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去了,天空湛蓝湛蓝的,似晨曦间的露珠,蓝得清新;似山隅里的湖水,蓝得纯净。连一丝儿云也没有,就那么肆意地铺展着,纵情地张扬着,无边无际。林成山仰头望一望,激荡的心绪渐次平静下来。天之广大,是因为容得下闪电惊雷急风骤雨,却不失安闲静谧啊。心之宽阔,怎么就不能进退自如宠辱皆忘呢?
山风起来了,树枝摇着头树叶拍着手,晃动着深黛的容颜,无忧无虑飘逸洒脱。凉风抚摸着肌肤,浑身的躁热便躲躲闪闪的,直往胳肢窝里藏。林成山展臂抖一抖,感到身轻气爽心旷神怡。人之为官,官位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唯一的。为了官位舍弃父母妻儿,舍弃人性良知,那就成了永不满足的怪兽,不仅沦落了自己也吞噬了他人。
山间小路似一条飘动的彩带,林成山跃步其上,显得格外轻健。他突然觉得,数十年的人生历程仿佛浓缩到了这一天之中,凝结到了方方奇石之上。石头在砺炼自己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会被发现收藏呢?“万物皆流,金石独止。”做人,就是要做一种品格。
过了清溪河,就可以回到镇上了。清溪河上有座漫水桥,平日里,涓涓细流好像一个柔弱的小姑娘羞涩地从桥下穿过,悄没声息的。现在,恰恰倒了个个儿,洪水肆虐着,骄横地从漫水桥上一涌而过。
走到岸边,林成山拿根棍子搁桥上试着,见水流不是很深很猛,就招呼陈尚文一起过去。他把手伸出来,陈尚文挽住,两人便相扶相携着涉进水中。桥是光滑的,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一条鱼的背上,得把脚趾使劲向下弯曲着,才把持得住。看起来柔润的水,却有极大的势力,撞击在腿肚子上,除了****的感觉,还直让人打颤。两人一步一探,前面的脚踩稳了,才把后面的脚移上来。
陈尚文的心里,亦如这水流一样奔涌翻腾。林镇长,你真是个死脑筋啊。做了十几年的副镇长,总算激活了那根筋,晓得去跑一跑了。涨了点水又不去了,居然还傻到把跑官的钱——老婆汗一把泪一把挣的几个票票——撒给老百姓,即便我弄的照片文章在报上登出来,就能保证你把官儿升起去?你倒是块奇石呀,千磨万击永葆本色:性情刚直,宁碎不弯,襟怀坦白,率真赤诚。陈尚文觉得担了千斤重担,林镇长是指望着我为他造势,帮他升官的呀,自己却虚于应付懒得下力气,真是我的原因,使他又一次失去机会,那就太对不起人对不起良心了。“支柱”这篇文章不仅要做,还要做好,更要给他留张更精彩的照片。
心念及此,陈尚文突然松了手,高声叫道:“林镇长,我给你留张照片。”林成山大喊:“这大的水,你不要命了。”陈尚文并不答话,往前跳上几步,抬手举起了相机。恰在此时,他脚底一滑,身子一歪,相机便脱出手,跌进水里。“照片。”陈尚文一声惊呼,猛扑下身子,就要去抢。林成山早已赶来,伸手一扯,把陈尚文拽住。陈尚文摇一摇,晃一晃,终于立定,再寻林成山,只见有条人影一闪,便滚下漫水桥,跌进浊浪翻滚漩涡陡起的深潭。“林镇长。”陈尚文撕心裂肺喊一声,扑腾腾爬出急流,眼睁睁地盯着波涛。
一个浪头沉下去,又一个浪头涌起来,卷出浑圆的漩涡,转过一圈又转一圈,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岸边倾倒的小树,把头伸进水里,任凭万千的击打,也不抬起来。树叶上沾着的水珠,晶莹莹地滚动着,又悄无声息地滑落。
漫水桥下的洪流,是湍急的,莫测的。陈尚文不敢跳下去,站在旁边,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扔下去找寻。
人没了,照片没了,归于滚滚东流,消于无影无踪。“林镇长——”陈尚文绝望地喊一声,声音撞击到山岩上,回过来,又淹没于洪水的乱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