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一条河
2007年10月8日是一个时间的分水岭,那天我从黄河之北穿越而来,到省城一家媒体正式报到,自此,转身后的生活划出了新的轨迹。
人虽然来了,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还在原来的地方,就像脑袋伸过了墙,身子的多半还卡在另一头,走得不那么利索。每周工作五天后,我要回到黄河以北的家过双休,做饭洗衣,过一个主妇正常的家庭日子。这样的节奏像跳交际舞,进进退退,一二三,二二三,可这种生活舞蹈没有带来娱乐,只让人晕头转向。
在一周的七天中,双休日是我的解放日,心灵隔着黄河的频繁观望,使我害起了无休止的思乡病,其症状加重了我内心对家庭的脆弱依恋和过度的审美情结,以至于在外的所有不幸我都归结为离家所致。
对于我,双休日不仅是解药,更是一块化在心里的糖,我慢慢地品咂,慢慢地享用,买菜熬粥,抹桌浇花,到外面为孩子充值公交卡,交水费电费,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忙碌这些时,我的心踏实稳妥,纯净而战栗。
肉蛋果奶,我很全面地为孩子搭配营养饮食,吃上两顿妈妈做的饭,应是另一种不可取代的营养吧,我相信这种营养在孩子成长中的魔力。这种家常的幸福使我微醺。
等孩子享用完我做的美食,我便可以把自己交给沙发与电视了。在省城的窝里,家具布置采用的都是减法,沙发无,电视是花了三百元在小商品市场买来的。其时并没有把省城当成家,只把自己当作一个过客。家里就不同了,它是心中的圣地,即使周围都成了汪洋,它还是我生存所依的孤岛。
一路从车站跌跌撞撞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一个热水澡,让外面的风尘在清水中荡涤而尽,还我一个温润的身心。睡在阔大的床上,疲倦伤痕化作远遁的轻烟,我日常亲密的床单、花妍蝶舞的毛毯用它们温暖如春的气息包围着我,在这种美好气息的烘托下,今夜又可以孵化一个暖暖的明媚的梦。其实床宽也就一米五,但在我意识里它阔大无比,是蔚蓝高远的天,是深厚无边的地,在上面我可以安放我沉重的肉体,又可以任飘渺梦幻云来云往,它辽远、安恬,接纳我所有的伤悲、不安和恐惧,弥合我悬而不决的命运。它是忠实的疆土,心灵的乐天。躺下来,外面的一切都可谢幕,所有强硬架势都会塌陷下来,日光隐匿,天地屏息,蜂群般的纷纷扰扰也无奈地逃回它的窝巢。
周日傍晚,等卧室内的石英钟转到晚8点,这颗糖果就要化尽了,它仅余的一丝甜味转而苦涩起来。在眷恋不舍中我心情复杂地收拾着厨房,看着我用清洗剂洗得铮亮的炊具,我想起鲁迅对百草园的惜别:“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房间的静物无声地接受我目光的摩挲,它们刚刚在我的体温中有了生命,又要在我走之后忍受丧失。
让我的沙发与电视安静沉默下来,让我的睡床学会寂寂等待,让我的地板兀自怀抱主人冰冷的足印,让我精心养护的文竹在翘望中引颈绽绿。此刻,镜中的我收敛起居家涣散慵懒的面孔,搽点面霜,理一下发丝,挺一挺腰身,灯光下黑色风衣起了一层玄秘的金属亮色,遮住了内里的风花雪月。小鸟依人的居家女人消失了,随时准备应对一切风暴的职业硬派绑在身上。
