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觉得应该写写他,我的朋友——刘辉,在我要离开这所乡镇中学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在一个刮着微风、飘着细雨的夜晚,我和他先后带着哭声,来到了黄土高原上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从我们记事起,我们都饱尝了饥饿和贫穷的滋味,都看到和体验了那严酷的生活本身。
令人终生难忘的是,在那贫穷荒凉的童年生活里,闪烁着诗意的亮点。这光亮,像一盏灯,此生此世,都会亮在我们的心中吧!我想。
一个夏天的星期日早上,他起得很早,赶着两头老黄牛,说是替父亲去犁地。他来到我家门口,打几声悦耳、动听的口哨(我到现在耳畔有时还响起他当时的口哨声,真好听呀,可惜我不能把它描摹出来。)要我和他同去。他说,那块地旁有一个很深的水沟,水沟两面的岩石缝里有许多好看的小鸟。我瞒着妈妈跟他去了。整个上午,他只犁了两回地,大部分时间都和我趴在水沟里抓小鸟。很遗憾,我们没有能抓到一只可爱的小鸟,只收获了几只鸟蛋。累了,我们爬上水沟,躺在沟沿,幻想着把这几只鸟蛋让他家的老母鸡孵化、喂大,然后,隆重地放飞。到时,天空一定会多几片可爱的蔚蓝色。后来,我们是失败了,但我们确实躺在沟沿上,有过那么美丽的幻想呀!
中午回家时,我们赶着老黄牛,走在慵倦的阳光下,他忽然恶作剧地把两根牛尾巴拴在了一起。到了岔路上,牛往相反的方向走时,突然可怕的景象出现了,两头牛拼命地拉扯,吼声如雷,我们开始大笑,接着大哭。幸亏一位过路的老农力挽狂澜,一剪子剪断了拴在一起的牛尾巴。
当我们再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们都已中学毕业,他被一所大学的政治系录取,我被一所大学的文学系录取。分别的时候,我和他交谈了一个晚上,直到寒露沾衣,月色黯淡。我们同时想起了“牛尾巴事件”,接着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大学四年,我们都过得很匆忙。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都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很少有彻夜长谈的机会。他给我的印象是很沾了一些玩世不恭的习气,对什么都怀疑,对什么都仇视,少年时那种纯真、昂扬的诗意,似乎在他身上丧失殆尽了。
幸好,我们被分配在同一所中学任教,他教政治,我教语文。我们终于有了重温旧梦,开怀畅谈的机会了。
课余,他常常来找我喝酒,一喝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有时出口伤人,搞得大家不欢而散。为此,我曾劝过他,他反驳说:“人生为了什么?”我说:“也许是为了幸福吧!”“那么幸福是什么呢?得到了又能怎么样?!”我无言以对。他接着说:“我想,人生就是无休止地丧失吧,所有美好的东西丧失净尽的时候,生命也就终结了。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要悲哀。因为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你。所以,死了,只是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所以,我对什么都是泰然处之,所以,有人反对我喝酒,他们随便吧!”
他漫无主题地谈了许多,直到看见我厌烦的表情,他才勉强地停下来。
刘辉,他曾有过那么多对生命的纯真的幻想,对人生的无比的进取和依恋,我不知道哪里去了。读了那么多书,是为了生活更明确,更有意义吧,可反而丧失了人生最美好的东西,这是咋回事?
星期一全校政治学习,校长用一种催眠曲似的声调,念着《人民日报》的社论,末了,要大家讨论。会议室里一片嘈杂,大家拼命说着与主题无干的话。他却躺在校长旁边的沙发上呼呼大睡。校长推醒他:“你说说好吗?”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咳一声,说:“政治体制改革,我们做不了官;经济体制改革,我们发不了财。我们教书匠是局外人,说有什么用?”全场哄堂大笑,他却旁若无人地点上一支烟,面对屋顶,一个深呼吸,吐出一个极圆的烟圈,然后微闭上眼睛,又去追寻他那飘散的遐思了。
他对人明显地表现着冷漠。一次我和他上街,碰到一位中学时的同学。这个人现在在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就读,衣着入时,谈吐上颇见一些高傲和自负。我们正好走了一个迎面,刘辉看见他,迅速回避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见到同学是应该感到高兴的呀!他奇怪地笑一声说:“这些人现在还生活在幻想中,等他们来到社会上,感到现实的冰凉时,再跟他谈谈。可现在,我受不了他那种高傲、自负的神态!”他说完,吐几个烟圈,动作老练、娴熟,叫人感到欣赏的价值。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岁月在这个小镇上,在这个永无休止地刮着风沙的小镇上,在这个永远回荡着小贩们凄凉的、悠长的叫卖声的小镇上,悄悄流逝着。我们都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但我们仍然都是光棍;我们仍然喝酒,仍然时常谈起女人,但我们都没有真正写过一封情书……
一个冬天的夜晚,雪花在校园里轻轻地飘落,霎时间,天地间一片浑浊的洁白。他推门进来,笑着说,出去走走吧!校园里所有的房屋已经是窗帷低垂,不远处有雪落枝头的沙沙声,世界宁静得出奇。雪停了,冷月挂在树梢,四望皎然。我想起了古人的咏雪诗,颇富激情地念了几句。他听完轻声笑了。他说他想起了《红楼梦》的结尾,那也是一场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
望着他在雪地里蹒跚的脚步,我忽然觉得他对生命的悲剧意识是那么浓重。将近一年以后,我要走了,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小镇。他又来约我喝酒,不大一会,我们都已微醺。暮色苍茫时,他要我陪他出去走走。校园里片片黄叶飘零,微风送来阵阵初秋的凉意。他不说话,一只手放在嘴边,打着口哨,声音怪诞、刺耳。我说起了我们的童年,关于那几只鸟蛋的幻想,关于“牛尾巴事件”,以及由此引起的欢喜和眼泪。他没有笑,表情木然,大口地抽烟……
很久,他才说:“你走了,对我也是一种丧失。在这个校园里,不会有人陪我喝酒了!”说话时,声音有些酸楚和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