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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七十年代) 苦日子,苦孩子

我不敢说自己是喝着苦水长大的,和父母比,我受的那点苦,不算苦。我只能说,我生不逢时,经过了一个缺吃少穿的时期,农村生产力的落后,十年“****”的疯狂折腾,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让我们那一代人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的。

母亲至今觉得亏欠了我。说我生下来后只吃了三四个月奶水,只好喝米糊,和大人一样吃。大人吃什么呢?整餐喝稀饭,水是水,米是米,一碗稀饭,数得清有几粒米,数不清的是红薯条。整天吃这些,还要下地干活儿,哪有好身体?母亲即使在哺乳期,也只有稀饭可吃,还要出力干活,她哪里生得出奶水喂我?

她和父亲刚结婚那一年,还没分家,和爷爷奶奶、几个姑姑合在一起过日子。奶奶每餐煮一大锅稀饭,只见晒干的红薯条,不见米粒,一人才喝半碗,锅就见底了,只好多吃菜,菜又没油水,同样不好吃。母亲生下我后,不想再继续过这种苦日子了,就和爷爷奶奶分开另过。

一家分成两家,什么都得买,锅、碗、筷子、米缸、水缸……也不是一年内置齐,要分几年,每年买一样,没有的时候,就用其他东西将就。譬如,没有专门打水用的水瓢,就用菜碗抵挡。

父亲从学堂回家后,就瞧不上种田这苦活儿,爷爷就送他拜师学建筑,在农村叫泥瓦匠,跟了师傅走村串乡为别人盖房。结婚后,他就单干,往县城跑。生了我后,他似乎当上了师傅,身边有一个徒弟,早出晚归。按当时生产队的规矩,父亲是手工艺者,可以不在队里出劳力干农活,但是每年要给队里缴钱。可是,分口粮时,却按农业劳力来分,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力,只分给她一个人的口粮。这等于是她一个人的口粮,要供全家几口人吃。怎么够吃呢?父亲只有想办法从城里买米。这城里粮店不多,买米得凭粮票计划供应,没有粮票,出再多的钱也不卖。当时粮食全在国家手里捏着,私营的粮店一家也没有。父亲在城里给有钱人家盖房,结算工钱时,就少算一部分钱,让人家兑换成粮票。他就用粮票去粮店买米拿回来养家糊口,让我们没有饿肚子。

我印象最深的两件事,都和口粮有关。

一件是,一个冬天,放晴了,队里分口粮,母亲挑了一担箩筐去仓库,却被告知:一只箩筐就够了。后来,她和我抬了一箩筐稻谷回来。打那以后,只要生产队分口粮,她就只能扛只箩筐去,而别人是整担整担地挑回家,她只有羡慕,谁叫别人家下地干活的劳力多呢?

即使每次只分半箩筐谷子,即使每年都只分很少的谷子,父亲仍不愿回家种田,他看准了种田既饱不了肚子,也饿不死人,没有他搞手工业有出息。只要能搞到粮票,就能买到大米,就饿不死一家老小。

另一件是,一天,米缸里空了,父亲还没搞到粮票,自然也就没有大米了。早饭是蒸红薯,吃萝卜菜,没见到一粒米。中饭还是红薯。我们并不知道米缸空了,也不知道母亲心里多么难过。我和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着蒸熟的红薯,母亲却躺在床上,不吃,说病了,却见她哭红了眼睛。天完全黑下来时,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仍躺在床上,灶膛里冰冷的,没开伙。奶奶知道后,送来一碗米。她家虽然分的谷子多,可下地干活的劳力,个个得吃饱啊,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

越是吃不饱,就越是要干得苦。越是干得多干得苦,越是缺吃少穿。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壮劳力,靠她一个人挣口粮,得天天出工干活。那时生产队干活,由队长在各家各户门口喊话,大意是今天男劳力犁地,女劳力锄草。第二天,可能换成男的挑秧,妇女的插田。队长喊完话,人就得动起来,要出门,到田间地头统计人数,迟到的要扣分,没去的要挨骂。扣下的分数,到分口粮时,就换算成一粒粒金灿灿的谷子。

母亲不敢迟到,常常和父亲同时起床,父亲去灶间炒碗剩饭,吃了上街打工。他前脚出门,母亲后脚跟着下了地,留下我们弟妹几个继续躲在被窝里。一直睡到母亲收了早工回家,她会咋咋呼呼地喊道:“这几个家伙,还在睡!太阳晒到屁股了!”我们睁开惺松的双眼,看见母亲满头淌着热汗,裤脚卷到膝盖了,脚背上还粘着泥巴,她把我和大妹的衣服扔过来,让我们自己穿,小妹不会穿衣,得由母亲帮忙。然后,她让我烧火煮饭,自己拎了一桶衣服去塘边洗。

后来我和大妹都上小学了,早上就和父母一起起来,父亲仍旧炒剩饭,将头天晚上的剩菜热一下,吃了一大碗,每次见他打嗝,不是吃太饱了,而是一大早吃这么一大碗剩饭,难以下咽。这一大碗剩饭,要管大半天,首先是步行十几里路到县城,接着不停歇地干到十二点,然后才吃中饭。

父亲早上出门时,就把我和大妹捎带着,一前一后地走,他去县城打工挣钱,我们去村小学上学。母亲也随着男女劳力下地干活。早上放学回来,我帮母亲烧火煮饭,大妹扫地,一家人吃了早饭,母亲洗了碗洗了衣服,又下地干活,我们又去上学。

日子就这样继续和重复。没有听见父亲喊苦,也没有听见母亲叫累。每天看着一群孩子在眼前叽叽喳喳,在身边跑来跑去,他们只有欢喜,只有爱怜,没有抱怨。那时的农村,又不止一个人受苦,也不止一个家庭受累,父母认了。他们相信,孩子大了,生活就会好起来。这个朴素的认识,变成信念,支撑着他们,熬着,忍着,盼着,等着。

父母也许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孩子多了,生活只会更艰难。一锅饭,三个人吃,人人可以吃饱;换成六个人吃,每个人只能半饱。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对超生的处罚很凶,强行把育龄妇女拖去上环、结扎,没有谁逃得脱,也没有谁敢反抗。但是,母亲敢!

