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在故乡,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奇迹般地得到一批书,一批好书……梦终归是梦。因为生活的艰难,因为环境的限制,我只能在梦的世界里徜徉、陶醉。
那时候,要在我们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里,找到一本可读的书是相当困难的。
我们村的小学设在山背后一孔简陋的窑洞里。窑洞里搭起几个土台就是课桌。我们十几个孩子就在这孔窑洞里读书、学习,渴望着认识人生、社会。教书先生是我的五叔,这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
我进小学的时候是1969年。那时候小学语文课本里的内容,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第一课是“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第二课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第三课是批判“读书做官论”的一篇短文。一本书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叫做《小英雄雨来》的课文,文中描写一个掩护八路军、智斗日本鬼子的小英雄。当时,我觉得它是天下最好的文章了。的确,好长时间里,雨来家乡小河两岸上那鹅毛般的芦花都飘扬在我的梦中。
五叔对课本上的内容毫无兴趣。每天他把教室门反关上,给我们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他讲得生动、逼真,有时还流利地背诵书中一些优美的段落,我和所有的小伙伴都被深深地吸引了。当时,我对五叔崇拜极了,多么感谢他在我们的眼前展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喜欢那些比《小英雄雨来》生动得多的描写。灰暗的天空,荒漠的原野,死寂的生活,不再使我感到疲惫、厌倦了,我心里充满了无数可敬的英雄。
我们关起门来度过了愉快的春天、秋天……
后来,学校不知什么原因被迫停课。小学校的窑洞被锁上了一把冰冷的大锁,五叔也回到原来的生产队种地去了。我们一群孩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所小学,心里充满了迷惘、幻灭的情思。此后,我好多次在晚上来到那所小学的院子里徘徊。大铁锁生锈了,麻雀在窑洞里做窝了,院子里长满了青青的野蒿,往日关起门来听说书的氛围早已随风流散了……
苦难的心啊,无家可归。
终于,我得到了一套半旧的《红楼梦》,五叔说,这是中国最好的小说。
这部书的主人是一个女孩子。
一个傍晚,我坐在门口的老榆树下。周围的窑洞里闪烁着几点如豆灯火,间或有一两声犬吠,这个黄昏时的北烁着几点如豆灯火,间或有一两声犬吠,这个黄昏时的北方小山村寂静得如同羲皇时候一般。无聊和孤独咬噬着我的心啊!忽然,她捧着这部书出现在我的面前,亭亭地站着,面颊上停着两片红云。
她说:“这是我爷爷的宝书,你看了就还给我!”
她说完,转身走了。她知道我喜欢书。
我想起了住在村口的那个从四川逃荒来的,会唱川江号子的倔老头;我含着眼泪看她消失在暮色中……
这的确是一部“宝书”,我如痴如醉地读着,默诵着里面优美的诗词歌赋。同时,我也从书中懂得了人生的艰难、生存的可怕,那么多美妙的性格被践踏、被摧残,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吗?我不知道。
后来,我离开故乡到异地谋生。后来,那个送我《红楼梦》的小姑娘出嫁了。听乡亲说,她常常问起我在外面的处境,反复表示着她真诚的关心。
现在,我坐在这所县中学的单身宿舍里,终于可以自由自在、不慌不忙地读书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雨果、狄更斯、福克纳、卡夫卡、艾特玛托夫……他们相继在我心灵的天空出现,每个人都在我的精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变成“书呆子”了。
弘她转过身来,住了哭声:“驴日地听着,我娃不念了!”摔门走了。
“妈,这你就不懂了!”我苦笑着回答。
“就你懂!如今的世道,人人眼睛都盯着钱,就你还抱着书死念,没出息!”
母亲的话刺疼了我。我联想到时下流行的读书无用的思潮,我也联想到我的学生那深重的厌学情绪……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正是需要伟大的作品,唤醒人们的良知,振奋人们的精神啊!
生活中,怎么能没有书呢?
一年前,我真心喜欢的姑娘,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了,去得决绝,无可挽回。春夜孤灯独坐,痛苦至极。
我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苦苦思索了几天。忽然,我否定了过去的我。人是不可以信任的,女人尤其不可信任。我对自己在过去的生活中付出的热情、承担的责任感到羞耻,我似乎变得玩世不恭、心灰意懒了。
生活不愿抛弃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打开了曾经读过多遍的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个被生活反复磨难的淳朴的流浪汉高脱弗烈告诫受到挫折、对生活丧失了信心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说:“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回事。别难过了。最要紧的是不要灰心,继续抱着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事就不由我们作主了。”这段话像鲜红的太阳,升起在我浓黑的心的夜空,霎时间照亮了它。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奇妙的激情:我还年轻,应该振作起来,继续走自己的路啊!
现在,那件事早已过去了。我又经历了几度情怀更改,我又体会了一些世态炎凉、情场冷暖。但对生活,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心,生活是美好的,因为有书伴着我。
我真心感谢那些拯救了我灵魂的书。有一天,我能自己写一本吗,给那些仍然生活在痛苦和迷惘中的人们一点安慰、一点鼓励?这是我的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