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时分,华盖马轿缓缓行至北营大帐。
我还是沉浸在重逢的无限欢欣中,轻轻揭开珠帘,六名女侍淡色罗裙早已静静等候,柔媚浅笑,“奴婢今夜为姑娘沐浴更衣。”分列两侧,迎着于弋走向行帐深处。
这里果然是皇家才有的气派,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这么奢华的营地。重重纱帘的后面别有天地,温泉水息氤氲,尽管室外初雪素裹,这里却如同世外桃源。
粉衣侍婢笑道,“殿下今夜巡营归来的晚,姑娘不要担心。”
面对未知而又漫长的一夜,我紧紧抱住了身体,合上双眸,思绪如烟,仿佛现在仍然置身梦中。
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对我无限的宠溺温存早已深深刻入了心扉。这一辈子,是忘不掉了。什么恢复家族荣光,荣华富贵,我心中无半分的奢求,只愿陪着他,看尽一生那风华绝代的俊逸面容。
他的温存,哪怕到了此刻,还是恍如梦中,他的笑意随着氤氲水息,弥漫了心间。
看着肌肤上散布的印痕,我心中的羞涩又涌起,拥起锦被,心中无限温柔,就像最寻常的妇人家,等着夜归的丈夫归来。
沐浴梳洗后,她静躺在榻上等着他的归来。夜过三更,熟悉的步声响起,脱卸甲衣的声音窸窣。片刻,外帐烛灭灯熄。
这一夜我还是久久不敢睁眼,直到身上所披轻纱缓缓滑落,才见眼前男子凝神看着自己,才低下眉来,任他轻轻抚摸。
“回来晚了,于弋。”他修长指尖轻抚,漫步游走在身上,甚是娴熟从容,自上而下,将轻纱内所有贴身衣服缓缓褪下,盈盈胴体,雪肌白肤在若隐若现,“明日,我带你去狩猎。”我咬着唇轻轻点头,闭目不语。
窗外月光清辉倾泻而入,万籁俱寂,他低声道:“本王教你玩些更有意思的。”双唇若有若无添着耳垂,指尖沿著她柔著无骨的背脊,慢慢沿着小腹愈来愈放肆,我轻轻抱住他的后背,比起昨日更显得生涩被动,却多了柔情似水的风韵。
他会意,兴随所至,酣畅淋漓。
夜沉如水,一宿痴缠。她朦胧醒来,已然寅时,看着身边散落凌乱的大帐,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疯狂。
温泉内缱绻的水声溅散,夜色凄迷下娇吟喘息声声回荡,水雾迷蒙中他看我的眼神痴迷,径直拦抱起湿身我俯身欺压在池边上,唇齿交缠,轻怜密爱,静穆冰冷的帐下,奢靡欲望弥散。
人间情事,竟然这样蚀骨销魂,让人流连。
此刻,我裸身依偎在他怀中,发髻散开,缠绵温柔。着看着他英朗的面容这么无防备的呈现在自己面前,心中羞涩甜蜜荡漾开来。
鹰鸣远声悠扬,云啸片片清影,幽冀风华正美,燕北骁骑烟行。
我随着恒王出行,他宽袖闲服,甚是俊逸洒脱,一路在前为萧挞凛引路,笑谈声不断。只是待我又有些冷淡,只是微微点头。
疾驰了许久,沿途景色愈加萧瑟冷峻,远处山峦清晰可见,恒王勒马长吁,挥手示意停下来。
萧挞凛乘坐着黑色战马,苍发白髯,鹰目威严。他纵目望去,顺手向北一指,“这里是块好地方,地势北高南低,绵延数十里,若是和南朝对峙,我们的援军在此处屯兵,正好易守难攻!”
恒王道,“这是本王带元帅来此地的原因了。这块地,附近百姓唤作北屯,说起诨名,帐下的人叫它野狐岭。”
我心中一动,“野狐岭?有小狐狸吗?”我看向他,娇俏一笑,“殿下,待我为你捕一只回来。”
契丹古老的传说中,狐乃姻之媒,一个男子若喜欢女子,便抱着一只小狐,裹上赤色锦瑟绳,交给心中女子。我如今是反着来了,却心甘情愿。
他笑,对视间意会了我的心意,“狐狸眉眼弯弯,最是爱笑,可是野性不改,难以管教。”
我粲然笑靥,只是想着如何管住那只狐狸,“我用剑割伤它的后腿,每天放一小碗血,它怕疼,若没力气,也就跑不远了。”
笨拙如我,看不出他眼中闪现的一丝不悦,他淡然,“本王说的这个小野狐,若有人能管得住他,也算是好本事!”
