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天，他不肯主动和我说话。
像我早就预料到的一样，这可怜的孩子被我吓坏了。这两天内，我曾想再做解释，可是我知道，程欢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这种年纪一定已经学会了联想，何况，你觉得他会不明白吗？现在的孩子因为过早接触网络社会，理所当然地趋向于早熟，如果我的程欢比我想象的幼稚，那可真是奇迹。
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负，才会闷闷不乐，并对我不理不睬。可是，自始至终，他没有提出过离开，这让我欣慰，但也更加小心，很怕一不留神就会导致他拂袖而去。
第三天，我正在客厅看电视，程欢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想充游戏币。”
“游戏币？”
“嗯。”他的眼珠子转了转，望向别处。
我当即明白他是在跟我要钱。“要多少？”
他没回答，反而问我，“你有网银吗？”
“有。”
“给我充两百。”他毫不客气地说，语气听来就像是在发号施令。可是他好像觉得这已经算是对我的恩赐，竟然还翘起鼻孔，抬高下巴，不肯正眼看我。
然而，我真想感激涕零地跪在他面前，感谢他给我这份荣幸。当然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告诉他，我可以把卡号密码交给他，随便他花多少。他没表示高兴，也没表示感激，只是用鼻孔“嗯”了一声，嘴巴都懒得张一下。我几乎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还是把他需要的都告诉了他。他转身离去，脑后有一缕头发倨傲地支着，随着他的动作僵硬地颤动。他瘦瘦的臀部撑不起那条牛仔裤，而他的脚踝，我曾经摸过的细瘦的脚踝，就隐藏在那宽松的牛仔裤下。我开始想入非非，以一种快乐的心态——我应该快乐啊，当他对我提出要求那一刻，就意味着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意味着我的担忧终于可以终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我高兴？这的的确确是他对我的恩赐啊。
午后，我坐在暖暖的阳光里，捧一杯茶静思。我又想到了上午的事，忽然因为某个怪念头而发起呆来。
程欢从没向我要过钱，尽管他有时会提出某种要求，却从没要求过我为他花钱，但是他忽然间对我开口，且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仅仅是通过要钱的方式惩罚我的过错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非但不再计较那件事，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我对他的隐秘的渴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在鼓励我继续，或是已经默认了我和他的关系？
这是多么惊喜的发现！可是……我应该相信自己的推断吗？
我坐在那里托着杯子想，等到我想起喝一口茶时，水已经凉了。
之后，程欢忽然出现在阳光满溢的阳台上，面对我，告诉我他想吃香辣鸡翅。
我亲爱的在那一刻看起来就像是动画片中的王子，美得不应出现在人间。他的头偏向左侧，阳光从他可爱的耳垂与脖颈间的缝隙穿过，一阵风吹动他的发梢，丝丝缕缕在阳光里跳舞。而他闪耀的双眸竟比直射的阳光还让我感觉无法逼视。
我答应他，好啊好啊，晚上就给你做。
他还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我为他做什么食物，所以这第一次显得弥足珍贵，为此，我欢欣鼓舞，只想马上就到晚上，好让我用一盘香辣鸡翅来温暖我的宝贝的胃。
他站在那里没动，对我说，他喜欢辣椒，但不喜欢吃姜。
我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不放姜。这时我才知道他并非那么不懂事，至少他在此之前一直在迁就我的口味，而且从未提出不满。
他走了。满意地走了。我呢，快乐地笑了。
事实上，我觉得我和他的幸福生活就是从那天正式开始的。虽然，我们没有确立关系，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心思，但无可否认，他没有逃离我就已经是幸福的开端。
此后，程欢对我没有了一丝戒备，把他完全袒露在我面前。我越来越发现他是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有时心花怒放，满面春风，有时却愁云满面，没精打采，有时还会对我发火，甚至爆粗口，当那些肮脏的字眼从他的牙齿间蹦出来时，我的心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恢复常态，用那可爱的声音主动同我说话。
