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倾听过你谁就会知道
你的一生并非生活而是苦难
你却把阳世当成旅游胜地
连囚禁你的监狱也是其中的一个景点
你把歌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中
这是你献给自己的最大的浪漫
这本书最后一个写的就是王洛宾。王洛宾原本不在我写这本书的计划之中。前两天,这本书的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社长陈政先生游走新疆,一路上不仅被西部的旷景惊动,还被王洛宾的歌曲和传奇人生惊动。陈政先生回来后就发短信给我,说没有王洛宾的《他传奇》是缺损的,问我有没有可能补上王洛宾的传奇。我没有见过陈政社长,但是他给我写的那本《她传奇》的序言惊动了我。我感到他完全地理解了我写那些字的动机,我觉得我的潜意识之中蕴藏着的东西他也觉察得到,而我却不一定明晓那些东西。陈政先生超越了我自己地诠释了我自己,这使我惊讶。再后来我读了陈政先生的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更让我感知到他灵魂的渊博。
我一直觉得能够惊动陈政的王洛宾,一定是因为他有惊动我们灵魂的传奇。能让陈政先生的灵魂跟着他的曲调且歌且舞,一定是因为他的那些曲调具备那样的魔力。我毫不怀疑王洛宾一定也能感染我,就因为我毫不怀疑陈政先生深渊一样的灵魂。
而后的一个阶段,我开始阅读王洛宾。我读他的传记。我最喜欢的他的传记是王洛宾的儿子王海成口述、言行一先生执笔写成的《王洛宾》。里面有诚实靠谱的描述。这本书我反复读了3遍,王洛宾的传奇意味就是在这一遍一遍的阅读中浓密起来,像经历过春天和夏天一直到秋天渐成的庄稼,一点一点厚实地垂下了它们的头。它们铺天盖地地感染了我。这个时候我也格外地明白了西行的陈政先生何以被王洛宾所震动。
王洛宾容易给人造成一种虚假的印象,以为他是西部人,少数民族。我过去就是那样认为的,他的灵魂极端地属于西部旷达的山与水,他的肉体也该出生于西部吧。其实,王洛宾是地道的汉族人。他的原名叫王荣庭,1913年出生于北京东城区建国门外牛角湾艺华胡同一个灰色的小院。他排行老四,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王洛宾的父亲是一个管账先生,母亲是家庭妇女,全家靠着父亲一个人的薪水度日,日子过得比较清苦。王洛宾的祖父爱好音乐,喜欢唱京剧、昆剧,会演奏多种民族乐器,兴起时还会到小四合院里面自拉胡琴吟唱西皮二黄倒板。这样的玩票戏友其实在普通百姓中不少见。祖父对王洛宾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把他带到教堂里去。祖父在美国教会开办的一座基督教堂任职,做事的时候喜欢带着幼年的王洛宾,这使得王洛宾很小就接触到教堂音乐。基督教的教义没有对小小的王洛宾产生什么影响,倒是那空灵而沉静的音乐,那些赞美诗的旋律,让王洛宾第一次启动了灵魂的耳朵。
王洛宾的音乐熏陶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与血缘的联结。我想说的是,王洛宾后来对于音乐的喜好完全是因为他的命里就有着这样的胚胎。这样的胚胎发育到一定程度就会自个儿长出手和脚,长出五脏六腑,长出哭声笑声,长出属于自己的生命。王洛宾只是因着它自身的生长而顺应着它的需求,去弄词,去弄曲。
再后来,王洛宾被送到京师八旗子弟高等小学堂和北京通县潞河中学读书。潞河中学是美国教会开办的,他成为基督徒,他受洗,却也不知为什么要受洗,倒是去唱诗班里唱歌这事儿他愿意干。他天生嗓子好。牧师也喜欢他的音色,唱诗班里缺少伴唱的女高音,牧师就让王洛宾代替。一开始教徒们虔诚的唱姿让王洛宾很紧张,他也装出成年人的样子挺胸张嘴。后来他就觉得好玩了,觉得这其实和舞台上的演戏一样过瘾。