话音未落,远处身影倏忽闪现,一只赤色小狐嗅着重草斜径,蓦然回身,凝神盯着这些陌生的人马,毛茸茸的大尾巴长长的拖在身后,双眼微眯,仿佛笑的粲然的孩童,灵动中显出几分憨态可掬。
我跃下马来,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向前走去,轻轻试探。我向前一步,那狐狸机警的后跃一步,细细的嗅了嗅着周边,再前一步,它再退后,小心翼翼的彼此博弈,直至远处凌空哨声清响,野兔貂儿四下奔走,小狐才仿若听到命令一般,竖起双耳,从我身侧飞身而过,敏捷警惕。
候鸟受惊盘旋空中,四散飞开,听到了远处清哨清扬,我跃上了白色小马,任由披衫飘飘,散落的发丝风中飞扬,手持箭弩眯眼,清响破空,一只雁儿应声坠落,回身笑对恒王道,“殿下,狐狸捉不到,可为您捕了雁儿做羹汤。可好?”
恒王骑马上前了几步,负手挽起弓弩,握住了我的指尖,手腕加重了些气力。“傻丫头,你看好了!这样才能使得上劲儿。”
萧挞凛道,“当年陛下举行射柳仪时,恒王少年英雄,独占鳌头,今日也不妨舒展舒展筋骨?”
恒王甚是从容的掂了掂手中弓弩,“也罢,这些年忙着燕京的事物,荒废了习武,今日试试手。”他仰首看了看苍穹,依旧是平日的漫不经心,“今日,本王挑中的,就是这三只领头雁。”
说罢,他负手拈弓搭箭,三支利矢破响而出,直击雁颈。这手法极为精准独到,若非数十年的功力绝不可能!萧挞凛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佩服!”。
“沭!”“沭!”远处两声破折断音。
将士们却没料想到,迎风破响,远处也有数只羽箭射来。两相撞击,隆庆的数只箭矢偏离方向,余下的正中领头雁颈部。迎面而来的羽箭力道弱了些,纷纷坠落,唯独一只穿云箭不偏不倚,射中了领头雁的头部。
大雁扑棱棱从空中栽倒地上,一干人不禁惊愕。
须臾,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驰马而来,为首的褐衣粗服少年扬鞭打了个圈回身,低身掠过地面,抄起坠地大雁,见多出一只箭头,歪着脑袋疑虑片刻,伸手捏唇打了几声清哨,那赤色小狐听闻声音,欢快的奔向少年,扑上去撕咬住大雁。
那少年俯下身子拍了拍狐狸的小脑袋,小狐埋首撕咬着雁儿肉,也不忘蹭一蹭衣袖,甚是亲昵。起身后,少年信手将箭信手拔出,扬手将箭头投掷在隆庆远处一个黄靴侍卫背负的箭囊中,分毫不差,似乎对隆庆的相助毫不领情。
周遭的护卫们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上前围攻,而是纷纷喝了一声彩,就连萧挞凛不自禁的点头,对这少年的骑射技艺暗暗纳罕。
又是他。我终于是第一次看清了相貌。
他在马上傲然挺拔,面容还未褪去稚嫩,应该十四五岁,挺鼻深目,眉眼甚是端正峻气,嘴角天生微微扬翘出一丝笑靥,平易中却隐着傲气,挽袖扬鞭间颇是干净利落。我某个瞬间心中有了些许触动:这样的容颜竟然隐隐有说不出的熟悉。
紧随其后的蓝衫少年和他一般年纪,斯斯文文,很是谦逊,似乎对那个褐衣少年的话很信服。
恒王身旁的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侍卫怒瞪了一眼那个褐衣少年,纵马上前呵斥,“斡儿,不得无礼!”
原来这个孩子叫做斡儿,我禁不住笑,就连名字都这样“可亲”。契丹语中,斡儿是“丑家伙”的意思,平常百姓家有了孩子,起不了什么好名字,就信口胡诌些乳名。但凡上京城大街上喊一声斡儿,不知会有多少人站出来。
那个唤作斡儿的少年眯冲着国字脸侍卫吐了吐舌,看到恒王的一刻,眉间瞬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冷漠,转身就要离开。国字脸侍卫尽是惭色,转身对隆庆跪下请罪,“耶律图达管教儿子不力,请元帅责罚,请殿下责罚!”