我的小妹和小弟,都是母亲冒着极大风险生下来的,保下来的。这里头的故事太多了,母亲至今提起来还会哽咽。

母亲生下大妹后,生产队就有人上门,要她结扎,她不肯,理由是如果塆里别的女人扎了,她就扎。就这一句攀比的话,把上门的说客逼走了。过了不久,大队的人马开过来了,口气软了,说,不结扎可以,至少要上环。母亲还是那句话,别人上了,她就上,她不带这个头。几个回合下来,各方人马都知道母亲不好糊弄,事情就搁了下来。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不好糊弄,都与别人攀比。不能责怪那些女人,她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又苦在田间累在地头,谁不盼个儿子?谁不晓得一个男劳力要抵三个女劳力?

在各路人马松懈时,母亲又怀上了小妹。按她心愿,是想要个儿子。那时没有做胎儿性别鉴定的设备,肚子里怀的是儿还是女,只是凭算命先生把脉胡说,有猜中的,也有蒙错的。母亲也找人算过,找几个算命瞎子算过,有的说是儿,有的说是女。母亲亦喜亦忧,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儿还是女,都生下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世界。有人,就有世界。这是她的话,从那时唠叨到现在,从不改变。

小妹在母腹里发育不良。那时医疗条件差,农村孕妇没有办法去做孕检,加上母亲总是挺着大肚子出工干活,营养根本没有,只是混个肚子饱,胎儿发育不良是意料之中的。小妹生下来后,见过的人都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婴儿,死不死活不活的。更有一个男人跳出来讲:我把话丢在这里,这个伢儿以后要是活得下来,我这一辈子不从白果树下垸过路。

这句咒语,激怒了母亲,就是为了争口气,也要把小妹养活。这回,她破例做足了月子,宁可少挣点口粮,也要把自己困在家里,想尽办法照顾襁褓中的女婴。

一岁的小妹,仍是病,坐着,头歪向一边。

母亲不灰心,说,过两年就会好。

两岁的小妹,走路还不稳,隔几天病一次,不是打针就是吃药。

母亲仍不灰心,说,只要没死,就一定能活得下来。

小妹到了三岁,变了个样,活蹦乱跳,和正常儿童一样健康。

母亲终于赢了。那个说大话下咒语的人,从此见人矮三分。母亲用了什么奇招?难道是给小妹吃了什么好东西?

在那个仍然缺吃少用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就不容易,还讲什么营养?母亲同样没太多奶水,只好土法喂养,每天蒸一罐白米饭,放点盐,放点猪油,喂给小妹吃。就是这一罐罐的油盐饭,将小妹从死神怀里夺了回来。

直到今天,我们兄妹四个里,仍数小妹的体质最过硬。要感谢母亲那时替她打下了扎实的底子。也要感谢那个下咒语的人,是他将母亲逼上了绝路,为小妹找到了一条生路。

与其说是一罐罐油盐饭救活了小妹,倒不如说是母亲用爱心拯救了小妹的生命。

小妹让家里多了一份欢乐,又给家里添了一双筷子。五口之家,仍靠母亲挣点口粮养家糊口,靠父亲从县城挣点活钱补贴家用。日子仍苦着,生活一天又一天地重复。在苦水里浸泡着的母亲,心里的愿望更加强烈,那就是--还要生个儿子!

这是小妹出生后三年的事。因为小妹身体太差,挣扎在死亡边缘,所以母亲把全部身心放在救命上,原本再生一个儿子的计划延误了三年。等到小妹健康了,母亲就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盯着她肚子的眼睛,一双又一双,从生产队到泉塘大队,又到红旗公社,人人都知道白果树下垸那个难对付的女人,又怀上了!

这一回不再是和风细雨做工作,直接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公社、大队、小队三级组成了专班,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们家,把正拎着一桶脏衣准备去池塘的母亲堵住了。为首的男人严厉地下达命令:今天就去引产!

母亲肚子里的生命应该有七八个月了。还有一两个月,就可以生了。母亲求他们放过这一回,保证以后不生了。没有人表态,双方僵持着。还是母亲先软了下来:就是要引产,也要等我男人回来商量一下。

众人觉得有理,撤回去了。

第二天,他们居然没来!母亲绷紧的心并没松驰,思考着如何躲过这一劫。恐怕只有远走高飞,到娘家去!

第三天,母亲还没出门,父亲也没去县城打工,那队人马开过来了,不由分说,连拖带拉,将母亲架着走了,父亲自然跟着。半路上,他们俩才明白,这回是真的,是要到公社卫生院把胎儿打掉。

母亲一路哭着,想着如何逃跑,故意走得很慢,平时个把小时的路程,这回走了快两个小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誓死也要保住胎儿。

到了卫生院,母亲镇定地说:“把我排到下午做引产,我先到娘家抱两床棉絮晚上盖。”守着她的人同意了,放母亲走了。临走时,还再三叮嘱下午两点钟必须赶到医院。

母亲挺着大肚子,快步如飞,冲出了卫生院,往外婆家里赶。这一路上,她没有哭,只是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七年前,外婆答应了我父亲做女婿,母亲十九岁便嫁到了白果树下垸,生活了几个月后,就后悔了:别家的女儿都往县城附近嫁,图的是能享福,只有她嫁到了大山沟里受苦受累。一晃七年过去了,苦过了,累过了,也习惯了苦累。是因为有一群儿女,带来了欢乐,才让生活不苦。如今肚子里的胎儿,就像地里的芝麻,已成熟了,可以收割了,却要一把烧掉,谁不可惜?这才叫苦,才叫累。是心苦,心累。自己是个女人,硬斗,斗不过,只有躲,只有逃。

