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韩金氏这几句话,都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方有人站起来陪笑道:“韩大娘可不能这么说,他周家小秀才人才生得这样齐整,心性又聪明,只怕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咧!这桩婚事,不见得就是你韩家吃了亏!”
韩金氏冷笑一声道:“周老伯,你这是画个饼儿给我充饥罢!”她看看众人,又慢条斯理地道:“男人家生得再好,看起来再聪明,不能养家糊口,又有什么用?他周佑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入赘到我家,看在他是读书人的份上,我也不好难为他,最多是让他管个帐写点簿子。那还能做什么?”她用中指轻轻地敲击着桌子,特意多看了一眼周婆,又冷冷地道:“周家老头的丧事,别说二十两银子,就是四十两银子,我也出得起。我韩金氏也不是个小气人,之前零零碎碎给你家老周头看病吃药的那些银钱,一笔勾销,算不得什么!这是看在我女儿的份上罢了!”
周婆老脸红了一红,低着头嗫嚅着道:“我家原是承你韩家看顾了许多,这些事情,我都是记在心里的!”
她此时已是山穷水尽,虽然韩金氏语气咄咄逼人,却也只得含羞忍着。众人看不过眼,都站起来赔笑劝解,望韩金氏少说几句。韩金氏冷笑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她端了一碗茶自己喝了,捧着碗又望望众人,发话道:“古往今来,做上门女婿就和闺女嫁出去没什么两样,他周家的儿子既然做了我家的上门女婿,以后就和周家没有关系了。凭什么还要我韩家养他周家的人?”
众人这才知道韩金氏的不忿所在,王大娘忙道:“这个……周家大娘好歹也是养了周佑藩十七八年,如今他入赘了你韩家,周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周佑藩也不可能不管他亲生的娘亲罢!”
韩金氏冷笑道:“王大娘这话说得倒好。那你倒是告诉我,从古到今,都是男方娶亲,女方备嫁妆。是也不是?”
她这话却也在理,王大娘不由点点头,韩金氏又理直气壮地道:“儿女的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方父母看中了,便找媒人说合,然后男方三媒六聘、彩礼文定,样样齐全,恭恭敬敬地送到女方家,女方备好嫁妆,择了良辰吉日送女儿过去成亲,是也不是?”
韩金氏说的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婚嫁过程,众人听了都嘿然无言,韩金氏又道:“从来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儿家一旦成了亲,就是男家的媳妇了。我韩金氏嫁到韩家这些年,自问奉茶奉水,对待公婆和丈夫都是尽心尽力。要回娘家的时候,都是娘家人派了轿子来接,并且征求公婆同意,丈夫许可,才能回娘家几日。但是——我嫁到韩家这些年,却从未给过我娘家一个铜板!我韩金氏自问行得正坐得直,自己已经是韩家的人了,哪有资助自己娘家的道理!”
她越说越来气,看一眼周婆,撇撇嘴道:“这桩婚事,我原是打算退了的,但是如今官府说不许退,咱们小门小户的,不敢跟官府去说理,只得忍了。周家这样穷,就算把你们那几间小屋子卖了,也未必娶得起媳妇儿。没奈何,只能招上门女婿!但是你周家既然同意周佑藩做我韩家的上门女婿,就应该知道,上门女婿就和嫁出去的姑娘一样,一旦成亲,那就是我韩家的人了。哪里还好意思开口要我韩家养你周家的人呢?”韩金氏板着手指头数落起来:“如今你周家倒是狮子大开口呢,要我负责你周老头的丧事,要我养你周婆的老,再说我娘家的‘五七’,又得是我出钱去做。你这倒不是让你儿子做上门女婿,竟是卖儿子呢!大家伙儿倒是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人呢?”