恒王挥手示意他退下,并不见怪,“当年,先皇曾经说我是耶律氏的小马驹。看到斡儿这只小野狐,才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自在逍遥!”周围的侍卫闻言大笑,似乎早已对少年的言行习以为常。
原来,他就是那只小野狐。
萧挞凛鹰目蓦地一亮,纵马上前拦住了斡儿,“你这孩子,骑射了得,刚才那招“XXXX”谁教的你?”斡儿待他冷漠,仰首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
如此看来,他待我倒是亲近的很。
恒王原本对这个少年的冒犯甚是宽容,见他对元帅还是这样冷漠,声音加重了几分愠怒,“斡儿,你好自为之。”
斡儿身形一顿,看得出还是对隆庆有所顾忌,踟蹰片刻,转身扬眉看着萧挞凛,这才勉强的展眉一笑,“一个老爷爷教我的,他和你一样,长得威风。”
萧挞凛朗声笑道,“我明白了,这箭法该是我的那个故人传授的。你有什么志气,说给老夫听听?”
斡儿停下了马,脆生生道,“我以后要做个大英雄!”
萧挞凛沉吟,“英雄?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英雄?”他眉宇轩昂,颇有气势,“我们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不缺英雄人物!一千多年前,冒顿单于就把草原上的猎鹰们统一起来,四处征战。如今你说,还有谁称得上英雄?”
“冒顿抢杀戮掠,我阿爹生平最瞧不上的就是伤及无辜!可是,”斡儿不屑扬眉,“耶律休哥将军为国为民,救济苍生,这才算的上。”
耶律休哥三年前在燕京城去世。生前宏谋远略,料敌如神,身经百战,从不滥杀无辜,举世之人尽知他是任侠大将,恩威远扬,素来与萧挞凛共同辅佐陛下。
萧挞凛点头,“于越威名远扬,自然算得。还有呢?”斡儿遥遥看着远方烽火台上渐渐直上的烽火烟气,“南朝有个霍去病,他的舅舅是卫青,我死了的阿舅若活着,也算是契丹的卫将军!”
我听他的话,居然自比霍去病,不禁笑,世人皆知霍去病年纪轻轻就殒命,这样诅咒自己的人真不多见。
萧挞凛惊奇道,“你阿舅?”斡儿眉眼间已经有些不耐烦,“你无需知道。”
萧挞凛并未生气,朗声一笑,颇有兴趣,“老夫是萧挞凛,你看,算不算得上?”
斡儿神色突然变得甚是凌冽,似乎和他多说一句话便是费力之事,“笑话!”
此话一出,耶律图达脸色震惊,数步上前跪倒,拉住斡儿,口中不断自称死罪。
萧挞凛怔怔的盯着斡儿,有着迷惘不解,却多了亲近,或许这个少年此时的倔强无畏,像极了他死去的二儿子萧逊宁——那个契丹横扫天下的大将军驸马。他的声音不禁微微有些发颤,“你,不怕我杀了你!”斡儿顾忌着耶律图达的颤抖求救,倔强的神色见渐渐压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耶律图达怒拽他的袍袖,怒瞪了一眼,斡儿踌躇许久,才随即跪了下来,“背信弃义,乱杀无辜,你的手上有多少无辜的性命!”那少年跪着,抬头定定的看着萧挞凛,嘴角扬起冷漠的笑意,“自欺欺人罢了!”
萧挞凛这一生南征北战,功勋无数,平日以忠君为国自持,又怎会承认双手早已沾满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我倒有些为那个少年担心了。
萧挞凛鹰目冷冽,半晌才冷声道,“你就是耶律图达?你教的好儿子!”他伸手指着斡儿,“明日起,把他送到我帐下,老夫该好好管教下你这个小野狐了!”
耶律图达猛然一怔,惶恐点头,叩首谢罪,拉着斡儿不许起来。斡儿极不情愿,却也只能跪送众人离开。
幻境中的我,又察觉了昨日种种未能留意的哀伤,那一日恒王只是怔怔的盯着斡儿的身影,身影在余晖中孤寂落寞,是我从未见过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