逃到外婆家的母亲,正躺在床上睡觉,外面人声喧哗,原来是那些人追着找上门了。母亲赶紧溜下床,爬上梯,几下子就上到阁楼里,躲进一堆干柴里头。她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大汗淋漓,竖着耳朵倾听楼下的对话。

那帮人要外婆把女儿交出来。

外婆说,我女儿根本就没来过,不信,你们搜。

于是,那帮人马分成两拨,一拨向外婆问情况,另一拨在各个房间搜寻,确实没看到人影。他们没上阁楼,猜想母亲可能是回家了,于是,他们奔向向白果树下垸。

从那天开始,母亲就一直躲在外婆家,不敢出门。碰到有陌生人进村,马上就有人报信,母亲就躲起来。她到处躲过,阁楼上,猪圈里,别人屋檐下,晒场的稻草堆旁,村外的棉花地里……

终于熬过了一个多月,离分娩只剩五六天时,母亲连夜摸黑回了白果树下垸,准备生产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生产队来了人,大队也来了人,一见母亲那么大的肚子,个个摇头。母亲料定他们不敢行蛮,即使他们硬把她往医院手术台上拖,她就打算拼命,死给他们看!母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也抱定了必须生下婴儿的雄心。

外公赶来了,带来一篮子鸡蛋、红糖和油面,提前贺喜。母亲和奶奶在房里,外公、父亲在堂屋,我那时也有六七岁了,拉着外公的手玩儿。外面好像下了雨。外公耐心地抽着烟……后来,他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我的弟弟生下来了。母子平安。在此之前,母亲怀着他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现在总算生下来了,而且还是个儿子!不知道母亲那一瞬间的狂喜,也不知道那几天她的兴奋。我只能推测,当弟弟生下后,她肯定哭了,怀胎十月的苦和累,满肚子的辛酸,都是值得的。

1976年发生在我们家的这件事,当算是桩大喜事。父母亲终于有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不比别人家孩子少,尤其是两个儿子,以后哥俩做什么事都有个帮手,抬石头做屋,和别人打架,都有帮手了,不怕别人欺负。母亲一下子扬眉吐气,腰板更硬,嗓门更大,笑容更多了。

生活,并没有因为多了一双筷子,就变苦了。相反,父亲干得更有劲了,母亲也整天下地干活,再苦都不觉得苦。再重的担子,她扔到肩膀上,挑起来就走,连那些男人都怕她,两百多斤的担子,挑湿谷子,挑塘泥,挑化肥,包括山上刚砍下来的一担茅柴,哪一担不是两三百斤重?母亲像个男人,更像个大力士,挑了一担,又挑另一担;头天挑了,第二天接着挑。

母亲不是傻瓜,也怕累,晚上回家,掀开衣服,肩膀上青一块红一块,没一块好肉。她只是不叫苦不喊累。为什么拼起了老命?不就是为了多挣点口粮,让四个孩子有个饱饭吃。

慢慢的日子也真的好上了。

父亲隔十几天就往家里拎回一挂猪肉。吃过晚饭,他就拿菜刀切肉,一块又一块地丢进砂罐。我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出神地望着那又白又红的肉块,口水不知流了多少。第二天,砂罐里飘出的肉香,把整个老屋塞得满满的。

弟弟仍然吃不上奶水,因为母亲没有奶,仍然土法喂养,每天在灶膛里蒸上一罐油盐饭,有时用搪瓷缸蒸,有时用饭碗。中午收工回家后,她就一勺一勺地喂给弟弟吃。我和大妹、小妹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母亲手里的搪瓷缸,口水不敢流出来,只能吞进肚里。母亲就分给我们吃一勺,我得到一勺油盐饭后,总要在嘴里反复咀嚼,舍不得立即吞下去。

孩子长大了,不好哄了,都盼吃好点,什么油盐饭,什么猪肉,什么冷馍,什么枣子……都在梦里盼,醒了更盼。

父亲仍然早出晚归,晚上回得比以往更晚,我们总是等他回来吃饭。饭熟了,母亲叫我们到巷子口,往村头的白果树走,有时在水塘边等到他,有时在菜地边听见他熟悉的咳嗽声。

只要父亲出现在月光下,出现在前方,我就第一个冲上前,夺下他肩上的帆布包。大妹、小妹也跟着跑上来,几双手在帆布包里找东西吃。父亲的帆布包,装了各种砌墙的工具,是他干活用的,也必定会在帆布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几个冰冷的馍馍,或是一把枣子,或是两根皱巴巴的油条……找到这些宝贝后,我们几个抢的抢,夺的夺,几秒钟就送进肚子里了。

那几年,多么盼望父亲晚上早点回来,多么喜欢他的帆布包,多么热切地期望从帆布包里搜出几样宝贝。就因为父亲每天必去县城,每天必给我们带几样吃的东西,才让我们几个孩子比同龄孩子更荣耀,身后总跟着几个小馋猫,渴望得到一只枣子或一小片馍馍。

盼着走亲戚,也盼着有人上我们家走亲戚。走亲戚,是与好饭好菜连在一起的。

记忆中第一次独自走亲戚,大约是八岁那年。山那头有个亲戚嫁女儿,我们家得派人去喝喜酒。父亲不愿耽搁功夫去喝喜酒,弟妹年幼,只有派我去了。

母亲特别看重我的第一次走亲戚,从一户有钱的邻居借来他儿子的新裤子,让我穿上,再三叮嘱我不要摔破了,不要把油汤溅上去了。穿着这条又贵又新的裤子,我心情格外高兴,随爷爷走了,翻了几道山梁,走了七八里山路,到了亲戚家,坐到了酒席上。鞭炮炸响时,我心里痒痒的。

大约从两岁时开始,我就喜欢玩鞭炮,没钱买,就专捡别人家办喜事放鞭炮时去抢,鞭炮被炸得粉身碎骨,我就冲进去,抓起地上火光四射的鞭炮就跑,鞭炮还在我手里炸响,我在前头跑,主人在后头猛追。没路可逃了,我顺手把鞭炮扔进沟里,炸了,响声停了,主人骂了几声返回了。我见他走远,跳进沟里,把湿鞭炮拣起来,晒干,又可以燃放了。