我纵容他，宠他，我实在做不到让自己生他的气或是忤逆他的心思，我愿意倾尽一切来让他快乐，任何的辛苦和付出在他快乐的笑脸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而他，倒也照单全收，偶尔对我投来友好的一瞥，便是对我的鼓励和赏赐。
年后几天，大街上的商店悄无声息地依次开张了，我也开始活动起来，帮程欢联系学校。对此，程欢没发表任何意见，完全听凭我安排。而他最初的抵触心理也已经消失，我甚至发现他开始对上学期待。最终，我为他在附近一所中学办了借读手续。
在他没开学之前，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我带着他走出家门，来到外面的世界，我们看电影，逛商场，吃夜宵——他对当地的小吃有一种特殊的兴趣，每晚都要嚷嚷着去吃，我为此而胖了好几斤。后来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只任凭两只眼睛盯住他。可是，尽管我清楚他已明了我对他的心意，我还是没勇气表现得太露骨。比如，我盯着他时总是不想被他发现，偶尔被发现总要迅速挪开视线；比如，我那么想碰触他，却只有在必要的接触时才敢一偿心愿。
开学那天，我带着他去学校报到。
接待我们的是他未来的班主任陈奇。在那间公共办公室里，这位陈老师殷勤地为我倒了杯茶水，还拉了椅子让我坐。我对这个四十左右、瘦削干练、面孔白净的男人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当他用一只手轻轻拍着程欢的肩时，斜睨着看向我的眼神惹我厌恶，那让我觉得他好像看穿了我所有的秘密。
他仿佛洞察一切似的开口，“那么，你是他阿姨？”在他没开口之前，我以为他会说：嘿，你这个恋童癖。因为这份不安，我回答他的问题时显得漫不经心，“嗯，是啊。”
“果然是，看你就不像他妈妈，因为你太年轻……”他笑了笑，推了推眼镜，“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程欢。”
“哦，程欢。”他点头重复，看了看程欢，“等会儿我带你去班级，那么今天你就开始上课吧，拿到书了吗？”我听到他把一个“n”音发成了“l”音。
程欢撇撇嘴，似笑非笑，“没有。”我猜他在笑陈奇的发音，因为每次听到别人发音奇怪，他都会这样。毕竟他听惯了北方人说话，来到南方后，就觉任何人说话都别扭可笑。实际上，我相信他未来的同学也会对他产生这种感觉。
陈奇开始和我聊一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升学率，学生教育问题啦等等。期间，程欢靠着一张办公桌站立，反复折着一张纸，偶尔鼓腮吹气，瞪眼向天花板，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他喝光了陈奇为我倒的茶水，砸吧着嘴在我耳边说，这茶不错。我记得我笑了，对面的男人中断了他的演讲，咳了咳，问我他是不是能把程欢带走。
程欢无所谓地抬了抬眉毛，撇撇嘴。我于是说可以。
我亲爱的王子就这样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们将要有一个白天见不到面，这还是许多天来的第一次。惆怅和懊恼滑入我心底，像是冬日里的雪花飘落一样悄无声息。我开始后悔不该送程欢来上学，而且，也许我并不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留住他，我还可以用我的爱。瞧，我那么爱他，那么宠他，他一定也舍不得离开我，不然，他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舒适自在？在留住他的情况下，我完全能和他共度所有的白天与黑夜。可是我他交给了学校，交给了那群活泼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交给了我无法预知的紧张和不安。我真怕有一天，他会带回来一个女孩子，告诉我，那是他的女朋友。
我简直无法容忍就要到来的分别，所以我跑出去，沿着走廊追上他们，告诉陈奇，我想知道他在哪个班级上课。
陈奇笑了，“那就跟我们走吧。”
我道谢，随后走在我的宝贝身边。他有些紧张，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脸上神色严肃，发觉我在看他时，他对我咧嘴一笑，笑容里是伪装的镇定和开心。忽然，他拍了下脑门，“哎呀，”他看着我，“别忘了给我的金鱼换水。”
他忘了喊“阿姨”，而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家里时一样，不加任何伪饰，有着命令的成分在里面。
“我记得。”我说。窥见陈奇扫了程欢一眼。
