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人物性格，是在情节的发展中逐渐丰满的，到“抄检大观园”这一回（第74回），情节紧张，矛盾尖锐，人物的性格分外鲜明地凸现出来，却令人十分信服，毫无突兀之感。让我们细细品味这些人物。先说凤姐，人们说到凤姐的时候，总是说她“心狠手辣”。而在抄检大观园的事件中，凤姐是既富于心计，又委曲隐忍，体现了她性格的多面性。
凤姐是显赫的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精明强干又风流俏丽，小说里说她“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人称“凤辣子”。可以说“心狠手辣”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她的奴才兴儿就形容她“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这是说凤姐的“狠”。小说里与她相关的人命案就有好几条：金哥和未婚夫，鲍二媳妇，贾瑞，尤二姐。尽管这几个人并不是凤姐自觉去杀的，可事情分明与她有着直接关系，而凤姐竟能心安理得，丝毫不动什么“恻隐之心”。素日里惩罚丫环的时候，“只叫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连饭也别给吃，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毫不心软，这就显出凤姐的“狠”来了，可以说没人能比。
但是，狠毒并不能概括凤姐的全部性格，更具特色的是凤姐的“辣”，泼辣干练、杀伐决断、痛快淋漓。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她令行禁止，无论是谁，违反规定就罚，毫不手软。丈夫贾琏在外头偷娶了尤二姐，凤姐知道后，一面亲热地将尤二姐接进府里，一面找到与尤二姐定过亲的张华，威胁张华和贾府打官司，而自己在家里闹将起来，把贾琏和尤氏闹得家无宁日，她还落得贤惠的好名声。荣府的月银由凤姐掌管，她就用这项银子放高利贷，不知翻出多少倍的银子来。
凤姐的“辣”有时还让人气顺心开，甚至忍俊不禁。贾赦要讨鸳鸯做小老婆，贾母在气头上，贾府上下气氛紧张，众人噤声屏气，只有凤姐敢派老太太的“不是”：“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一下子缓解了气氛，贾母也消了气。真是出奇制胜。静虚观的张道士是有职法官，贾母尊其为老神仙，独凤姐见了，竟说张道士托了盘子，像是化布施来了，唬了自己一跳，众人听说，哄然大笑。别看凤姐平日里苛待下人，可是一听说二奶奶要讲笑话，丫环婆子们争着凑过来听。凤姐“辣”，“辣”得俏丽，“辣”得谐谑。
凤姐性格的又一特色是“酸”，在小说的回目中就有“变生不测凤姐泼醋”，“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贾府里的大家公子哥，三妻四妾，拈花惹草是家常便饭。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母就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呢？从小人人都打这么过。”可是，凤姐就不依。贾琏私会鲍二媳妇让凤姐撞上，她就惊动了家里上上下下，直到贾琏向她赔礼，鲍二媳妇上吊自尽。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用尽心机，终将尤二姐逼迫而死。正像兴儿形容的：“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凤姐的“酸”，不是哭哭啼啼、委委屈屈，而是和“辣”、“狠”混合在一起的。
凤姐也有无奈的时候，“抄检大观园”就是这样。王夫人得知大观园里拣到了“绣春囊”，怒气冲冲地来找凤姐，喝命“平儿出去”，不容分说地斥责凤姐为什么把“绣春囊”带进园里！凤姐极力而委婉地分辩，才使王夫人相信自己和平儿不会做这样的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却乘机挑唆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凤姐并不愿意抄检园子，可是她不敢反对，“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挑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这里，凤姐的隐忍不仅是为了王夫人盛怒，还怕王善保家的挑唆自己的婆婆，徒生嫌隙。为一个奴仆，凤姐竟不敢言声！这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凤姐吗？这就是凤姐的无奈，既要掌管好偌大一个家族每日里的千百件事务，又要理顺上上下下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还得时时注意做媳妇的本分。作为荣府的当家少奶奶，凤姐隐忍的委屈和无奈还有很多，自己要强，劳心劳力以致病倒，除了平儿没有人真正关心她。