这次走亲戚,鞭炮把我的心炸动了。我悄悄离开酒桌,来到门口,伺机去抢夺正在炸得旋转的鞭炮,没想到一只小鞭炮弹到我裤子上,留下了一个创伤,我用力去擦,擦不掉,硫磺和火药已将裤子熏出了一个小伤疤,又黄又白,难看,又难闻。

想起母亲的叮嘱,我无心吃菜了,想象着回去如何交差。本来是想趁着走亲戚的机会,美美地吃上一顿,没想到被这颗小鞭炮搅得食欲全无。回家后,母亲仔细地检查裤子,发现了那个伤疤,一闻,是硫磺味,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没有打我,只骂了几句,拿了裤子去塘边洗净。裤子晒干后,那个伤疤仍很醒目,只是白斑没有原来大,但一落眼仍能看清。幸好没破,没洞穿成窟窿,否则,就成了破裤子。

母亲把裤子叠好,带上攒了许久、自家人舍不得吃、原本打算用来换油盐的几十只鸡蛋,一起送到那个邻居家。她不停地赔不是,说好话,大声地责怪我。邻居立即就原谅了她,也原谅了我,裤子收下了,鸡蛋不肯要。母亲说,就算是裤子没弄坏,也要酬谢。人家只好收下了。

打那以后,我仍然偶尔被母亲安排出去喝喜酒,只是不敢再找别人借衣服穿了,就穿自己的衣服。我牢记教训,只要鞭炮炸响,就离得远远的,更不用说去抢了。对鞭炮的厌恶,也就由此而生,发展到后来看见别人放鞭炮,听到鞭炮声,就立马想起小时的这桩事,对鞭炮的憎恨越来越深。一颗小小的鞭炮,不光在那条新裤子上留下了伤疤,而且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永恒的伤疤。

那些年,最盼母亲带我们去外婆家做客,最盼奶奶带我去姑姑家住几天。

母亲平时很忙,外婆家去得少,但只要外婆家发生了比较重要的事,譬如有人生病,外公去世,舅舅结婚,她是非去不可的,而且一住就是十几天,把事情忙完才回家。我如果正巧赶上放寒假或暑假,就可以随她去,否则,就只有窝在家里。

最难忘的是每年正月初十左右,母亲总会带我们去外婆家“出方”。过年前,母亲不能去外婆家,得留在自己家置办年货;过年那几天,也就是正月初一至初八,四面八方的客人来拜年,母亲得留在家里烧茶弄饭,只有等拜年客全部来过了,又全部走光了,她才抽得出时间,加上农活又不忙,可以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这就叫“出方”。

我在两岁以前,是被母亲用箩筐挑到外婆家“出方”的。一担箩筐,下层堆放的是年粑、腊内、腊鱼、豆腐、豆角、千张、苕粉、酥糖、金豆,每样一点,一年到头,就拎这些东西去孝敬娘家人。这些东西码在箩筐底层,平平的,稳稳的,在箩筐的上层放了一个小板凳。我坐上去,母亲嘱咐我双手抓住箩沿,或者捏紧绳索。冬天风大,有时还有太阳,她怕我被风吹日晒,又用一件小披风裹住我,只让我露出嘴和脸。

上路了,母亲用扁担挑起两只箩筐,走大路,抄小路,上山路,下平路,每走一程,就换只肩膀挑;每走一程,就放下箩筐,看看我醒了还是睡了,要不要屙尿,要不要吃点东西。歇间的时候,她就减衣服,揩汗,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线地往下淌,她的身上,棉袄脱下了,红毛衣也脱下了,只穿了件秋衫,秋衫也湿漉漉的。这一担箩筐,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重。

当有了大妹后,箩筐更重了。腊肉、腊鱼那几样东西,不能少,我坐一只箩筐,大妹坐一另只箩筐,母亲仍然挑起来就走。只是路上停歇的次数更多了,主要是看我们,怕我们冻着了,怕我们身上冷。冷吗?当然冷。我们坐在箩筐里,尽管有小披风裹着,仍然很冷,因为是置身于野地里,坐着不动,就显得更冷。母亲根本不冷,棉袄和毛衣脱掉了,仍旧只穿秋衫,秋衫湿透了,可以拧出水。母亲肩挑重担,出力流汗,当然不冷,像在过夏天。我虽然小,却也懂点事,叹息母亲辛苦,知道母亲对我们好。所以,是冷在身上,暖在心里。

当有了小妹后,母亲犯难了。箩筐只有两个,孩子却有三个,都想坐,都不愿意走路。母亲仍然让我坐一只箩筐,让两个妹妹共坐另一只。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挑起来更费力了,花在路上的时间更长了。母亲并不因为孩子多了,担子更重了,而减轻腊肉腊鱼的分量,该拿多少,还是多少,不比上一年少,只会更多,这是一个女儿对爹娘的孝心。孩子三个,一个不能少,都必须带到娘家去,外公外婆更看重的是几个小外甥,而不是腊肉腊鱼。

当有了小弟后,孩子变成了四个。两只箩筐怎么坐也分配不匀。母亲快刀斩乱麻,作出决定,老大老二走路,小妹小弟坐箩筐。她肩上的担子仍没减轻。上路后,她会发动我和大妹比赛:前面那只大水牛看见了吧?看哪一个先跑到它身边……我和大妹奔跑起来,大妹当然不是我对手,掉在我后面,哭起来。母亲就鼓励她跑快点,又提醒我慢点,等等她。一路上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路程就过了一大半。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没力气了,也想坐箩筐。母亲就想出个好办法,挑着担子一路小跑,把我和大妹扔在后边。她在前头停下来后,放下担子,把箩筐中的小弟小妹安排好,又转身迎向我们,背上驮着大妹,手里牵着我,边走边说:“快点走!要不然,你弟弟妹妹被别人抱走了!”