正是万家灯火时分,日落而息,天地的眼皮闭合,夜诡谲的气息开始漫漶。“日暮乡关何处是”,在日暮里思念乡关与在日暮里告别乡关,思念的重量不会有区别吧。一个渴望迈进故土,一个不忍拔足离去,其心灵之痛应是相依无别。晚餐已毕,这个城市的家里成员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洗漱,要么三五好友聚在地摊儿、酒馆、咖啡屋恣意叙谈,他们卸掉白日的面具和盔甲,回到本真与舒缓。在家里,女人们穿上性感棉质的睡衣,男人们吐几口解乏的烟雾,多么轻松温馨的时刻!而我却要逆其而行,晚风裹来一股浓馨的草香,禁不住朝那个方向使劲嗅了一下,这是路旁刚修剪过的草坪奉献的,那特有的植物气味挂上了甜甜汁液。
公交车上的人稀稀拉拉。路上,穿着运动衣健身的夫妻,哄孙子买烧红薯的老者,牧野广场上溜达的人与狗,他们的家就在附近,他们不用担心晚上回不到家。他们的每个举动,乃至一条狗的撒欢都在渲染家园的暖意,活在这个城市的惬足。而我穿行于此,左挎右提,与亲人在暮霭沉沉中执手道别,成为夜色中一个踽踽独行的幽灵,每一次投足都在标志着与家背道而驰,标志着与牧野广场的菁菁碧草分道而往。不经意的一阵风,视野里美人蕉头顶的一朵猩红,都会撩动堆砌在心头的万个悔意,千个不甘。
街上你会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微扬着头,脸上拿出漠然的表情,怀揣一颗沮丧的心,丧家犬一样四顾茫然。心里却热闹得很,时时召集自己的灵魂过来开会。
女人的血肉和家已连为一体,每一次离家都在狠心剥离自己。所以有一个伤口总不能痊愈。内心柔情似春水展波,脸上却是冷凝的铁板一块。外表堂而皇之,内心已溃不成军。
有时我想,何苦呢,离开原来的单位有什么好,但转念很快就恢复了义无反顾的决绝,因为它的一点儿鸡肋再也喂养不了我的身体和尊严。外在与内心,社会与个人,内心的诉说再一次表现为激烈后的沉默,沉默后的顺从。就像火箭上天要有一个助推器,命运的手掌总在我犹疑的那一下给了我狠命一击,我就是我自己的助推器。
雨夜的列车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说外面下雨了。探头窗外,果然有银亮的雨丝从四处声势壮大地布阵而来。
外面是卧着的黄河大平原,浸泡在墨黑的梦境里。大平原是卧着的睡,树是站着的睡,此刻到来的雨使它们的睡更加浓郁酣畅,更加具有某种神秘的意象。这雨蓬蓬勃勃,负着某种救赎的使命,是所有植物迫切的水源,仔细倾听,可以听见大地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偶尔一闪而过的灯火,曝光了大地上的事物:低伏蔓延的豆秧,凛然而立的玉米。乡间小道上两排细细的白杨里会“突突”地走来一辆亮着灯的机动三轮车。
因此会明白,列车正驰过平原的腹地,黑夜的巨大无底扑面与人相撞,荒凉与空旷使人顿生被弃之感,家的暖意、街市的繁丽在时间的某个角落会出来温存地蜇你一下。
而行人告别的何止是家,其实是一种生活赐予的节奏。列车上忍受的是速度的推进,思乡情恰与这速度成正比。要到达目的地,必得经过这长长远远的令人惶恐寂寥乃至窒息的思虑,以及眼前的茫茫野地。
雨中行,本身就有宿命的打击,而因前方施工,火车在雨中羁绊了足足一个小时,再次启行已是午夜。
模糊中看到两个高高巍立的“头颅的山峰”,那是矗立于邙山山头的“炎黄二帝”,我们的远祖。他们站在那里,几接天宇,总是比我们最先触及风雨雷电。
听不到黄河的涛声了,它的平缓老迈一次一次与我晤面。我的归去与往来,都被这条圣河目睹。
列车裹着我在这条河流两岸摆着不甚优雅的秋千。
有一次,正凝目黄河,周围忽起惊呼之声,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无限崇拜神往地指点观望着,印证着诗歌与教课书中的这条伟大而疲惫的河流。原来他们是来自桂林的大学生。趴着打盹没来得及看的则埋怨他们的同伴未提醒,抱憾没看到这一历史长河的壮丽瞬间。那一刻,我久已麻木的眼睛也跟着涨潮了。
