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极了的好人好极了的坏人
都是你戏里的你和生活中的你
都是魔鬼或者是神灵
故事里的命运和真实的命运
装的全是你泪流满面的一生
连同你那腐心蚀肺的孤独
我看的第一部马龙？白兰度的影片是《巴黎最后的探戈》。确切地说，看的是影碟。时间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那个时候电视机还是老式的，比起现在放映效果奇好、身材颀长又轻薄的液晶或者等离子电视来，它驼着很大的背，像个老头。是的，老式电视机的放映效果远不如液晶等离子电视机们的好。但是，一部经典的电影说到底还是以它的质地取胜的。在伟大的影片面前，电视机的质量远远地退到毫不重要的位子上。当时，这部片子震动了我。电影怎么可以成为这样的一种表述呢？男演员怎么可以这样演戏呢？这个男演员就是马龙·白兰度。导演是贝托鲁奇，他想借这个片子述说芸芸众生情感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贝托鲁奇后来拍摄了中国末代皇帝溥仪为主人公原型的片子《末代皇帝》，在奥斯卡奖上风头大出。在《巴黎最后的探戈》中，马龙演的是一个情场失意的中年男人。他的老婆有了外遇，还自杀了。马龙要搬离原来的住所，他在寻租房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女。这个少女也想离开话不投机的妈妈，来这里租房子。马龙与少女见面，没有说一句话，第一时间就疯狂地做爱。接着，马龙和这个少女一有时间就在这里做爱。女孩原本是要和一个电视台的青年导演结婚的，她遇见了马龙。她还知道了要嫁的这个导演男俊关心自己的片子比关心她更甚。被冷落的女孩冒雨去找了马龙，马龙为女孩洗澡。女孩说爱他，让他和她一起生活，马龙凶狠地鸡奸了她，女孩回到了她正常的生活中。有一天，马龙在街头遇到了女孩，他追上她向她讲自己，要女孩跟着他生活。女孩说，一切都结束了。马龙追逐着女孩，一直追到一个大厅，大厅里正在举行探戈舞大赛。马龙追上女孩，想知道她的名字。女孩取出父亲的手枪，向阳台上的马龙开了枪。马龙倒下去的姿势像是跳着探戈。女孩盯着阳台上马龙的尸体毫不害怕。她已想好，警察问她，她就说，他追着她企图强奸她，而她不知道他是谁。事实上，女孩真的不知道马龙是谁，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马龙也不知道女孩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马龙锥子一样深入的眼神让我发愣，让我喘不过气来。马龙根本不是在演戏，他本人就是那个找死的男人，就是那个以找死为乐的男人。在以前，我看惯了正宗地表达一个故事的电影，诗史片也好，生活片也好，要么就是纯情得有根有据的那么一种情色，要么就是肥美到油腻的那么一种情色。或者是间谍的或是胡吹乱弄武打的，情色得有前因有后果。就是没有看到过如此毫无来由的狂野的情色，就是不知道电影可以这样表达一个故事，这么一个简直可以发生在街头任何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它太真实了，真实得太不像是一部电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女，像动物一样地做爱，用嚎叫代替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在电影上可以这样赤裸地做爱的镜头，身体的纠缠是多么的猛壮。但是，我好像没有觉得特别的不对劲儿。这当然是因为导演的艺术功力、马龙的艺术功力。这样的一些镜头，这样的情节叙述，假如存有艺术上的粗鄙和表演上的不到位，非让观众大倒胃口不可。一个失意男人所要对付的失意，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身体的狂野，生命力的更多宣泄。要想表达出来的那种活着中的死感，还有死感之中的活着，除非身体的嚎叫，除非嚎叫的身体。