中间也有几年母亲让父亲参加,他挑担子,箩筐里坐着弟弟妹妹,母亲牵着我和大妹。父母亲一路上换动挑担子,轻松多了,个把多小时就到了外婆家。这一路虽然轻松,时间也短,却没有那么多乐趣,没有赛跑的乐趣,没有你追我赶的乐趣。

再到后来,我们兄妹四个都长大了,走路也较快,不好意思坐箩筐了,也是看母亲挑担子太累,不想折磨她了。母亲却不依,喜欢挑着孩子去娘家,就只好让小弟坐到箩筐里。四个孩子,小弟是坐箩筐次数最多的,他后来长大了,也是四个孩子里对母亲最孝敬的。

每年到外婆家“出方”,吃喝不愁,全是好饭好菜。记得外婆每年都要养两只小白兔,平时长肉,过年了就杀了吃。她一般等我们几个孩子到齐后,陪小白兔玩几天,多看几眼,最后才把它们杀了,炖一碗,炒一碗。兔肉吃完了,又接着吃腊肉腊鱼,自家的吃完了,又把母亲带来的腊肉腊鱼也都吃掉。如果这时母亲提出回家,外婆就会同意。因为腊肉腊鱼所剩无几,我们几个孩子也该开学了。分手时,母亲噙着泪水,外婆也泪流满面,几个孩子也会跟着哭起来。回去的箩筐绝对不是空的,外婆会回送很多好吃的东西,同样有她家的腊肉腊鱼,甚至还有一块兔肉,原来她藏了一块,让我们带着回家吃。

我们上初中、高中后,外婆家照去,母亲每年也去“出方”,箩筐也照挑,只是箩筐里不再有孩子了,装的全是腊肉腊鱼之类好吃的东西。几个孩子,也不走路了,骑自行车,大的骑,小的坐。到了后来,母亲也不挑箩筐了,学会了骑自行车,那些腊肉腊鱼不用箩筐挑了,改为装进蛇皮袋里,挂在自行车后座上。

打那以后,到外婆家“出方”的路程更轻松了,时间更短了,但乐趣一点儿都没有了。

多么怀念那晃悠悠的箩筐!

多么怀念母亲穿着秋衫、满头淌汗的身影!

多么怀念外婆烧的兔肉!

奶奶喜欢带我到姑姑家作客,尤其是大姑、二姑家,也有很多乐趣。因为有一群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弟,一起上山摘野果,下塘里打水仗,爬树掏鸟窝。

大姑和二姑嫁在了同一个村子,又是同一个垸,甚至还是邻居,到她们家,等于是走了两个亲戚。她们那个小垸,靠山近水,山不高,爬上去,不必喘气。水很多,有塘,有小河,还有大湖,尤其是那块湖泊,似乎看不到尽头,名叫武山湖。

两个表哥在水边长大,除了会水,还练就了钓鱼、摸鱼的好手艺。可以说,他们家不愁没鱼吃,鱼也不算稀罕物,吃鱼就跟吃白菜一样平常。奶奶到了这两个女儿家,通常要住上五六天,想走,衣服都收拾好了,快要出门了,又被二女儿劝住,说,您那五六天是在大姐家住的,我家还没住过一天,也要到我家住五六天再走。奶奶就被留下了,我又得以过上五六天逍遥日子,整天和那两个像鱼一样灵活的表哥泡在水里,不是打水仗,就是摸鱼。

奶奶只要身边没有了我,就神色慌张地去水边找,不是在塘边,就是在河边,找到我后,追着,赶着,非要我上岸。我玩得正起劲,哪里肯。她就沿着水岸追赶,呼喊,快要哭出来了。水里泡着三个孩子,一个是她孙子,两个是她外孙,她最心疼的是孙子。因为孙子只有一个,看着长大的,水性也不好。见我不上岸,她就吓唬我:“你就在水里玩,莫起来,也莫回去,我现在就回家,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住……”我赶紧抽身上岸。离开奶奶,我一个人可不愿意住在大姑、二姑家。

那时的武山湖,像块硕大的蓝宝石。湖水清澈纯净,我从不怕呛水,因为水很干净,即使呛了几口水,就当是喝了井水。大湖里划水可欢了,湖面那么宽阔,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游不远,更不用说游到湖那头。湖面风浪大,起风时,水也变凉了,天变阴了,水天一色,像是扯起了一块幕布,要把我罩住。我害怕了,赶紧上岸,而两个表哥不怕,玩起了泅水比赛。

在大姑、二姑家住得久了,鱼虾也吃得腻了。湖区的人,虽不是渔民,不靠打鱼为生,却不缺鱼虾吃。连我这个做客的小孩,都厌烦鱼虾了。大姑、二姑就将鱼虾切开,掏去内脏,晒干了,等奶奶要回家了,给装上一袋干鱼。

到外婆家做客,得赶上过年后、开学前的那段好时光;到大姑、二姑家做客,得看奶奶愿不愿意去。好在后来三姑也出嫁了,又多了一门亲戚。

三姑出嫁后第三天“回门”,小住了一两天,又得返回婆家,把我带上了。其实,她这次“回门”,是专门针对我的,要带侄儿去她新家住几天,体验生活,见证婆家生活好不好,房子宽不宽,回来后好传话给我爷爷奶奶,让他们放心,不必操心三姑在那边吃苦受累。

记得那是个冬天,三姑回家后,奶奶和我母亲说好,让我跟三姑走。三姑嫁的那个村,名叫新农村,离县城只有两里地,应该算是街脚下了。大姑、二姑都是嫁到了山沟沟里,离县城十几里,自然算是穷乡僻壤了。

那时不懂什么叫新农村,也比较不出城郊村和山村的差别,但只要往屋前一站,饭桌上一坐,自然心底有数了。我被三姑带到了她的新家,也是一座老屋,似乎比我家老屋还要破旧。她的新房居然不在前房,而是在后房,这在白果树下垸是绝对没有的事。因为前房光线充足,走进屋门就是,显得位置重要。后房光线不好,通风也差,一般是老人住,或者堆放杂物。

三姑的洞房怎么会在后房呢?