黄河,就像家门前的老祖母,她何时从崇高到亲切已记不太清楚了。今夜,愿她安澜无恙。
已到郑州界了,合上书装包里,掏出一张文摘报看起来。好像吃完正餐,再随意尝点零食。
黄河之北的人儿来了,闻到了黄河之南的空气。从家启程,行人跨越的不止是里程,还有一种面对异地内心的惶恐。异乡的、凌乱的、陌生的雨冲刷着这种气息,使这种气息更加冷峻、潮湿、浓重、无孔不入!弥漫在火车站旅人的面庞,背负在他们心里。
一股异样的气味扑过来。出站口的地下大厅,一些人裹着被子躺在地面,这里成了他们避风避雨的地方。
一把把及时撑开的伞遮住了滂沱大雨下等候夜班车人的脸。夜班车是出站人第一眼所要寻找的。每一辆夜班车的到来,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张望,张望,午夜的站牌下,甚至急切地走到路面上。K807,路过郑大北门,我要在那儿下车——
这骚动又如同急雨把夜搅起来。
如同一滴雨的坠落,等车的人急于找到自己的座位。
夜班车,这雨中仓皇漂泊的扁舟,载着一颗颗被浇透的驿动的心。
一颗颗心,又像一粒粒茫然的种子被丢弃。
绿城广场
虽然步行上下班单程要三十多分钟,但我还是坚持这样做。
从中原中路的核五院家属院出发,到晚报社去,穿过绿城广场,可以从绝对的直角线路变为相对的对角线,省去一些路程。还有,广场文化的感染也是隐含的行走动力。
绿城广场对面是一家电力部门,高高的楼顶上嵌着一座醒目的时钟。这样,在我眼里,它就成了绿城广场的时钟。从家走到这里正好十分钟,再到单位去需二十五分钟。
很偏爱“绿城”这个美称,它似乎比“商都”更有气场。一个是美人,一个是书生;商都重在提示文化,绿城意在点题环境;一个厚重悠远,博学多识,一个清明空灵,砌红叠翠;一个给人思想的穿越,一个给人视觉的享用。各有千秋风采,互为濡染增色。这么说,郑州就拥有两种不同的城市气质,既风姿绰约,绿意浓浓,又古色古香,蕴藉沉厚。
绿城广场是郑州的中心广场,被称为绿城郑州的点睛之笔。
我喜欢从它任何一个进口进去,在四季的花卉气色中爱恋地茕茕独行。几乎每天都要路过,但我并不觉单调。我记得,元宵节我和家人在这里看过烟花,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争相引颈而望。北门常卖一些时尚玩具,小孩子们或是大孩子们喜欢的层出不穷的新玩意儿。有天傍晚,几个大学生在这里买了几只孔明灯,像在举行什么仪式,点亮蜡烛,灯壁上的“I love 某某”也被照亮,它冉冉升起,越过那几棵白玉兰,或是女贞子,越升越高,直至消失。
那段时间,我的身影常常出现在这个广场上,广场上的浪花拍击着我孤寂的寄居生活。
早上的广场似乎最有生气。各种锻炼的人在自己的圈子内自娱自乐。
跳秧歌与集体舞的在下沉式“石广场”,男女老少,丑俊高矮,形形色色组成一个庞大的舞蹈阵容。明快的音符在晨晖间跳跃,在大姐大妈的红绸子上舞动荡漾,《金梭和银梭》《踏浪》,熟悉的旋律扑闪飞来,太阳与月亮运行着时间,也运行着火红的理想和生活,而云淡风轻,浪花翻涌,面朝大海的旋律,让人的心情海鸥一样飞翔。还有小曲《回娘家》,热烈的日子被那个行走在乡间小道的村姑攥在手里。
喷泉池北侧是交谊舞天地,每天由一位身材板正、气质优雅的中年男子做教练,他专业的舞步、温和的态度为这里的中老年女性所青睐。她们身上没有专业舞者的细腻完美,但绝对有专业舞者对舞蹈的投入和热爱。年龄、赘肉都说明不了衰老,早上八点即升起的年轻心态才是最可敬慕的。