我在银幕上看到生命中一直被像警察一样管理着的本性上的无序一下子被呈现。抛却了文明与文化遮掩之下的那种生命的无序，人人都有的那么一种无序，人人都必须掩饰得住的那么一种无序，人人都掩饰得仿佛真的没有了的这么一种无序。是的，这是生命之中潜意识里面的东西，它们怎么可以放置在寓教于乐或者用来励我们之志的电影之中呢？再者，这个片子又是多么的现实啊。男人和女人身体狂野地纠合在了一起，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这怎么不是工业时代、技术时代、更加是如今的电脑时代的一种现实呢？这怎么不是在物质上什么都不缺的现代人，却无论如何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一种现实呢？这怎么不是人类躲开无时不在的死亡恐怖的一种逃遁了自己的去处呢？无论我们的躯壳被文明武装到了牙齿，武装到我们的智商似乎可以知道太空事情的这等程度，可是，我们的身体最充沛的那一部分能量，在暗中对这个世界上的物质现象大规模起作用的那一部分能量，依旧来源于身体的那种荒蛮之中的原始部落。
我敢说，我生命中艺术电影的概念，几乎就是从《巴黎最后的探戈》开始的，我认定的好演员也是从马龙开始的。我不可抑制地开始了对马龙的关注。我愿意知道他的生、他的死、他的爱、他的情、他的狂、他的乱。我甚至愿意试着分析叫马龙的这个人，他的性情加上他举世无双的“坏”，到底可以推导出什么样的自己的命运。在这之后，我看了《乱世佳人》这部伟大的诗史影片。那一个阶段，我几乎对国产电影失去了兴趣。我知道我们这个国度的电影艺术距离世界电影艺术有多么大的差距。马龙和盖博，真是两个世界上吓人的“坏”男人。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就是这等男人的“坏”。盖博是野性不羁中透着成熟男人油滑世故的那么一种坏；马龙却是另外一种狂野的坏：要么冷硬如铁，要么热烈如火，他拒绝油滑，要么是神，要么是魔鬼，就是不是人。可是，这两种男人，天生具备对女人富可敌国的诱惑力，女人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他们的诱惑。
1924年4月3日，马龙出生了。当时他的父母很高兴，孩子健康，比什么都好。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子，几十年后却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电影界的偶像。很小很小的马龙，就是那个很符合我想象的小马龙。他精力旺盛，随时准备对抗成人的管束。他上幼儿园时总想逃跑，他的姐姐总要负责把他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可是，只要姐姐稍一疏忽，马龙就会溜进路边的草丛或者爬上树去，让姐姐无着落。后来，姐姐不得不用皮带拴着他，把他送到幼儿园。青春时期的马龙进了军校，他无时不表现出自己自由的天性。学校里有一口大钟，总会在某一个时辰准时响起，以提醒学生们该做这个和该做那个。马龙对这口大钟恨之入骨。一天夜里，马龙爬上钟楼，扯下钟舌，跑到远方的灌木丛，把它深埋地下，然后很有成就感地睡大觉去了。可想而之，第二天，本来井井有条的学习和训练会乱成了什么样子。不过，学校立刻把大钟提醒改成了人口的吹号，让马龙沮丧。
马龙接触艺术界，要归功于他的两个姐姐的影响。而第一个对马龙投反对票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当老马龙得知儿子产生了想进戏剧学院的愿望时，就嘲笑他，说你也不对着镜子照一照，然后告诉我谁会出钱看你这样的土孩子。这个时候老马龙根本不知道，就是他不想出钱的这个土孩子，不出几年就给他赚回了大量的钱；而就是他这个当爸爸的，把儿子大量的钱在自己混乱的经济投资中弄得血本无还。
马龙一生中有两个重要的伯乐：一个是姐姐的老师斯特拉，一个是大导演卡赞。斯特拉老早就看出了马龙的天才，对还在表演戏剧的马龙断言，说他不出一年，就将成为他们那个国度最优秀的青年戏剧演员。也正是斯特拉，把马龙介绍给卡赞，这个伟大的导演，他导演了《推销员之死》与《欲望号街车》等经典影片，是美国最著名的导演之一，一生获得两次奥斯卡导演奖。卡赞是马龙的贵人。是卡赞把马龙拉进了自己导演的电影之中。
在话剧《欲望号街车》中，马龙的表演得到了观众充分的认可。接着卡赞把《欲望号街车》搬上屏幕，同样找来马龙饰演男一号。这一年马龙才27岁。这是他出演的第二部电影，与马龙配戏的是绝世佳人费雯丽。《欲望号街车》一扫往日好莱坞片子那种风花雪月的脂粉气，站在现实的土地上，大胆地展现现实社会丑陋到凶残的一面。卡赞就是试图拍这么一部电影，人类电影史上第一部不多愁善感的电影。没有歌舞升平，没有男英雄，没有女英雄。在那里面，人就是人，有渣滓，也有宝藏；有错误，也有优点；很多时候是稀里糊涂的。是的，就像现实中的你和我，面对自己，最大的东西其实就是这种稀里糊涂，是悖论和生活的不理顺。