原来,他们家的前房住了老人,似乎住了几十年,习惯了。大约也有老人提出搬到后房去,把前房腾出来作新房,三姑爷没同意,也不会和三姑商量。他是孝子,就自作主张,定好了洞房。我不知道三姑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也没听她就新房有过什么议论。

那夜,吃了好饭好菜后,玩了一会儿,该睡了。我睡哪儿呢?竟然是睡在三姑的新床上。我和三姑睡一头,三姑爷睡另一头。我走了十几里路才到他们家的,自然很累很乏,倒头就睡着了。半夜被吵醒了,原来是三姑和三姑爷吵嘴,三姑大约是吵不过他,哭了,泪水把枕头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照样是好饭好菜招待我。后来我长大了,想起这事,也就明白了,这些饭菜,不是专门为我买的,是在迎娶三姑前就采买好了,办了好多桌酒席后,没用完,正好我来了,就派上了用场。但是回家后,奶奶问我情况,我说菜好着呢,餐餐有鱼有肉。母亲问我,我还夸张地说,三姑家里有间小房,堆放了好多鱼肉、豆腐,十几天都吃不完……

再看我带回来的礼物,有肉,有豆腐,也有酥糖、云片糕等点心,也足以证明三姑爷家的生活不差。我又被问到三姑爷勤快不,他上头的两个老人凶不凶,我按看到的情况说:三姑爷挑水,他母亲洗碗弄饭,忙完了就往我手里塞点心递花生。

于是,一家老小都放心了,都庆幸三姑嫁了一个生活蛮好的人家。在那个年代,年轻男女的婚姻,完全靠媒婆介绍。收了聘礼的媒婆,自然是把男方夸到天上,好像女方只要犹豫,这人间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子往天上跑,去找那个男方。而女方的父母一般也不去男方家里实地考察,完全听信媒婆鼓吹。就像三姑,仅在结婚前被三姑爷请过去吃了一顿年夜饭,算是过了门,认了亲,拜了未来的公婆。她还不敢作主,婚姻这事儿,得由爷爷敲定,奶奶也只是旁敲侧击。爷爷一锤定音,婚姻就成了,迎娶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后来,我长大了,也经常去三姑家,每去一次,就发现她又老了一圈。我劝她不要太拼命,农活少干一点也穷不到哪里,她叹气说:“他们家一点家底都没有!住的是破房,眼见别人家都盖新屋,能不想吗?”我明白她的苦衷。公公婆婆留下的这间破房,深藏于垸中间,我虽然去过一回,却根本记不住,第二回去,还得问路。记得奶奶后来每次去三姑家做客,都要问路,明明从三姑家门口走过去了,愣是想不起来。大约是因为那一大排、那一大堆全是又破又旧的烂房子,长得挺像,谁谁都分辨不出。

三姑开始发奋图强,目标是在路边盖新房。为此,她种棉花,种大棚蔬菜,准备了十年左右,手头上有了几个钱,才敢动手。我父亲那时已是建筑业的大师傅了,带了一帮子徒弟,忙活了几十天,把三姑的楼房盖好了,三层半啊!

三姑也终于住上了新楼房。作为代价,她付出的是半头白发,被风吹日晒而惨不忍睹的脸庞,以及佝偻的身材。三姑是我五个姑姑里最漂亮的一个,个子高,身材修长,可是,长年的劳作,长年的苦日子,把她变成了一个提前衰老的农妇。

和我们家一样,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跟着过足了苦日子。在那个年代,农村该有多少苦孩子呢?有多少人在过苦日子呢?

后来,四姑出嫁了;再后来,五姑也出嫁了。我也长大了,读初中读高中了,而那个“回门”的风俗也从未改变,只是随四姑、五姑回她们新家“访贫问苦”的任务,自然不再是我,换成了我弟弟。

在那些年,我最高兴的,是某天放学回家,发现老屋里来了客人,或是舅舅,或是出嫁了的姑姑,或是父亲的姑姑,我叫姑奶。只要来了客人,全家就像过年过节一样高兴。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是就怕没亲戚来上门。亲戚不来走动,穷日子更没指望了。

来了亲戚,几家轮流拉过来吃饭。我母亲特别好客,尤其是招待那几位姑奶。姑奶是爷爷的妹妹或姐姐,回娘家了,吃派饭,在大爹家吃一餐,又在六爹家吃一顿;接下来,该到侄儿家吃了,大爹有三个儿子,都是姑奶的侄儿,这家一顿那家一顿,也得几天。

终于轮到我们家了。记得母亲搞了“一桌两制”,煮的白米饭,炒的几样农村当令蔬菜,这是我们自家人吃的。姑奶吃什么呢?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碗鸡蛋面条,面条堆得很高,高出了碗口,像小山丘;面条下条埋着两只荷包蛋,这才是真家伙。

姑奶不愧见多识广,用筷子直接把鸡蛋拎出来,往我碗里放。母亲赶紧制止,和姑奶较上了劲儿,这只荷包蛋,变成了排球,一会儿掉在我碗里,一会儿又砸进姑奶碗里,好好的一只蛋,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到底是母亲力气大,重新将荷包蛋物归原主,她原地不动地站着,要亲眼看到姑奶吃光了蛋才肯离开。姑奶说,你去添饭来吃,我保证不扯了……母亲信了她,前脚一走,姑奶后脚就把破碎的荷包蛋扔进我碗里,并迅速用筷子将它戳碎,叫我赶快吃了,让母亲无法物归原主了。

母亲不停地唠叨,姑奶不停地解释,我望着碗里破烂不堪的荷包蛋,脸上红着,心里欢喜着,手里的筷子还不敢碰它,偷偷地拨着饭粒。母亲不发话,我是不敢吃蛋的。大妹更可怜,她碗里只有饭和菜,荷包蛋连她碗沿都没碰过一下。她乞求的眼神投向我,投向我碗里。这个眼神又被姑奶捕捉到了。姑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另一只荷包蛋夹给了大妹。

