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久言感觉得到她娘浑身更为僵硬,手轻轻一捏,道:“娘,咱们下车吧。”
杨石头当先跳下车,他穿着件为数不多的新衣,脚上是杨丁氏年后纳的布鞋。鞋上沾了些许灰尘,一下车他就蹲着拍去。杨丁氏携杨久言也下了马车,见石头细细拭灰,又好笑又心酸,倒是完全镇定下来。
“大少爷回来了,姑奶奶回来了。”门口应门的小厮极为机灵,洪亮的朝屋内喊道。
呼吸间就见一个胖大小子奔出门,一头撞到丁枫肚子上。嘴里直喊道:“爹爹,爹爹……”
丁枫忍痛,拦腰抱起他,“儿子,爹爹的肚子都要被你撞破了!”
胖小子却只管“呼呼”的笑。
随之而来呼啦啦一大家子人,见到杨丁氏母女三人,当先一个着深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急急冲到他们面前,眼泪夺眶而出。他望着杨丁氏,像是委屈的孩子似得,哽咽的叫:“姐。”
杨久言心知这人是舅舅没错了,浓眉大眼脸圆圆,很是年轻。可是他怎么叫杨丁氏姐姐,算年龄,丁枫比杨达文都大。
疑问马上就被解开。其他人也已近在眼前,丁枫轻轻将胖小子放下,走到其中一人面前,行礼道:“爹。”
杨久言才知自己意会错了,暗自发笑。她从七嘴八舌中迅速理清了丁家的关系,才知杨丁氏有两个兄弟。大哥丁楚城,三弟丁楚新。
门前一番长嗟叹,引来邻居观望。丁楚城心情激动,却不乏理智,见丁枫已在安排进屋的事,微点头。杨久言牵着石头,挽着杨丁氏的手,踏进丁宅。
丁宅人影交错,丫鬟们见杨久言等人皆目露惊讶。丁宅何曾接待过这等落魄之人,可那当先的妇人,发质极糙,面色发黄,一身素色麻布裳,携浑圆滚胖的十二三岁小丫头和六七岁小儿,由大老爷、二老爷环在中间,却不见心虚害怕。
丫鬟不敢多留,在这高宅大院,她们是最为低下最谨守本分的人。即便答案就在门后,她们也只能赶紧走开,等过后从知情人了解一二以慰无趣之心。
杨久言一路跟着杨丁氏穿廊走远,终于到了一处亘高的厅堂,厅堂极大,容纳百人都不成问题。丁楚城遣走了成群的侍妾,才坐下与杨丁氏说道:“妹妹,怎可如此狠心?”
杨丁氏用手拢了拢头发,才哑着声音道:“大哥,当年情形你并非不知,她既不认我,遣了我夫君孩儿,砸了我家中产业,断了我立身后路,我岂能坐视不理。不如干脆离开,倒也一干二净。”
杨久言心道果然如此。一双大眼只管看着,并不说话。
作为丁家唯一的秀才,正等着考举人的丁楚新红着的眼眶始终没有干过,听这话又是一阵感伤。他拉着杨丁氏的左手,一直不肯放下。杨丁氏由着他,继续道:“头些年我与天和去了江城,闹饥荒的时候随人潮回了杨村。安安静静过日子,简简单单的生活,比你们都开心。”
杨丁氏的头低垂着,众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用早被岁月侵蚀的右手轻轻抚着丁楚新。丁楚城脸色复杂,当年之事,大都还是自己的错,他怎么能安心。
“老夫人醒了,请姑奶奶过去。”进来个嬷嬷,躬身行礼。
“嗯......”忽听丁楚新闷哼一声,杨久言眼尖,看见他手上映了一条深深指痕,不过丁楚新马上用袖子遮住了手,神色如初。丁楚城也看了眼,却不知见没见到。
丁府老太太喜净,独自住在西院,小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正郁郁葱葱飘扬着。房间甚为简洁,外间摆了张案几,一张小床。鱼贯走进内间,才显示出丁家的豪华来,雕花木床,锦裘被褥,梳妆柜上摆满耀眼的各色首饰。
杨久言偷瞄着歪坐在床头的老太太,银丝不见凌乱,目光却有些涣散,脸尖长,眼袋颇深,嘴角深垂。
丁楚城当先蹲行到老太太跟前,低声说了句。老太太的眼神陡然亮了一倍,往杨久言她们看来。
丁楚新扶着杨丁氏,一步一步走上前,他脸上已经见汗,原来是杨丁氏全身重量都移去了他身上。
“娘,姐姐回来了。”
杨久言叹口气,今儿真是个掉眼泪的日子。这不,几人又在金豆子蹦不停。
她猜想老太太当年只是爱女心切,担心女儿受骗,便用了富贵人家父母常用的手段,打压女儿的爱人。可是她却不知,爱情在当年的丁香莲看来甚为神圣,便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磨灭。
丁香莲自幼被封建礼仪包裹,本该按照富家小姐的轨迹走完一生,不料碰上杨天和,温柔的杨天和带给她细水长流的爱情,她立即禀明父母,却打乱了父母对她的安排,最后不欢而散,离家出走,跟着杨天和过了清贫却幸福的十几年,但也与丁家彻底决裂。
从前在电视里看到的剧目活生生发生在杨久言眼前,甚至是与她密不可分时,她才知其中的为难之处。明明母女至亲间相互挂念,却因为缺乏交流而至如斯地步,实在可嗟可叹。想着,杨久言便决定尽力帮忙修复这段已经断裂近20年的亲情。
杨丁氏屈膝向前,从前的娇气早被磨灭,面对丁枫或者丁楚城的表面淡然亦抛之脑后,被平日严肃的老太太摩挲着头发,脸颊,仿佛20年的委屈一瞬间全倾斜了出来。她终于大声把多年的委屈哭了出来。
杨久言牵着惊讶万分的石头溜出了门。两个人身子都圆圆滚滚的,此时却没人注意他们。
“姐,咱们干嘛去?”杨石头睁着大眼,望着自己姐姐。
“咱们呀,要帮娘孝敬孝敬外婆。”杨久言神秘一笑。
刚才细看老太太的神色,虽灰白却并不似不治之症。前世她从事的行业,恰巧每日对着中老年人,老太太的病态也在几个客户身上见过。调治的方子她脑子里一串一串的。
或许是自己母亲去世给了杨久言很多感悟,她此刻十分希望,老太太身体能好起来,让这世的娘不会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