有一个叫塞克的剧作家、诗人对王洛宾产生影响。那一年暑假,王洛宾去了远在哈尔滨的二姐家,在那里遇到了塞克。塞克不仅能写诗,还弹得一手好吉他,这真让王洛宾见识到了高人。王洛宾还对塞克手中的那把吉他产生了好奇,认为吉他真是一种非常自由的乐器,几根弦线就能拨弄出那样好听的乐声。王洛宾着迷地跟在塞克后面学吉他。就在假期这点时间,王洛宾学会了吉他,还从塞克这里听到了俄罗斯民歌。俄罗斯民歌的高远与悠扬让王洛宾心动,他感受到和我们毗邻的这个民族有着那样独特的声音。在这里王洛宾学着谱曲,他把塞克的短诗《紫色的云》谱了曲子。这是他的处女作。虽然这不是一首经典的曲子,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印记,可是它在王洛宾生命中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18岁的王洛宾考上了北平师范大学音乐系,学习西洋音乐。那个时候的大学课程以传授西洋音乐知识和技能为主,教学体制基本参照欧美模式,授课的也多是西学归来的外籍教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当时是北师很具影响力的音乐教授,他身在南方,王洛宾没有听过他的课,使用的讲义却是他写的。在那个时期,王洛宾最喜欢的是俄罗斯籍教师霍洛瓦特。这个60多岁的优雅女人是王洛宾的声乐老师。为了将她的课程听得透彻,他甚至在业余时间骑自行车去北京大学俄语班旁听俄语,因为霍洛瓦特的中文说得不好,上课的时候通常使用俄语和法语。霍洛瓦特也为这个小同学的劲头所感动,对王洛宾赏爱有加,还破例对他进行单独教学和训练。霍洛瓦特告诉王洛宾,一定要去巴黎,只有经过巴黎音乐的严格训练,他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音乐艺术家。
霍洛瓦特的话径直点燃了王洛宾心中理想的火炬,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目标就是去巴黎。霍洛瓦特是王洛宾心中的偶像啊,她的话就是百发百中的真理。
后来,王洛宾在自己祖国的西部,广大的西部,找到了属于他自己音乐生命的殿堂。我们甚至完全可以肯定,是西部的风光和西部内在的质地形成的营养,把王洛宾输送到世界音乐的殿堂之中,而不是对于别人优雅艺术的模仿。有一句话说,民族性才属于世界性。其实,我想说的是,艺术的唯一衡量标准,是找到了生命的真与美,并且传达出这真与美。生命的真与美其实是没有国界的,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生命其实都是同一个生命。艺术遵循的是生命的逻辑,而不是其他。找到了顺应艺术的美,就是找到了上帝的自然律,是自然律,而不是其他,才能成就永恒地盘踞在我们心中的不说谎的生命之美。这样的标准从来没有变动过。从古至今,从今而后,乃至永恒。世间的物质轮回再怎么折腾,世间物质积累再怎么提速,世间的奢侈品和所谓的“物质品位”再怎么人工地变动,也无法撼动这样的美的逻辑。
青年才俊王洛宾恋爱了,他爱上了美女杜明远。杜明远有很好的艺术天分,专攻西洋画。她生性活泼,思想开放,会跳芭蕾,在当时的北平是为数不多的新女性,她美得让众男人倾慕。年轻时的王洛宾喜欢的当然就该是杜明远这样的女人。他俩是经过同学介绍认识的。在一次共同的演出中,王洛宾高音伴唱,杜明远跳芭蕾,两个人彼此为对方心动不已。是的,不仅是郎才女貌,而且是郎才貌女才貌,这样的一对璧人让别人看着也舒服,他们当然愿意好在一起。
王洛宾原本在一个中学教了3年的音乐课,还在另外两个中学兼任音乐老师,前途看起来是明亮的。1937年的七七事变改变了他们原本安稳的生活。王洛宾不愿意在日寇统治下教学,就产生了去远方从事抗日活动的愿望。热恋中的杜明远也愿意跟着他抗日救国。他们先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然后一起走出去。为了出行的方便,杜明远的父亲提议把她的名字改为洛姗,在路上和王洛宾以兄妹相称。他们踏上了漫漫西行路。
