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和宗建明都成了忙碌的男人。每当夜深人静,县城安静地像座沉睡多年的火山,没有月光,没有风声,没有犬吠,所有的商店都早早关门打烊,偶有行人从岑寂的大街上走过,身后就传来皮鞋踩踏柏油路时空旷的声响。下雪的日子就更静,坐在书房里,能听到雪米粒在拍打着窗棂,如果拉开窗帘,会看到橘黄色的路灯下,肮脏的野猫在雪中蹿上枯藤缠绕的花墙,俯在砖瓦上逡巡着稀少的猎物。
小学教师早早哄孩子睡去。我在房间里等着殷小柔的电话。等她的电话成了我夜间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成了种习惯。如果哪天深夜听不到电话急促的铃声,我会变得焦躁不安。我不停地抽着香烟,在网上跟人漫不经心地“斗地主”,很快就输得溃不成军。只有我在听筒里听到小柔的声音,我的心脏才不会狂乱地燥跳,我的眼睛才会亮起来。我倒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她说她经营着家咖啡馆,晚上会非常非常忙。我能想象到“非常非常忙”是什么样子,对她凌晨一点左右打来电话从没有抱怨,相反,我只是感激。
别人也许很难想象两个成年男女煲两个小时的电话粥是如何的情形,更何况这两人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他们甚至连亲昵的朋友都算不上。他们只是在电话里述说着他们一天的行程,丝毫没有暧昧的情调。比如小柔,她通常上午11点起床,去面馆吃完兰州拉面后,到美容院修剪指甲。下午则躺在床上看尤瑟纳尔的《一弹解千愁》或《王佛保命之道》。这两本书她已经看了几十遍。傍晚,她先陪女朋友看百老汇的歌剧《第四十二街》,夜间回咖啡馆照顾生意。我不清楚她是否有男朋友。按照我一个小镇男人的理解,我那个凤凰的朋友肯定和她有些瓜葛。我不是多嘴的人,从不去问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她呢,心情好时,倒开玩笑似地主动提起她以前的男朋友们。不是男朋友,而是男朋友们。一个北京姑娘,从小到大没有几个男朋友是不可思议的。她说,她的前任男友是个电脑代理商,东北人,体格彪悍,思维像个铅球运动员。“我总是很容易爱上那些……我不太熟的人,”她有些惊慌又有些疑惑似地问我:“为什么这样呢?”按照她的说法,她喜欢过一个北京体院的大学生,他们是在地铁里邂逅的。当时车厢只有他们俩,地上大雪铺天盖地,而地下温暖如春,他们不时互相看两眼,后来,细腰瘦臀、穿46码运动鞋的大学生犹豫着坐到她身旁,下车后,他们就手挽手去“上岛”喝咖啡。而那个长得像张国荣的方面便代理商,是她在超市购物时认识的……除了这些,还有演过古装剧的男明星,慈善基金会的会计,卖羊肉串的维族人,开酱汤馆的韩国大叔。这些职业迥异的男人,总是还没来得及她介绍给父母,就消失不见了。
而我每日的行程更简单,上班、下班、为代理人建账,跟朋友喝喝酒,只不过这些日子才忙起来,而忙起来的原因,无非是宗建明的缘故。
宗建明已经跑了五六次秦皇岛。开始还能见到曹书娟,到后来,见面成了奢侈的事。每当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观望着枯萎的灌木丛、海沟上裸露的贝壳、仍在撒网的渔夫以及灰色的、没有任何声息的大海,我都变得无比沮丧。我闭紧双眼,靠在温厚的座位上假寐,任暖风将我的鼻翼吹得酥痒难抑。宗建明通常一句话都不说,目光紧张地注视着前方,似乎不远处就是悬崖或者海滩。他的样子让我更加沉默,仿佛我陪同他去秦皇岛,不是作为助手或帮手,而只是无用的摆设,保证在他漫长路途中,能听到活人的呼吸、闻到活人的气味,不至于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个一个软弱、无措、除了这辆广本飞度外再没有任何积蓄的男人。
我知道宗建明没钱。而在曹书娟这件事上,想空手套白狼是天方夜谭。那男人倒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我们通过税务局的关系查了他底细,他去年光纳税就四百多万。可问题是,他有钱并不代表他在曹书娟这件事上有所作为。如果付出的代价过高,这男人很可能会旌旗息鼓,远远地观望事态发展。而最关键的问题还在曹书娟那里,她不肯交代男人的任何问题,而是把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头上,这是让宗建明最无法忍受的事。后来这件事结束后,我仍无法猜度当时曹书娟的想法。
去了几次秦皇岛,也只是做无用功。离开庭审判的日子越来越近,宗建明整天沉着脸,不是把发票填错就是把帐目记得混乱不堪。我们的老所长几次想发作,都被宗建明凌厉放肆的目光吓了回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宗建明对我说,你跟我去趟寞村吧。
那个男人的老巢就在寞村。我说去那里做什么?宗建明递给我支香烟,默默地替我点着,说,替我收尸。
我极力劝阻他去找那个男人算帐。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清算陈芝麻烂谷子,无疑没有任何好处。可我知道宗建明的脾气,如果我不跟他同行,他只会把事情办得更糟。
我从没有去过寞村,在我想象中,这村子应该是别墅林立,花木疏朗,像中央电视台里老播放的小康村的典型模样。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们的车驶入寞村时,我发现这个全亚洲最大的钢铁生产基地和别的村庄没有任何区别,低矮的平房,泥泞的乡村道路,路旁孤单的白杨,每户人家冒出的浓烟将天空染成浅灰,很难相信,这个村子全是家家户户都开奔驰的人家。
男人的家在马路西侧,跟工厂混在一起。看门人是个粗壮的小伙子,穿着保安制服,详细地记录了我们的姓名和单位,然后讨好似地告诉我们,老板今天正好在家里。宗建明点点头,将车开到一排北京平前,迫不及待跳下去。我没跟他一块前往,而是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望着他大踏步闯进了房间。除了伺机行动,我不能让宗建明难堪。
房子里开始很安静。我打开本杂志,揣度着宗建明和男人会如何展开谈判。后来我打开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广告。突然,我听到声愤怒的嚎叫声。我跳下车朝平房跑去。透过窗户,我看到宗建明抓着一个虚胖中年人的衣领,硕大的拳头就要落在他南瓜般的头颅上。男人个子很矮,我看不清他表情,不过,这个农民最好受到些惩罚,好让他知道,偷人老婆是有代价的。我等着宗建明的拳头狠狠地落下去,我等着看那个男人的脸庞被砸成染料盒,鲜血顺着他白色的衬衣领流到脚面。
让我失望的是,我看到宗建明收回了他的拳手。他不光收回了他的拳头,还“咕咚”声跪倒在地上。他的举动不但让我吃惊,也让男人懵懂起来。他小眼吧嗒吧嗒地闪动,不晓得去扶宗建明还是踹宗建明两脚。我看到宗建明的双臂紧紧地环抱着男人粗壮的小腿,脸庞死死地扎到男人脚背上,他的样子很像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正在亲吻从云端降落的上帝。我听到宗建明歇斯底里地哭声:“我求求你,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吧!”
我悄悄退回车厢,将暖风打到最高,不停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