母亲不依不饶,冲上前一顿数落,不准我们碰鸡蛋。她不由分说夺过姑奶的碗和筷子,又将两只荷包蛋活生生地夹到姑奶的碗里。姑奶也火了,索性站起来:“我吃饱了,不吃了!”母亲不相信,把她按在小椅子上坐下,姑奶说,要我吃,我就只吃面,吃饭也行,鸡蛋我是坚决不吃!母亲见她发火了,也只有随了她。这样,两只鸡蛋,一只给了我,一只归大妹。

姑奶可真是关心下一代的模范。我们总是盼着她能再来,只要她来,我们就可以吃上鸡蛋了。后来,她也来过,只是不敢在我们家吃饭了。她怕母亲,说母亲太“蛮”了。母亲不是蛮,是太盛情了,对别人真心,对自己的孩子刻薄。

两只鸡蛋在农村不算什么,谁家不养鸡?谁家一年不收几百千把个鸡蛋?我们家也养了鸡,鸡蛋都卖了,换了钱,然后又换成了砖、黄砂和石灰,盖房子少不得它们。

当然,我们也有吃鸡蛋的时候。端午节,每人至少三只。平时,谁生病了,理所当然地可以吃鸡蛋。除此外,鸡蛋就拿去卖钱。母亲不是狠心,她认为孩子把正餐的饭吃饱了,就不影响长个子,身体也垮不了。她也是这么长大的,小时候也很少吃鸡蛋,身体不比哪个差。

我会游泳后,就开始在水里打主意,捞鱼或捡死鱼,运气还真不赖。光死鱼就捡到了两回。一回是早上去上学,在塘边走,我习惯性地往塘里搜寻,猛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个小白点,定睛一看,是条鱼。我来不及脱衣服,只扔下书包,生怕别人和我抢鱼,就扑进水里,一口气游到鱼跟前。天哪!它还在微微地摆动身体,不是死鱼,是条快死的活鱼。我伸出双手,死死地捉住它,它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敌不过我的千钧之力,便不再动弹。我迅速上岸,书包也不要了,抱着鱼往家里猛跑,碰到人就得意地扬着鱼,说,捡的,没死。母亲见了鱼,就明白我为什么像落汤鸡了。这条比筷子还长的鲢鱼,成了一家人的美味,吃了两顿,可鲜了。

第二回捡鱼,也是在水塘里。好像是刚发过山洪,洪水直灌水塘,在入口处形成了很大的漩涡,大人们总告诫说,漩涡很危险,小孩一掉进去就出不来了,直接沉到水底淹死。放学的路上,我被这个漩涡吸引了,心里怕得要命,自然不敢惹它。可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令人心动的地方。漩涡外围,居然漂浮着一条死鱼,肚皮朝天,显然死了好久。为什么那些人路过都没发现呢?为什么我一走到漩涡边就发现了死鱼呢?

没想那么多,我仍然连人带衣跳进水里,准确地说,是跳进漩涡里。也许是我入水的冲击力太大,竟然阻挡了漩涡对我的进攻,脱离了它的灭顶之祸,也就是冲出了它的包围圈,成功地靠近了死鱼,一只手轻轻一托,鱼儿便到手了。一闻,还没臭,心里狂喜,晚上又有美味了。回到家,母亲不在,奶奶见我拎回一条大鲢鱼,夸我有用,就用菜篮装了,挂在墙上,我怕猫儿把鱼儿叨走了,央求她挂高点,她索性搬了把梯子,把菜篮挂在燕窝下。燕子不吃鱼,安全了。

捡死鱼全凭运气,不是每天放学、上学的路上都有好运。我上了五年学,每天从水塘边来往六次,一个学期也有一两百次了,也才摊上两条鱼。这是守株待兔的笨办法,要想搞到更多的鱼,只有主动出击。办法是摸鱼或赶鱼,虽然主动积极,但效果并不好。

摸鱼,是在水里打水仗时,几个伙伴围成圈,在浅水区小心探行,手脚并用,经常把小鲫鱼踩在脚下,或者不经意间,一只手抓住了鱼尾巴,一高兴,又叫它挣脱了。在水里,鱼比人灵活,即使用脚踩住了,趁你换手去抓它时,它可以乘虚而逃。即使鱼被手捏住了,由于鱼身滑溜,或用力过猛,最终扑空了。

赶鱼,就是几个伙伴选一条沟渠,用泥坝将它拦腰截断,再将围堰里的水抽干,可不是用抽水机,而是用脸盆去盛,一盆又一盆,轮番泼水。水快要见底时,有鱼没鱼,是鱼是虾,就一目了然。如果选了条无鱼的沟渠,就白费了功夫,只当打了水仗。太深的沟渠,水多,玩不动;太浅的沟渠,水少,往往也无鱼,等到水干泥现,发现只有一只烂蛤蟆恭候着。顶多会有几只小虾,长着大胡须,一抓,把手刺破,鲜血直流。

赶鱼,也不是次次空手而归。我就成功过一次,好像是读小学四年级,暑假里邀上一个伙伴,扛了脸盆,打着赤脚,走进了田野。随便选了一条沟渠,跳下去试探水深,才到肚皮,可以干!迅速就地取材,筑好了两道泥坝,构筑了一个围堰,接下来该舀水了。两个人接了上衣,打着赤膊,背对背,用脸盆往外舀水。水干了,鱼跳虾爬,真不少,全部一网打尽,兴冲冲地班师回朝。

母亲见了我,吓坏了,因为我的脸上、身上全是红通通的,在烈日下暴晒了一上午,我成了变色龙。傍晚,厨房里飘起鱼香了,我的身上开始掉皮了,轻轻一捻,那死皮子就一大块卷起来,肉更疼,碰不得。过了两三天,没事了,又蠢蠢欲动,母亲说什么也不放我走了。她怕我中暑。我试图用双手为全家奉献鱼宴的美好愿望,只好嘎然而止。仅此一次,也足以铭记终生了。