而后就是意想不到的艰难和困苦。两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没怎么吃过苦,又涉世未深。梦想的激情就算一直热烈地烧着,那火苗也总有低矮委靡的时候。他们去了西安,找到八路军办事处,表示要去延安,可是到延安需要步行,这让他们犹豫。洛姗想回城市的革命大学里学习,王洛宾却想投入抗战。他们开始产生分歧。年轻的情侣,再也没有比分歧更寻常了,尤其是爱的初始的分歧,有那么一点故意矫情的味道,也还是有爱心容易服从对方的。他们后来一起去了一个喜欢的组织,该组织由进步作家丁玲领导,叫西北战地服务团。不少中国文化史中的名人都在里面,比如作曲家李劫夫、诗人塞克、作家萧军和萧红夫妇。身穿戎装、被毛泽东亲切地誉为“今日武将军”的丁玲拍着王洛宾的肩拉着洛姗的手,热烈地表示欢迎。在这样的进步组织里面他俩如鱼得水,才华和激情得到满腔的释放,这个时候他们的爱情也显得如虎添翼。萧军还拿出一笔不小的版税带着几个进步青年赴兰州,王洛宾夫妇都在里面,那里更需要抗战的热血青年。他们走到哪里演到哪里。他们那个时候的感情真是好,有一种说法叫“珠联璧合”,应该拿到他俩之间去使用。他们合演一个活报剧,王洛宾演老汉,洛姗演卖唱姑娘。戏正演着,一个卖凉皮的老大娘端着一碗凉皮冲上台来,对洛姗说,姑娘你赶快吃吧,看他把你饿的。谢幕之后他俩一起吃饭,被这个大娘又一次看见,大娘气愤地对洛姗说,姑娘,看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你还给他吃呀。他俩那个乐呀,因为他们演得入戏才会产生这样的观瞻效果。
在六盘山遇大雨,前行的脚步被迫停止。他们在当地住了下来。在这里王洛宾遇到了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人物,她的呈现,修改了王洛宾对于自己前景的筹划,说改写了王洛宾的命运也未尝不可。
车马店掌柜的是一个叫“五朵梅”的女人,有远近闻名的好嗓子,能唱得出把人把鸟的魂都叫住的歌。她年轻时经常头疼,就采用当地偏方,一疼就掐额头,久而久之,额头上留下5个红红的手指印,像一朵正在绽放的梅花。“五朵梅”就这么传了开来。这一帮子才艺卓越的青年才俊能歌善舞,五朵梅自然也绽开金喉。她唱道:
“前半夜想你(着)/拉呼(着)睡着了/后半夜想你(着)/鸡叫(着)天亮了……”
空间立刻充溢着辽远西部风韵,旋律朴素又简单,为什么那么抓人心呢,听者的灵魂像被一只柔韧的小爪子挠着了,挠动了心中最柔软最干净的那一部分。
五朵梅已60多岁,可是这歌声的美不源于肥美得让人无法抵抗的女人的青春年华,仅仅源于她独特的音色好像也不是全面的,这种美还有着仿佛胎生于这个地域的不可复制的真醇至厚。30年前的五朵梅与她的男人你侬我侬,过着草原上奶茶一样香郁的爱情生活。后来这一带闹灾荒难活命,她的男人便独自走西口去谋生。原本是谋着日后两人的幸福而去的,可是,这一去,竟然30多年无音信。在盼归的路口上,五朵梅留下了多少清瘦的背影。在一个人的暗夜里她有过多少的孤绝的心碎。五朵梅唱出来的,哪里再是抒情的歌啊,分明是一些生命的嘶喊,是无可奈何之后的只可奈何,要活着到明天啊,要留下活着的身体去盼归啊。
王洛宾第一次听见人的喉咙可以对生命作出如此的诠释和理解。这是他在任何大学里面也学不来的东西,也是他在任何国度里面的书本条例上所无法归纳的。那一刻,他知道了,他的大学不再是艺术的象牙塔巴黎。他的学校是在他正接触着的民间,是每一个生命的真吐露。在中国,在东方,在西部。西部土生土长着的民歌和音乐自有着不同于任何地方的枝繁叶茂,如果用心聆听,它们都是一棵一棵灵动的音乐之树啊,天上的诗歌正披挂在枝叶上。他要在这里做一个采撷到它们的诗人。是的,诗歌从来都是呆在原处的,它的长短句,它的音韵,它的词与词之间的左邻右舍左顾右盼的神情……它们从未变形和消失,等待着诗人去倾听,去记录。音乐就是音符的诗歌,需要的是一只听见它的耳朵。王洛宾不再想去巴黎做一只这样的耳朵了,在祖国的西部就有足够丰饶的音乐之树,他若用灵魂倾听,那声音肥硕得能把这只倾听的耳朵听聋。
王洛宾曾说:感谢六盘山下的五朵梅,把我挽留在大西北半个多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