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一死,菊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蹲在屋场旁边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择着菜。宋定山喊了几遍,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抬头望一眼,小声小气地叫了声“宋书记”,又蹲下去,懒散地掐了菜根。
张光亮见宋定山来了,忙丢了手中的活儿,拉他到椅子上坐下,洗杯子倒茶。宋定山打眼看看,光亮的房子,该拆的拆,该砌的砌,又有了模样;菊子那边,土墙全部推倒,也清出了屋基。他欣慰地喘口气,问张光亮:“是怎么打算的?”
光亮双手递了茶,在旁边坐了,说:“宋书记,我正准备给你报告的。毛子来了,他说自己的预制板确实有质量问题,没想到会出现这严重的后果,把哥哥打死了。他给了我八万块钱,叫我先收着,说等打工挣了钱,再补两万过来,算是赔偿。宋书记,一堆一块儿长大的,都知根知底,我晓得毛子是老实人,打工挣了点儿钱,连媳妇都没接,又出了这场事故,以后咋办呢?你教导我们说,做人做事都不能得理不让人,把别人逼到绝路上。他那两万块钱,我们再不能要了。”
顿了顿,张光亮又说:“宋书记,倒墙的事儿,其实我也有责任。楼板刚上,我就在上面码了砖,打算着砌二楼的墙方便。墙没干,地坪没打,一压就断了,哥哥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想啊,除了毛子这八万块钱,我再添个大几万的,帮嫂子把房子盖起来。说句难听的话,嫂子还年轻,不能哥哥一死,就变得木木呆呆的不像女人了。今后呢,坐堂招夫也方便一些。”
张光亮给宋定山续了水,说:“宋书记,有个事,还想求你帮忙。嫂子那边,也只有两间屋基……”
宋定山喝口水,润了嗓子:“光亮,你有这个姿态,是我没想到的。这样行,这样好。屋基的事,你莫操心,我们村里协调一下,尽量给菊子划一间。还有一个事儿,也是至关重要的,房子要盖,质量不能马虎,再不能请散工来搞了。我帮你找一家建筑队,有资质,可靠。就是多花几千块工钱,住在里面,一生都是安稳的。”
张光亮连声说谢,随即叫莲子喊菊子过来,一起去做饭。宋定山站起身,说:“等房子盖起了我们再喝酒,今天就不吃饭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矮三和鲁文书,宋定山问:“去哪儿了?”矮三笑道:“到县里了。”宋定山骂:“白儿溜球的,去县城买点儿油盐,也说到县里了?”矮三嘿嘿一笑:“你每回到县城,不也说去县里吗?我是跟你学的。”宋定山斥道:“我跟你一样,无事空跑三十里?我那是去县委县政府办正经事儿。你一个矮三,哪有资格去县里?今儿把话说这儿,我是去县里,你只能是县城。”矮三不服:“也不至于每回都去县里吧,县委县政府又不是你家的?”
说笑着,就到了宋定山门口。宋定山说:“今儿背时,遇到你们两个瘟神,到屋里喝酒吧。”矮三不客气,嘻嘻笑着。鲁文书支好摩托车,也进了屋。
园子里有青菜,冰箱里有荤菜,吃饭是件很简单的事儿。一会儿,妻子就弄了一桌子,青菠菜炒豆皮、红辣椒爆肚片、粉蒸肉垫红薯、白山药炖排骨,色泽鲜亮,香味扑鼻。矮三早禁不住,掂了筷子,喊:“开始吧。”宋定山昂首挺胸,双手抱膀,慢打逍遥地说:“按说,我们这级别,只能喝九品。你们看呢?”矮三便搁了筷子,吟道:“九品石花酒,生活有奔头;七品石花酒,人往高处走;五品石花酒,更上一层楼;三品石花酒,志向在九州;一品霸王醉,天子才享受。我们不是不愿喝九品,而是那酒没有远大理想啊。光有奔头,奔到何日是个头?一品霸王醉就算了,天子我们也懒得当。还是图个吉利,喝三品,祝愿柿坡的柿子早日走向九州。”
当地有一种名酒石花大曲,以古代官职级别分类,有外地人不知就里,以为级数越高,质量越好,坐到桌子上,专门点九品酒喝。
宋定山哈哈大笑:“矮三你娃子会说话。行,图个吉利,拿两瓶来,交给你,喝不完找你的事儿。”
推杯换盏间,宋定山说了光亮和毛子,矮三端了杯子,归结说:“其实,全中国的农民都厚道得很,要公粮,我们纳;要提留,我们交。农业税免了,肩上的担子轻了,农闲时节,又一古脑儿帮城里人搞建设。单说柿坡人吧,真叫亲如一家人。哪家来了客人,隔壁邻舍的赶紧端了豆腐拔了白菜送过去,生怕慢待了人家。农民啊,除了读书少点儿,目光浅点儿,做事拙点儿,真没有其他毛病。城里那些吃了饭没事干的家伙,硬是把种种不是摊到我们身上,骂起人来,张口就是‘农民’,上翻三代,哪家不是农民……”
宋定山打断矮三的话,说:“这事儿出了,差不多也挽了簪,还是要给村民一个交代。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儿,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你们俩儿想想,采取一个啥方法好?”
