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发叔
1949年农历正月下旬,我和小学同学游景贤一起,去找他的舅舅汪师韩介绍工作。汪师韩是白沙汪家人,在于都县司法局看守所当所长。
到了于都,游景贤分配去看守所当了戒护所长,职责是看守犯人。看守所规模很小,四个看守,日夜看管着三十来个犯人。这些犯人,大多是宁都于都附近的村民,有十几个是宁都赖村人,他们因种植鸦片犯罪坐牢,判刑十五年,其中两个头目被判了无期徒刑。犯人中还有一个军长卫士,代替军长在那里坐牢,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和游景贤同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心地善良,不敢像别的看守一样,以敲诈、拷打犯人为乐。
在游景贤的推荐下,我当上了看守所的总务主任,主要负责三十几个人的伙食团,里面具体的经济往来则由会计兼出纳负责,我只是跑腿而已。会计是汪师韩的小老婆,临川李渡牌楼陈家人。她以前在李渡区当妓女,汪师韩在李渡区当区员的时候勾搭上她,她那时才十六岁。她把自己的弟弟陈大根/陈大林也介绍来看守所当看守,陈为人比较残暴,打起犯人来,下手很重。有他姐姐姐夫撑腰,陈大根/陈大林使唤我的时候也比较粗鲁。我寄人篱下,在那里呆了不到三个月,因生活实在清苦,连剃头的钱都没有,便决定辞职不干了。
那时正巧江西后备警官学校在于都招生,我和游便一起去报了名,经笔试合格,正式录取,被录取后马上就要送往台湾。就在约好时间正准备上车时,汪师韩赶来,极力劝阻我俩,汪说,"台湾不比别的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还不如在家中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安稳"。经他这么一劝说,我俩最后没有去成。我没有去处了,只好暂时寄住在同乡汪百发家中。
百发叔老家是临川县荣山镇的大田汪家,大田汪家是从乌顿汪家老族分居出去的,所以我们算是同族的华宗。华宗百发叔一家在于都开了一家小饭店,同时还经营灯草转卖,生意不错。我在他家住了十几天,他天天好饭好菜招待我,肉鱼不离,我深表谢意。他常对我说:"出门在外,就要靠朋友,我们是华宗,比朋友还要亲十分。"他说:"前几年在定南县卖灯草,遇到麻烦,被自卫队抓去,幸好遇到朋友相救出狱,要不然坐哑子监,真不知道要坐到什么时候。"其实国民党自卫队抓他只是想勒索他的钱财,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百发叔交了十块银元就被释放出来了。1949年农历四月,家乡已经解放,关山难越,游景贤坐船走赣州,经吉安回了家。我在华宗家遇到同乡陈思藩,陈二十八岁了,尚未成家,老家在临川云山。他是中正大学英语系毕业生,在寻邬中学教英语,放暑假回家路过于都,听说家乡已经解放,路上不好走,所以不得不停下来,寄住在百发叔的灯草店里。我很想和他搭伴回家,但考虑到路途艰难,陈的身体又十分瘦弱,于是俩人就想先安顿下来,等待一段时间,等局势明朗再作打算。陈思藩这时想起来他有一位朋友,认识兴国县长许勋,如果前去求他谋个饭碗,大概不成问题。我于是再三请求他帮我也推荐一下,陈为人厚道,看在同乡的份上,他答应我随同前行去兴国。
百发叔特意送我和陈去兴国。走小路,翻山越岭,行程八十多华里,一天就赶到了兴国县城。那时兴国县城较小,而且贫困,人口不足十万。
我经陈的介绍,在兴国县府当雇员,具体工作是誊写公文。陈思藩担任田赋科长,负责征田粮税。解放前夕,兴国县城没有人用钞票,市场流通的是银元、铜板,工资按稻谷计,我的工资每月三百斤稻谷,陈是五百斤。我们只领了一个月的工资,解放军就打到了兴国县城,我和陈思藩,还有几位同乡,仓促离开兴国,逃往宁都。在宁都城内东门,认识了梦生笔店的邹老板,他是临川文港人,经他介绍,我们一行人住进宁都县的临川会馆,在那里等解放,吃住不必花钱。
七月上旬,宁都解放了,不久,我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当时老乡们都劝我不要参军,说眼下兵荒马乱,有生命危险,但我主意已定,他们也不便再劝阻,只是希望我好自为之。陈思藩身体病弱,他不敢参军,便与老乡结伴回家了,我则跟随部队在江西赣南一带剿匪。
1951年,春节刚过,部队要离开江西,当部队路过于都时,我特意去看望百发叔,他见到我的到来,一阵愕然。百发叔以为我已经回家了,哪里想到我竟然去参了军!他把我拉到偏僻处,悄悄对我说:"不要去当兵,朝鲜战争烽火连天,危险!"我说,参军我自愿,用不着担惊受怕,各人头上一块天。百发叔见我心思坚决,也再不好说什么,随后他借我一只金戒指(韭菜扁,有一钱重),说:"万一会有什么意外,也可以派上用场。"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愿意出借金戒指给我,我感到这里面有很真挚的感情。我问起汪师韩的下落,他说:"有人说他到大宇矿山里做事去了,也有人说他已经逃往台湾了"。
我转业下地方后,1955年冬,百发叔特意从荣山大田汪家来看我,我既高兴又感激,立即取出金戒指给他,完璧归赵,并感谢他当时的好意。我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他吃过早饭决意回家了。