这部片子当时给我以强烈的震动，至今还能听得见马龙在暴打老婆之后幡然悔悟时的那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还有费雯丽幻梦破碎之后的那声碎心的哀号。日常中混乱的我们，内心堆积了这样的嚎叫和哀号，在文明的优雅所要求的必然忍耐中，我们无处把它们扔掉。是马龙和费雯丽让我们跟着把自己的嚎叫和哀号也扔了出来，跟着他们来了一次对于自己灵魂的排污去垢。这就是电影艺术的魅力。
《欲望号街车》让费雯丽得了奥斯卡女主角奖。马龙也被奥斯卡提名，但与奖项擦肩而过。须知，这才是马龙从影以来的第二部片子呢，第二部片子就被提名，几乎是空前绝后。马龙顷刻就成为全世界影迷的新偶像。他那紧身内衣下鼓涨的肌肉，凶猛地开合咬肌的咀嚼方式和野兽般的嚎叫，他那野生动物般狂野的激情，瞬间就在全世界生产出来茂密到难以估量的粉丝。
接着他又演出了电演《萨巴德万岁》中的男一号。这一次他又参加了奥斯卡男主角奖的角逐，又一次未角逐上，马龙却因此片获得了当年的戛纳电影节男主角奖。紧接着，马龙又在诗史大片《恺撒大帝》中饰演恺撒大帝安东尼。马龙的这个恺撒大帝产生了这样的后果，就是让以后重拍这部电影而饰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产生了抵触，因为谁都难以产生底气超过这个不可一世的恺撒大帝，马龙因此而获得了第三个奥斯卡男演员提名。1953年，马龙饰演《码头风云》男主角，这一个片子让他成为世界电影不可一世的影帝，1955年的金球奖和奥斯卡男主角奖全给了马龙。影片的导演还是卡赞，卡赞也因这个片子夺得奥斯卡导演奖，这是卡赞的第二个奥斯卡导演奖。那一年，马龙才31岁。
想想看，世界上每年有多少部电影出品呵，这个马龙，片片被提名，而且他又是如此年轻，年轻得连“资深”这样的东西都没来得及获得，岁月还懒得给马龙机会让他经历沧桑的生活，沧桑的情色，以便有营养变成老戏骨。可是，马龙就是凭着他的本色演出，凭着骨子里面原汁原味的激情，他一出场就是巅峰，演艺史上难以超越的巅峰。事实上，马龙的这些角色，哪一个都出色得可以获得奥斯卡男主角奖。就是因为他太年轻，年轻得可以先把小金人让别的资深男演员捧回去。还有，马龙是个不听话的青年人，他从来没有精明地履行过电影界的显规则与潜规则。他从不和媒体配合，也不买所谓“权威人士”的账，这也使得马龙抱得小金人迟缓了若干年。这一次，电影人再也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把小金人送给这个年轻人了。马龙天性中自由的东西，让他在辉煌的领奖台上显得不习惯。他也不那么刻意地准备领奖词，他只是语气含混地说：十分感谢各位……呃，它比我想象的重多了……呃……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对我做的事情这么肯定，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也是个很少有的时刻……
叔本华曾经这样论述“天才”人物是怎样的一回事儿：“动物具有智慧，仅仅是为了发现和猎取食物；它所具有的智慧程度，是由这个目的所决定的。在人那里，也复如此。唯一的例外是，在人那里，由于维持生计的艰辛和欲望的日益复加，他不得不拥有更高程度的智慧。只有当智慧之程度超乎寻常时，才会出现智慧摆脱日常用途之过剩现象。当这种过剩现象变得相当突出时，人们就称之为“天才”。这种智慧，在根本上就成为一种客观的东西。”是的，天才不仅仅是培养和学习得来的。伟大的天才几乎就是造化的所为，他的命里已经毫无缘由地聚集了那么一种过人的洞识能力，岁月的推移注定会动用这种天才生命中的洞识能力，天才人物的天才会像夜幕一样按时降临。
把叔本华的“天才”之论放置于演艺界，那么，马龙就是这个界别百年难遇的那么一种天才。上苍给了马龙一个雕塑般的面孔，这个面孔就是用来把他安置于银屏上的。这样的面孔在人类之中100年才能出一个。这个面孔用来在银屏上杀人如麻（被杀的尤其是女人），这样的面孔在现实生活中同样也杀人如麻（被杀的当然是女人）。马龙天生的魔性和狂野更是杀人的利器，这样的魔性与狂野在马龙身上一丁点儿都不用被饰演出来，它们只是驯服地从马龙身体里面释放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