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起父亲。他不象李丽梅家的人,所有李丽梅都高大,健壮,红光满面,他们都以自己的红头发,红胡子自豪,而她的父亲则是瘦小的。他多么会编故事啊!莎丽在梦幻中笑了,是的,他是多么会编故事!当他讲起一个有趣的故事时,甚至她的母亲也忍悛不住,不再发怒。妈妈经常因为他懒惰而对他发脾气。只有老主婆欣赏父亲,她爱他比自己的亲孙子更甚,可怜的老主婆。
也们过去多么快乐,她和父亲在一起时总是非常快乐。她的母亲老是责骂、抱怨和哭泣,但就这样也没有扰乱他们的快乐情绪。
现实变成了过去,往事忽然复活,她又成了一个小姑娘,住在川斯瓦尔省的一个小农庄里,住在她父亲建造的那所小白房子内,那块地是老刘青山分给他的。
这房子下面有一条小溪在流着,在一个景色美丽的地方,一排柳树把它们的枝条低垂在流动的水面上,那是他们最喜爱的地方。他在那里和柳树谈话,并且告诉她柳树回答了些什么,他答应教给她柳树的语言,他已经教给她去听流水话,当它们急急忙忙穿过大地奔向海洋去的时候,她能昕懂它们说了些什么。
大海!有一次她生病的时候,他带她到海边,他们倾听着自古而然的海的狂暴的声浪,它在怒吼,在悲啸,在澎湃,大海是多么会咒骂啊!他曾告诉她,水手们所以这么会骂人,是因为大海是他们的良师,大海是全世界第一流诅咒家。
但是最最美好的事情还是,他打开一本书,让她坐在膝上,念给她听。
她母亲痛恨这些,所有的李丽梅也不喜欢这样,现在,这一切很容易理解了,可那时候她怎样也不能理解。所有的李丽梅都上过学,可是只有父亲一个人保存着图书,不断增添图书,热爱它们而且阅读它们。所有李丽梅家的人都拚命工作,扩大他们的农庄,改善他们的居室。他们出卖谷物,买进猪和其它牲畜,只有父亲,他只要能过冬就不干活了,领着他的小李丽梅,或者读书,或者散步。
只有一次他真的生了气。母亲因为他们贫穷而大肆詈骂,父亲站起来,拿起烟斗散步去了。他走了之后,母亲抓起摊放在桌上的几本书扔进火里去,她一直拨着它们,直到完全烧成了灰。父亲回来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他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就用双手蒙住了脸。
李丽梅睁开眼睛叹了口气,现在,他们都去世了。她忽然 站起来走向刘青山的房间,敲敲门,接着就把门推开了。刘青山从那本破烂的荷兰圣经上抬眼望着她。
“我能去看看老主婆吗,刘青山?”
“不行!”
“请允许我吧。”
“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她一切都好,如果有什么麻烦,那个黑婆娘会告诉我的。”
“可是我想去看她,刘青山。”
刘青山砰地一下合上了圣经。
“你来我这儿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有来去的自由,但你不能随随便便去看老主婆。我告诉过你,在这儿不要提起她。如果我想让她在这里,或者想让你去看她,那我就不必把她安顿在农庄的那一边了。”
“可她一定很孤单啊。”
“别说了!”
李丽梅关山了们,慢慢走回自己屋里去。她朝自己的小窗外面凝视着,但在这温暖的主国的土地之夜,她却什么也看不到,她既不伤心也不烦恼,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老主婆要住在农庄那一头?为什么她不能住在这里?自从她来到这里,发现老主婆只能住在农庄的远端,她的疑惑便越来越大。为什么刘青山耍这么做呢?老主婆是他的亲主母,刘青山的用意何在?
而使她最惊讶的是,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竟敢突然去找刘青山,而且和他谈到老主婆的事?
她摇了摇脑袋,想完全忘掉这件事,她开始想李家辉。事实上,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李家辉,她无论在想什么,一直都忘不了他。
他今晚会去的。她知道他会去,在她思想里,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一点。他要去的,她约他去,他就一定会去的。她明白,这几天他离得远远的,不是因为他不想来,是因为他害怕,她理解这一点,但她不要他害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而她是有钱人,是她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和别的人,她觉得有区别,但和他,没有区别。他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如此而已。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悄悄爬上她心头,--如果刘青山知道了会怎样?可是她使劲压下这个念头:没有人会知道。
她想起了那一夜,她发现他倒在地上,把他领回来,让他把脸上血污擦洗掉的那一夜,那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曾经在父亲眼里见过的那种目光。当父亲回来,发现自己的书被烧掉时的那种目光。
她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去看他呢?