1956年春,百发叔与儿子闹矛盾,原因是儿子嫌父亲把他管得太紧,两人吵了起来,他跑来抚州找我,跟我商量,他还想出去开饭店。我劝他不要出去,我说:"你岁数大了,好汉莫提当年勇,外面也很难找生活,现在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一切要按计划供应,你想做生意,处处都会受约束限制"。那时,城市商铺公私合营了,农村也成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没有个体户的机会,"你现在应享受天伦之乐,好好地安度晚年--"我说,他听了我一番劝说之后,出外谋生的念头动摇了。最后我送给他六元钱,让他回家的路上好买些吃的。那时猪肉四角钱一斤,坐汽车由抚州去行桥只要五角钱。
1996年,汪氏老祖修族谱时,十几个汪姓的村子都来乌顿汪家认老族。大田汪家也来了几个代表,我打听到百发叔已于几年前去世了,他的儿子叫华青,这一回也来汪家聚会了。四十五年前,华青只有十五岁,见到生人还很害臊,现在他也是花甲初度了,我们见面后倍感亲切。华青一直在家务农,一个孩子已经成年,在广东打工。
二、各人头上一块天
我与陈思藩一行从兴国逃到宁都,住在宁都县临川同乡会馆里。
会馆是临川客商购置的,面积不大,两层小楼房,门前有小院子,后面是厨房,可以容纳十几人吃住。只要你能说明自己是临川人,在会馆吃住不必付钱,会馆的日常开支由在宁都经商的临川老板资助。
那时因时局紧张动荡,临川人早已离开宁都回家了,会馆里吃住的也就我们四个人。我们大多数时候呆在会馆里,闲聊,赌不玩钱的牌九,商量下一步的打算,个个一筹莫展。有时候,可以听到街上的枪响。会馆的厨师老吴,年纪比较大,他说,"不用害怕,解放军就是当年的朱毛红军,现在还是朱毛的军队。"当时我们倒没有感到过害怕,我心里想,万一被解放军抓住的话,那就解决吃饭问题了。
一天上午,街上戒严,突然听到一阵枪响,解放军进城了。我和陈思藩、胡日辉等同乡,及时躲进"梦生笔店"的楼上。梦生笔店的老板陈梦生是临川李渡人,他人很热情,招待我们几位同乡,说等时局平定之后你们再回家。第二天我去北门的一位老乡家,他是临川荣山人,外号猪食盆,在宁都开了一家饭店,他人也十分热情,留茶留饭招待我。那时候,饭店生意萧条,饭店老板见到临川老乡,个个都很亲热,大家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解放军进城后,街上出现欢迎解放军的标语,墙上还贴有解放军进城约法八章的通告,内容是安定民心,各行各业,各守其职等,募兵的广告也随处可见。自解放军进城后,街上秩序井然,公买公卖,秩序治安比解放前好多了。我看到解放军象过去的岳家军一样军纪严明,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心里产生强烈的向往。我考虑了几天,打算参军,同时也问过同乡的看法,他们认为,眼下时局尚未稳定,打仗的硝烟四起,劝我最好莫去当兵,但我主意已定,不再犹豫。
陈思藩独自回家了。那一段时间担惊受怕,加上缺衣少食,陈身体已经极其虚弱。1950年,我听说他病逝在家乡。想起来真替他感到惋惜:一个大学生,读了那么多书,把身体读垮了,身体不好,一切等于零。
1949年9月,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当时报名参军手续简便,我找到征兵处,他们叫我写上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民族、婚否、家庭成员等内容,负责人很快就接纳了我,把我领到新兵营。到了新兵营,就像到了一个新学堂,我生活有了着落,心理上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其他再什么也都不去想了。
参军之后,几位同乡,笔店、饭店的老板,他们看到我穿上解放军的服装,开始反复劝阻我、开导我,他们说:"如今时局紧张,兵荒马乱,最好不要去参军!"还说,"你们部队是野战军,是经常要打仗的。"猪食盆老板说,"你把军服悄悄脱下来,我借你一身便装和盘缠,你好回家"。我说:"解放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从不危害百姓,解放军比国民党的军队要强百倍。当兵是我自愿的,他们没有强迫我。"他们听了我一番解释后,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最后大家安慰我,嘱我保重。
母亲、大姐、大哥,还有亲戚好友,他们得知我参军的消息,都陆续请人带信来劝阻我。那时部队还在宁都,大哥和陈坊村的错错,他俩结伴去赣南卖灯草,路过宁都时,特意到部队上来看我,劝我不要参军,说:"现在刚解放,形势紧张复杂,走当兵这条路太危险,还是回家务农好,过几年安稳日子。"我当时刚从师司令部调到师直属部队的直供科工作,在直供科当见习会计、审计,我工作较忙,直供科的领导还代我请大哥错错他们吃了一顿饭。临别时,我对他们说:"你们的好意我明白,谢谢你们关心,但你们也应了解,现在时代不同,解放军不像过去的军队,参军我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再说,各人头上一块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见我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刚参军不久,赶上中秋节,那时我还在教导队,中秋节加餐,教导队分配给新战士每人半斤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这是东北的地方名菜,因为我所在的这支部队,绝大部分是东北人,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猪肉炖粉条。
