身看看后面的山沟说:“这狼跑得也够利索的。”梦怀鑫说:“叼了一嘴肉,当然跑得利索了。不过我们没见着狼,倒是见狼的脚印了,是从山里头走的。我们跟着脚印追去,结果翻过一道壕就不见了。”
茗波看了眼梦怀鑫。梦怀鑫虽比茗波大着五六岁,却已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大儿子国福已上小学三年级,和茗波家最小的妹妹茗茹同班。女儿翠巧已上一年级,小儿子国雄虽没上学,却也是五六岁的人了。茗波心里暗想着自己也已二十四五,不要说孩子,就是媳妇都还在半空悬着。他心里多少有些羞怯之意。
但那仅是一瞬的事,他和梦怀鑫虽在辈分称呼上有所差别,只因年龄相差不大,又常在一块玩,所以他和梦怀鑫总没大没小。今听梦怀鑫说狼到壕里就不见了,茗波也不想媳妇的事,只笑着说:“看来这狼会飞檐走壁呢,你前些年就偷着练过飞檐走壁,也没显一下你的身手?”梦怀江却气恼地说:“这狼也太胆大了,人都在大门上,这狼就敢进院里叼猪娃子。”倪庆山说:“今年山里没吃头,狼饿着呢,要不然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梦二说:“饿疯的狼还伤人呢。幸好他三妈起得早,要是娃娃先出去,那还了得。我心里这阵都怪害怕的。”
倪庆山几个又替娃娃担忧了一阵,边聊着到了梦怀江家。梦怀江的女人还在紧张和惋惜当中。庄里的熊金保、张世清、魏新旺、张来福几个听信也都跑了过来,他们查看着狼叼猪娃子的现场,焦急地等着梦二几个。见梦家兄弟进来,熊金保从窑里钻出来说:“罩的东西都好好儿的,这狼的本事也真大,一下就把猪娃子给叼上了。”魏新旺说:“我也看着,刺罩得那么严实,狼嘴咋能伸进去呢,还叼得那么利索。”
倪庆山虽和张来福、魏新旺在生产队时就有隔阂,但现在包产到户,接触毕竟少了,所以他也不大搭理,只带看不看地瞥了眼张来福和魏新旺,也没打招呼,就到窑里看了看。张来福也没搭理倪庆山,只跟在倪庆山后面仿着狼的路径走进去又走出来,到门口后又折回头说:“这狼就怪,那么一阵子工夫,就能把猪娃子叼走,好像早就知道猪娃子卧在这里似的。”张世清说:“狼的鼻子很尖的,把那有啥闻头,说不上狼在外面早就闻见等着呢。”倪庆山嘿嘿干笑两声说:“这么看来梦怀江女人一开门,正好给狼帮了个忙。”梦二说:“这还真个,要不是开大门,狼还进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