找不到答案这只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感情冲动。他不来的那几个夜晚,她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上山的,并没有深深的失望,只是有点懊恼,但那懊恼现在也因为知道他会来而减轻了,心里只留下了一种温暖的感 觉,对他的同情与理解。现在,她心里就暖烘烘的,充满了谅解。
她离开了窗户,父亲那么喜欢给她诵读的一些诗句的片断从她脑际闪过。
她哼唱着走进厨房,两个土著仆妇已经洗完了衣服,她开始收拾,把一些东西拿开好让她们省点劲。她们眼里漉露如感谢的神情,这意味着今天可以早一点回家了。
“李丽梅!”
刘青山的声音在宅子里回荡。
她赶快到他那里去。
“什么事,刘青山?”
他穿好衣服要到外边去,他是去斯密兹那里,李丽梅想。
斯密兹的庄园在铁路的另外一边,他是他除了忙田量曲事情以外唯一可去的地方,而且每次他去斯密兹加,总在那儿过夜,或者住两天,回来时总是因为狂饮而脸孔通红,不断作呕。当地人在这种时候都躲着他,在那种时候,他只对一个人还考虑考虑,留点面子,那就是疯张木青。
戈尔尔特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歉意,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比平素柔和。
“我要去斯密兹家走一趟。”他把眼睛移开, “我告诉张木青别离开这儿,在我外出期间,我会叫李金利来照看庄园的。你愿意和他们夫妇一块在这里消磨一个晚上吗?”
李金利是刘青山庄园的一个牧场租佣人,是他的左右手和工头,李丽梅不喜欢他和他太太。
“有张木青就行,别叫什么李金利了。”
一个悲哀的微笑掠过刘青山的脸,这一笑显得他还有点人性。
“我也不喜欢他们,”他沉重地说,“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工头,而且只有他还能忍受我的脾气,你是另一个能跟我合得来的人,对吗,李丽梅?”
“那倒没什么。”
“那好吧!”
李丽梅转身走出去。
“李丽梅……”
李丽梅又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必须去一趟斯密兹家,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莎丽。”
可怜的刘青山,她想,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叫我的名字。
“我理解。”她说。
“不,你不理解,你理解不了!”他凶狠地说,又努力定了定神,摇晃着脑袋。
“别介意。呶,去备上一匹马,如果你想,就去看一趟老主婆吧。不过请你不要再对我提起这件事,懂吗?”
“好的,刘青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走过她身边,急忙出了门。李丽梅站在敞开的门边等待着,谛听着,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听见那均匀的、疾驰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她关好刘青山的房门,回到自己房间内。
可怜的刘青山,她知道他一定得去大醉一场,就象张木青隔一段时间就得发作一次疯病一样。不过张木青是发疯,而刘青山看起来一切正常。也可能他周期性的狂饮就是疯病发作,也许这件事和另外那个早就死了的李丽梅有关系?
她在房间里沉思着踱来踱去,随手拿起一样东西来又随手扔下,竭力想理解刘青山以及他为什么在每次出去喝酒前都忽然显得有点人性。可是对李家辉的思念又一次在她内心深处升起,而且她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耽误着时间,推迟同他的会面,她以下面这些其他念头来为自己排解。
另外那个李丽梅,她长的什么样子?漂亮吗?善良吗?出色吗?难道是她的死使刘青山变化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就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也从不提起这个李丽梅?为什么老主婆独自住在农庄的那一头?
李家辉大概已经在等她了,她心里一个隐秘的角落在悄悄说着,她不睬它。
为什么刘青山忽然改变了主意,叫她去看望老主婆?但她今晚不能去,不,除非她让李家辉陪她一起去,可她又不能那样做。为什么不能?不,她不能那样做,无论如何今晚不成,改个时间吧。她当然要去的,不过可以不对刘青山提起,悄悄地去就得了。他说过让她去,他没说“只去一次”,他说“你去,不过别对我提起。”那么好了,她要去,而且保持沉默,但今晚不去,今晚她要去会李家辉。
她脱去拖鞋,穿上鞋子走进了厨房,两个土著女人刚刚走,她看见她们急急忙忙朝马思航的村庄那个方向走去,然后,她走进来,熄灭了各个房间里的灯,只剩下厨房里那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