拉丁舞的粉丝们在喷泉池西侧的空地上,他们把外套脱在长椅上,与交际舞相比,他们要投入更大的体力。跳拉丁舞全身都要“颤”,尤其是腿部的动作,要慢慢伸开,弓起来,然后划一个弧线,有点儿类似患了小儿麻痹症的跛子。但病态与美就这样毫无理由地纠结在一起。
西洋音乐《卡门序曲》兴致勃勃指挥着舞者的动作,一个染黄发的时髦女人随着音乐把脸扭过,吓我一跳,原来是一位面若鸡皮的老奶奶。
广场舞蹈不是舞台表演,它是自由的,也是青春的,每个人的四肢都可以平等舒展地做自己想做的舞蹈,它与审美无关,与心情契合。
垂柳下照例有人在练太极拳,其中包括一个崇拜中国武术的外国人。火炬松下一名中年男子正在高亢地吊嗓子。
清晨,太阳的大红脸几乎擦着了广场,一地流金。
西面的嵩山路,北面的中原路,车流滚滚。再往西,裕达国贸大厦插入云霄。而钟楼的一分一秒正在演绎着新的历史,有重复与平淡,也有奇迹与荣光。
傍晚下班回来,我从对面郑州博物馆穿行到马路对面的广场西门。一进入广场的铁栅栏,就不由得来一个深呼吸,将路上的浊气与广场的空气进行置换,大美女柳树却不失她固有的风韵,低垂的发丝稠密齐整,虽然草地上密密地覆了一层柳叶,但她并无萧条气象。在她婀娜多姿的丽姿下,摆着一把米黄色长椅,有时它等着我,有时它把自己交给情侣或老人。
我常常拂去上面的金黄败叶,把手包、顺便买来的食品放下,长长地,伸展一下这片比叶子沉重或轻盈的肉身。
在广场北边,建筑的轮廓被霓虹灯勾勒出一架巨大闪亮的古筝,那是市青少年文化宫。白天,许多小花朵由父母领着到那里学习音乐与舞蹈,他们的小手指信任着这个世界,拨弹着艺术和未来。
夜色慢慢向我围拢过来,四周空寂,不远处有年轻的情侣忙着亲密。我与他们无关。我经历过那样的爱,如今心里只剩下宁静、虚无。广场上方的钟发散着绿莹莹的光,只有分针是红色的,我常常掏出手机与它对时间,我的时间必须与它同步。
候车厅
最初来郑的两三年时间内,每至周五晚上的某个时间,郑州火车站候车厅就像我家的客厅,我必按照车票上的通知提前到那儿报到,在蓝色硬塑料椅上安放一段无奈的时辰。
起初我常为自己这种忙乱的节奏所感叹,甚至悲哀。以为受命运之宠的女人不应该在生活的潮水中四处颠簸,应该像暖气屋子里名贵的蝴蝶兰,霓裳娇艳。
这样自悲自怜的思维模式,占据我内心良久,对于自身生活并无革命性的改变,反而渐渐中毒至深,毁坏了欣赏外界的心境。
不知何时起,我急切的脚步缓慢了下来,再观当前,一切皆自然而然。生活是如此和顺,只不过我们的内心使了磕绊。
——候车厅不过是一个使生活转换的容器而已。
于是我在这里享受水果和零食,美好和优雅从馨香的味觉开始。我也掏出书,与坐在我家的书房里神态一样。毛泽东在闹市读书,我在候车厅读书。
不必内心紧张,权当这里是你村庄的打麦场,在这儿看星星看月亮,看牛犊吃草,看黄狗一门心思地撵那只红蜻蜓。
心渐渐释然。上帝同样是垂顾你的,只不过它给你这样的方式和这世界对话罢了。在别人静止时,你是游动的;在别人游动时,你还是游动的。你的心脏会因之习惯起伏动荡的节拍,旷野的万里长风会促使你肺活量提升。
如果你想闲逸,你一定会安然自在。如果你想健康,你一定会充满阳光。照此,你会发现一个奇妙的公式,还可以造更多类似的句子。
情绪在候车厅被安顿得越来越恬淡、自适,这个公共场所被我利用得越来越私密化。看书,梳理头发,抹唇彩,隔会儿规律地上一次厕所,到水池净一下手,或是踱到那儿洗水果,像用自家的厕所和水一样自然,并且在自家用水要收费,这里却是免费,这样一想,自己付出的成本真是低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