“还有……”程欢减慢速度，抓住我的袖子使我停下来，“我忘了给花园浇水施肥，你知道是哪个花园吧？”
他玩的小游戏太多，我可分不清是哪一个。见我皱眉，他心急火燎地开始给我提示，最后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忘记浇水，”他眨了眨眼睛，语气变得温和起来，“阿姨。”
谢天谢地，他还是喊了“阿姨”，自从那个特别的晚上，他就已经不再这么叫我了，每次需要我，他都是用“嗨”“喂”“哎”开头。我并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可那不适用于任何场合，我希望在外人眼里，我就是程欢的阿姨，就是把他置于我的保护之下的半个母亲，而不是一个追求小男生的混蛋女人，但这当然需要程欢的配合。然而我的宝贝毕竟是聪明的，他很好地帮我做了掩饰，之前，我们在家里并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我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出乎意料的配合让我很是感激。
当时陈奇就站在距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等我们，他藏在镜片后的那双锐利的眼睛盯得我浑身发颤。于是我想到，程欢那种不加修饰的语气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因为那会引人怀疑，而且，我觉得我应该鼓足勇气对他说明这一点，最好还要提醒他，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不是他阿姨。
陈奇却什么都没说。
我们继续朝教学楼走去。还没进入楼内，我就听到了孩子们独有的快乐活泼的读书声和笑声，那是一片天堂，是我们成人无法二次拥有的天堂。当时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有学生，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厕所的门总是在清洁工忘记关时发出大声的抗议，随即紧紧关闭。我们跟着陈奇上三楼，右拐，一个女生从厕所里跑出来，低头从程欢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劲风，随后一溜烟钻进了前面教室里——那正是我的欢欢要去的教室。
我看见陈奇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也许他正思量着要怎么训斥那个女孩。
陈奇让我等在教室门口，他则带着程欢走进教室。当时教室里闹哄哄的，却不是菜市场那种世俗、令人厌恶的喧嚣，而是充满活泼、盎然生机的那种喧闹。两人的进入让整个教室沉寂，简短的发言过后，程欢被介绍给了同学。教室又有了声音，起初是窃窃私语，后来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一个明朗快乐的笑声响起，以这笑声为圆心，逐渐荡漾出一圈圈的笑意。
我走到教室后门，让自己更好地看见程欢。
他也跟着笑，却带着桀骜的气焰，这份桀骜是我在天桥初次见他时曾领教过的。我认为这是他的戒备心理的表现。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兜，头发有些乱，一缕发丝垂下来遮住左眼，但他眼里的光芒却显得愈发明亮，他好看的睫毛眨了眨，大声同大家打招呼，并简单介绍自己。我从没想过他能表现得这么自如，那流利的说辞，泰然自若的微笑，经过他的舌头滋润而变得动听滑溜的每一个字……如果除去还能捕捉到的一丝紧张，他的表现可谓完美。
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我越发意识到自己不该送他来上学。
陈奇安排他暂时坐在后排一个男生身边。那男生就与后门隔着一张桌子。
他走过来，抬起一只手整理头发，步伐潇洒，在一群孩子之间，他浑身洋溢出的青春气息竟是如此逼人。忽然间，他看到了我，对我灿然一笑。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样单纯、这样心无旁骛，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也是我从没见过的自然和优美。
我也笑着回应他。有几个学生顺着程欢的视线看过来，用一双双充满惊奇的眸子看着我。他们脸上焕发着的残酷的稚嫩光泽，让我陡然惊醒——我的宝贝，我一心想要拥有的恋人，他是属于这群孩子的呀！在这些纯真的面孔面前，我对他的渴盼是那样的羞耻卑鄙，又是那样的肮脏龌龊！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只有痛苦。我低下头，仓皇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