大概过了二十几天,我听到广播里,播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特大喜讯,我心想,新中国成立了,往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老百姓再也不必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三、剿匪
1950年,新中国成立不到一年,国内外形势既紧张又复杂,年轻的地方政权常常受到土匪、特务的大肆骚扰与破坏。为安定民心,保障安全,部队当时最主要的战斗任务就是剿匪。
开始剿匪时,解放军对土匪实行宽大政策,抓到了土匪,教育两三天,便发给路费,放他们回家,并告诫他们回家后要参加生产劳动,自食其力,或做点小生意,谋碗饭吃,千万莫再出来当土匪。哪知道这一苦口婆心的举措收效甚微,土匪们被释放的时候,个个唯唯诺诺、千恩万谢,感谢解放军,感谢共产党,等把他们放走,很快他们就又参加土匪队伍了。这样一来,土匪越剿越多!特别在当时,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匪特、地主分子趁机兴风作浪,大肆破坏,其活动十分猖獗。在此情况下,解放军不得不来个政策纠偏,抓到了匪特之后,只要证据确凿,一律先斩后奏,就地处决。这一举措立竿见影,不少匪特纷纷向解放军驻地或当地政府缴枪投降或坦白自首,以求得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1950年春夏之交,我在一四四师当文书时,曾随部队前往广昌、瑞金、寻邬、均门岭一带清剿土匪。那里地形复杂,人烟稀少,不好发动群众,部队战士常常遭冷枪袭击,后来战士们换上当地百姓的衣服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有一回,我和几个战友走在山间,我们每个人隔开约50米,保持散兵线的距离。山间寂静,老远就听见深山瀑布流泉"哗啦哗啦"一阵阵响得异常,我们高度警惕,以为有土匪在瀑布中冲凉,走近一看,竟是一条大蟒蛇!蟒蛇足有海碗口那么粗,正在潭中戏水。战士们想开枪击毙它,被排长及时制止,他说:"鸣枪会惊动土匪,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不能轻易暴露自己。"
部队驻守广昌时,我曾和师直文工团一起,前往广昌县的水口镇,文工团要去那里举行演出,慰问剿匪部队和当地群众,号召老百姓起来配合解放军清匪反霸。演出的第二天,就有群众来向部队反映说,昨晚上有几个土匪来看文工团的演出了。排长问他,"为什么不及时报告呢?""你们一旦走了,土匪会来报复的!"群众耽心地回答。
有一天,会昌县均门岭坳下山村有农民向解放军报告:有一小股土匪十余人,在村里抢粮食、牲畜,闹得整个山村鸡犬不宁,请部队赶快去清剿他们。
解放军及时赶过去,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土匪早已跑掉了。通报消息的那一户农家,一家五口,有三口被土匪抓上山去残酷地杀害了。后来据群众揭发说,土匪要那一家人自己先挖好坑,然后把他们绑起来,推入坑中,将削尖的毛竹,对准他们的心窝,用榔头钉下去,毛竹穿透身躯扎入土中,几个人活活被扎死,他们也不用土盖上。当地群众对这群残酷的恶匪恨之入骨。
后来部队上山剿匪,把这群惨无人道残害百姓的恶匪全部抓获,及时召开公审大会之后,将其押赴刑场全部枪决,叫恶匪死无葬身之地。
在剿匪过程中,有时遇到情况特殊,群众难于发动起来,这时候,就需要派出侦察员,与敌人斗智斗勇。侦工连的司务长姚三喜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员,他给我讲过一个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1950年春,部队在石城县一带剿匪时,为了摸清一小股残匪的活动情况,姚三喜和小通讯员许茂生一起,化装成爷孙两人,前往侦察匪情。司务长是1938年的老兵,年逾五十,许茂生身材矮小,十六岁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两个人几个月未理发,留有花白头发和花白胡子的姚三喜,看上去有六十多岁。
姚三喜带着许茂生,化装成老乞丐带着孙子。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爷爷左手拄了一根木棍,身上背了个烂草席,腰间别了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小腿裤筒里绑了块发臭的猪肉,周围用旧絮包好,走到哪里总有几只绿头苍蝇跟着。小许手上挽了个破篮子,篮子里放了两个破碗,他腰间也带了枪,还别了两颗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