韩金氏这番话虽然刻薄,众人却也知道在理。周婆不出声,臊得满脸通红,王大娘支吾了半晌,方陪笑道:“韩大娘,你向来心肠是最好的,就看在周婆新寡,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份上,便可怜可怜她罢!再说,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吃的了多少,穿的了多少?一个月能打发她几百钱,也就尽够了。”她这几句话说完,众人都随声附和,周婆一言不发,可怜兮兮地站着,弓着腰低着头,一双长满了茧子的手不住地搓来搓去。
韩金氏心中早就有底了,这时候见好就收,微微冷笑道:“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只是不能白白吃了这些亏。众位街坊邻居也是好意,我心里晓得。如今我也给个痛快话,周老头的丧事,我出三十五两银子;金家的‘五七’,我韩金氏没二话,费用都由我负责;另外给周家聘礼五十两,至于亲家母么……”她拉长了声音,半晌才道:“我是个爽快人,既然是做了亲家,也不想人家说我太刻薄。她做得动的时候,还可以卖卖豆腐,因此每两个月,我会让你儿子送过去一吊钱,做不了事情的时候,就每个月给一吊钱。但是从此以后,你周家小秀才,便是我韩家的上门女婿,你却不能时时来我家找他!诸位看怎样?”
她这个条件其实也算得上优厚了,周家穷得都快见了底,就算往日豆腐摊生意不错的时候,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到一吊钱。韩金氏给的这些数目,足够办一个算得上体面的葬礼,周佑藩“嫁”到韩家之后,周婆每个月还有几百钱进项,又能不愁生计。众人听了,心里都松了口气,几个人不住称赞韩金氏大方,周婆俯首无言,大家合计了一会,便铺纸磨墨,将这些条文一一写好,韩金氏与周婆签字画押。
此事了结,韩金氏和周婆都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众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韩金氏做人果然大方,又送了每位公证人一封红包,一包糕点,周婆那里,特地打了一个一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几匹好布,交代福伯和绿苗拿着,送到周婆家里。韩金氏又当着众人的面前对她道:“明日我便将议定的银两送过去,如今既然是亲家了,我也没那么多避嫌的忌讳。你前些日子伺候你当家的辛苦了,身体不好,周佑藩又年轻,不懂什么,明日我派福伯和绿苗过去,帮你打点这些丧事的事宜罢!福伯是老人家,这些东西他最明白不过了,一应纸钱棺木香烛之事,你都不需操太多心思。”
周婆忙颤颤巍巍地谢了,王大娘在一旁道:“韩大娘果然是个好心肠的人,你儿子能入赘到她家,实在是有福呢!”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周婆红了脸不敢多说话,神情十分羞愧,韩金氏也不拿正眼多看她一下,将众人送了出去,命红杏关好门,自己“哎呦”了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十分疲累的样子。
韩真真方才一直躲在内间,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这时候见众人都走了,这才悄悄溜出来。韩金氏一看到女儿,便道:“真真,你方才可都听清楚了?”
韩真真低着头应了一声,韩金氏叹一口气道:“我如今也算是把你的终身大事安排好了,以后的路,那可是要你自己走了!”
她今日似乎疲倦到了极处,脸色显得相当憔悴,韩真真忙过去给她捶背,心下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茫然,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韩金氏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握住韩真真的手,低声道:“真真,做娘的千算万算,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和周佑藩成了亲,便好好过日子罢!女人家一旦做了亲,便不能和往日做女孩子那样随意使小性子了。你的心肠向来是好的,只是往后得改改,千万别太暴躁了!夫妻和顺,最主要的还是女子要贤良淑德。”
韩真真一一地应了,韩金氏又轻轻地道:“方才我对众人那番话,虽然是刻薄了些,却也是为你着想。他周家起先贪了咱们家的嫁妆,同意周佑藩娶你为妻,但是周佑藩心里存了看不起你的意思,亲自上门来退了这门亲事。依照我的意思,他既然这样看不起你,咱们韩家做人也要存个骨气,不结这门亲,免得你真个要是嫁过去了,受他一家大小看不起!——你那个性子,我也知道,最是心高气傲不过,不然怎么气得上吊?岂料事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与他周家结亲。我心里想着,虽然‘落井下石’是不好的,但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为你多做点打算,那也是应该的!”
韩金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有点疲累,韩真真忙又端一碗红糖水给她,柔声道:“娘,我知道你向来都是为女儿好的。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便是了。”韩金氏喝了红糖水,脸上渐渐起了血色,她望着女儿,眼睛里又露出极为慈爱的神色来,微微一笑说道:“真真,你的性子我知道,方才我那样对周家的说话,你肯定觉得我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