矮三伸一根指头,插进头发里,一圈一圈地拧着;鲁文书眯缝着眼,做一副沉思的样子。宋定山独自端起杯子,故意咂得喷香,口中还念念有词:“时间太久,罚酒三杯;哪个在后,罚酒三杯;点子不当,罚酒三杯。”过一会儿,矮三跳起来,喊:“有了,有了。”鲁文书拦住他:“我也有了,我说了你再说。”矮三脸向着宋定山:“不行,我先说。宋书记要是觉得我的意见行,你就不用说了。我的要是不行,你再说也不迟。”鲁文书只得依了。
矮三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发文件!各级党政机关贯彻传达重要指示,不都是发文件吗?只有这个方法最恰当。”宋定山沉思一下,点点头,向鲁文书面前移过九个杯子,斟了酒,看着他不说话。鲁文书缩了身子,露出难色。矮三慌忙坐了,拉过宋定山的胳膊:“算了算了,还是我陪鲁文书喝吧。”宋定山哈哈大笑:“说是交给你,生怕喝不完。你不会替我省下来?”
宋定山说:“这个想法还行。我们再开个班子会商量一下。矮三,你就起草这个文件吧。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矮三不干,分辩道:“这些事儿,理应由文书来搞,哪里轮得到我?”宋定山又端一杯酒跟他碰了:“你有这方面的才能,你不搞谁搞?就你搞最合适。”
隔天,矮三把起草好的文件恭恭敬敬地递给宋定山,说:“宋书记,请你审阅。”宋定山接了:“好,我审阅。”矮三“噗哧”一下,要笑出声来。宋定山问:“怎么,我说错了?”矮三张了张嘴,没敢吭声。宋定山陡然高了声调:“矮三,你娃子不厚道。公众场合,面对广大群众,你必须维护我的威信,我说错了也是对的。私下里,错了就是错了,你要给我提出来,这是帮助我进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家里寒薄,我小学都没毕业,能混到今天这个模样,也算不错了。嘿嘿,你娃子书读的倒多,不还是在我的领导下吗?”矮三笑了:“宋书记,我说请你审阅,是尊重的意思,你就不能这样说了。要想保持你的领导风度,就说我看看。要是谦虚一点,就说我学习。”宋定山敲敲桌子:“好的,我记下了。”便拿了认真地看。
柿坡村民委员会文件
关于8.29塌房事件的处理意见
柿政文()号
各村民小组、村小学、村办企业及个体工商户:
2009年8月29日,我村发生严重安全事故。轰隆一声响,新墙打旧墙。村民张光亮的在建房屋倒塌,砸倒了村民张光明的房屋,致使张光明当场死亡。经查,此次事故主要由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一是预制板质量低劣,使用了不达标的钢筋;二是建房户张光亮没有按操作规程施工。经村党支部、村委会研究决定,现做出如下处理:
一、预制厂业主毛子负主要责任,赔偿八万元。
二、建房人张光亮负次要责任,为村民菊子建一幢三间两层砖混结构楼房。除毛子给付的八万元赔偿款外,负担下余所需费用。
为了广大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建设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村党支部、村委会特做出如下规定:
一、村民建房必须严格审查。除法律法规规定所需手续外,村里派专人对房址、屋基现场勘查,符合条件方准予建设。
二、村民建房必须由具备资质的单位承建,必须在正规厂家购买建筑材料。
请各村民小组贯彻传达到每一个村民,杜绝再次出现建房安全事故。
宋定山看毕,微微一笑,招手叫矮三到跟前来,指着括号问:“这儿留个空儿是啥意思?”矮三说:“依照惯例,发文件要存档,得有序号。”宋定山说:“你直接填上不就行了?这点儿小事还留给我来搞?”
矮三凑近宋定山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一号文件往往是解决处理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譬如农业和农村工作、经济工作、社会事业发展等,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这样。”宋定山挠挠头皮:“一上任就遇到这事儿,其他事情都还没有考虑成熟呢……”矮三说:“表彰一下先进什么的也可以。一号文件处理塌房事件,说出去人家笑话啊。”
宋定山一拍桌子:“有了,就从你娃子开刀。听着,柿坡村民委员会文件,关于命名柿坡村乡土人才的决定。任命:矮三为乡土文学家,秃四为乡土书法家,麻五为乡土音乐家。前前后后的那些词儿,你把它补充完整。”
矮三嘻嘻一笑:“这样搞,行。也算给了我们一个名分。”顿了顿,又说,“是不是把瞎六也列进去?他于你有恩呢。”宋定山睖矮三一眼:“什么有恩无恩的,我出钱,他算命,两不亏欠。”
村里有个瞎子,瞎六,掐着指头跟宋定山说,宋字从木,木生于山,宋定山这名字起得好。不过呢,你现在没有在山上,而是领着一班人搞建筑,跟砖头水泥打交道,恐怕没有多大的发展前途。要是回到柿坡……
宋定山搞不清楚瞎六出于啥目的。平时有不少人劝他回来,领着大伙儿干,许是敖大爷一干人叫瞎六故意这样说,也未可知。反正是回来了,全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全票当选村民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