凤姐还有“留余庆”的一面。贾府终于“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凤姐死后，女儿巧姐在刘姥姥的救助下，躲过劫难，过起了村姑的生活。这是因为凤姐生前对贫苦的刘姥姥的关照。按照佛教观念，这是“善报”，也就是说曹雪芹虽然写尽了凤姐的“心狠手辣”，但在最终还是把她归到善行的行列。
“凤辣子”辣得很，辣得酸，辣得俏，辣得谐，既心狠手辣又妙趣横生的言行俯拾皆是，绝不是一句话可以概括的。红学前辈王昆仑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评价：“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究其原因，恐怕就是人物性格丰富复杂的魅力吧，令人叹为观止。这无疑就是福斯特所说的“生气勃勃，似欲振翅飞出书外的人物”的最好例证！正是《小说面面观》所要求的“圆形人物”。
探春的“出人意料”
“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其他人物同样展示出她们丰富的性格。这一回里最出彩的人物要算探春。探春不仅“冷笑”着抗拒抄检，冲撞凤姐，而且“流下泪来”，叹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给人痛心疾首之感。更出人意料的，当王善保家的拉扯她的衣襟时，探春“顿时大怒”，动手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还拉着凤姐不依不饶。在第五十六回，探春“兴利除宿弊”，就曾让人对这个花容月貌、吟诗对弈、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刮目相看。这次抄检大观园，探春表现出的高傲、睿智和胆识，更丰满了探春不让须眉的个性。像透过三棱镜的阳光，折射出多彩的光束。这也是“圆形人物”的特征。
迎春、惜春的耐人寻味
在这一回里，迎春、惜春也表现出性格的多面性。年少、娇弱、善绘画的惜春，竟是铁石心肠！甚至比凤姐还无情。她的大丫环入画被抄检出私底下和她哥哥相互传递物品，这也是府里规矩不容许的，可是与“绣春囊”不是一码事，所以凤姐都不想过多追究。但是惜春却坚决打发入画离开，连入画含泪拜别都几乎不予理睬。这等冷心冷面，所以后来她遁入空门也就可以理解了。迎春一贯软弱，这次的事还就出在她的屋里。迎春虽然对惹了祸的司棋恋恋不舍，含泪告别，但她无力也没有打算去为司棋说情。这就是迎春，她的软弱与她的薄命息息相关，自成一格，令人玩味。
宝玉与黛玉
《红楼梦》里的多数人物都极富个性，具有“圆形人物”的全方位、多视角、多侧面的审美特征，而且极其新奇，令人十分信服。比如，脂砚斋就这样评价宝玉和黛玉：“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皆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骨肉。”这么多的“说不得”正是对人物性格多侧面、多视角的观照。短短一段话，道出了宝玉和黛玉超凡脱俗、不谙礼教却令人动情动容的奇特个性。不落窠臼且合乎情理。脂砚斋不知道什么是圆形人物，可是出色地评价了圆形人物。
扁平人物赵姨娘、周姨娘
这样看来，我们有理由认为，圆形人物在审美价值上要高出扁平人物。福斯特也明确地说：扁平人物在成就上无法与圆形人物相提并论。但是，扁平人物绝不是一无是处，他们可以在小说中与圆形人物相辅相成。一本复杂的小说常常需要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出入其间。
《红楼梦》里也有扁平人物，像赵姨娘和周姨娘，就代表了当时地位低下的妾的两种类型：一种是安分守节，没有任何棱角，即周姨娘型的；另一种是赵姨娘型的，不甘心受气又没有教养，因为她生了儿子，想以儿子为资本，又受到大家族的压制，所以每每生事。赵姨娘在小说中非常重要，有了她，可以衬托出凤姐的厉害，又自然而然地造成大家子中的一些矛盾。有了她的儿子贾环，也衬托出宝玉的超凡脱俗。
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艺理论运用典型化理论来分析小说中的人物。现在的研究认为，有的典型人物可以与圆形人物画等号，例如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有的不能，例如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C太太。
主要参考书目
《小说面面观》，福斯特著，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性格组合论》，刘再复著，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