白果树下垸有个叫水舟爹的孤老,无老伴无子女,不种田不种菜,他眼睛瞎了一只,走路迭迭撞撞,住的是一间破屋。他有门做香麯的绝技,哪家做粑做馍,都得买他做的香麯来发面。他每天走村串乡,兜售香麯,换钱度日。他是“五保户”,生产队每年给他一点稻米,邻居给他一点菜,他一日三餐应该是垸里最差的。

放暑假的一天,我和伙伴们捉迷藏,奔跑中闻到肉香,而且是海带炖猪肉的香味。对这种香味,我太熟悉了,因为家里只要炖肉,就首选海带;又太陌生了,因为有很久没吃了。于是,我们放弃玩耍,循着香味搜寻,到了水舟爹屋门口,他灶堂里一只砂罐里热火朝天,白白的猪肉和冒着气泡的汤水上下翻滚,我的口水立即流了下来。还没等我开口,另一个伙伴抢着问:“水舟爹,肉好不好吃?”

水舟爹虽然膝下无子孙,但一向怜爱孩子。他从桌上摸起一双筷子,准备让我们开荤。他眼睛不好使,筷子却准确无误地插进砂罐里,在惊涛骇浪中试探着夹起一块肉。罐里水汽太浓,他的手背上****了。也许是这块肉炖的时间过长,瘦肉缩水成了一小块,肥肉变成了汤汁,水舟爹夹了几下,捞起来的都是海带。他不灰心,继续夹,眼睛几乎贴着罐口,他的脸上全被水汽覆盖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捞起了一块肉皮,几双小手同时伸过去,抢夺之中,肉皮落地。一个小家伙双膝跪地,口手并用,连肉皮带灰尘吞进嘴里了,烫得搂着肚皮打转儿。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太迅捷了,我都没回过神来,可以想象他家没吃肉的时间应该更长了。

水舟爹极有耐心,又夹起了一块肥肉皮。他打算让每个孩子都尝一块,说,不要抢,人人都有。于是,我们不再争抢了,只是把小手掌伸到罐边排队。那滚烫的肉落到小手掌上,马上就有“哎哟”声响起,接着冲着肉呵气,想吹冷,又按捺不住,一口吞了,嚼了几下,咽下去了。待想起回味时,嘴里却没了肉香,心窝上却烫得厉害。

吃了肉,仿佛立马长了精神,伙伴们一哄而散,继续追赶打闹。天快断黑时,又有人说去水舟爹家,一干人马浩浩荡荡杀将过去,将他的旧木门挤得吱哑响。“水舟爹,还有肉没?他没吃……他也没吃……”“他没来……刚才吃肉,他没来……”你一言,我一语,把水舟爹吵昏了。

他仗着砂罐里还有货,谅我们这帮小子也吃不光,就大方地操起筷子,插进罐里。这时的砂罐,没有了波浪,只有热气,炉子的火早已熄灭了。捞出来的肉,只有热水,不很烫了,正好下肚。一双双小手叠罗汉式地码在水舟爹眼前,没了水汽的干扰,他捞肉的难度大大减小,速度大大提快,一块,又一块……我们每个人又分别吃了一块,谁都不想走,小手继续伸着,准备第二轮。

可是,罐里已没有真家伙了,水舟爹捞了几次,都是海带,不禁骂起来:“一斤肉,怎么都炖化了?”他只顾捞肉,却没统计块数,他捞了多少块肉,我们吃了多少块,他心里没本帐。这一罐肉,准确说,这一斤肉,全被我们吃了,剩下的全是海带,外加肉汤。

吃块海带算了!水舟爹叹口气,好像是求我们放过他。于是,我们又分得了几块海带。这一轮下来,他罐里的水位明显下降,容量明显减少,原先是满满一罐,现在变成了小半罐。

多少年来,仍然钟爱海带炖猪肉。只要吃起来,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水舟爹和他那罐肉汤,那时的汤真好喝,肉真好吃,就算是肥肉和肉皮,也比现在的瘦肉、排骨好吃百倍。

我上初中后,也是一个暑假,回家后第一天,得知水舟爹死了。尸体是在小水塘的灌木丛下找到的,这个地方,他每晚都来,摸黑洗澡,脱光了,洗完后,穿衣服。即使天黑,但凡看见一个白条条的影子,但凡听见水响和咳嗽声,大家都知道,水舟爹出来洗澡了。可那晚,他洗澡时掉进水里,再也没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掉水里了,谁也不知道他没回屋。第二天,天亮了,早起的女人提了衣服去塘边洗,才发现水里浮着赤条条的水舟爹。

生产队出钱置办他的后事。左邻右舍出人出力,为他买寿衣寿鞋。按照风俗习惯,尸体得停放屋里三天才能下葬。即使当时是高温酷暑,也得照此执行。停尸第二天,肿胀的尸体开始腐烂,臭味飘荡,半个垸子都被臭味浸泡着。队长洒了两瓶花露水,不管用,尸臭味和香水味糅合起来的味道,更复杂,更难闻。队长忍受着这怪味,在水舟爹的床头、衣柜里搜寻值钱的东西,居然找出了八十多元钱。这是他卖掉多少只香麯,才攒下的啊!这笔钱正好拿去买肉买菜,办两桌酒席,款待出力安葬他的轿夫。

我在水舟爹屋里看热闹时,被队长相中,派我和另一个邻居老哥上街买花圈,买菜。这是我第一次买花圈。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右手扶车龙头,左手捉住花圈的竹棍,让它斜靠在我左肩上。这架势,真叫招摇过市,威风凛凛。所有行人、车辆老远就给让路,我如入无人之境,花圈上的白花、招魂幡随风舞动,飒飒作响,像极了水舟爹平时唱“山伯歌”的呜咽声。

第三天,是水舟爹入土的日子。

一口刚被刷上墨汁的棺材,停在祠堂门口的两条长凳上。墨汁浓淡不匀,颜色深的深浅的浅,已没有办法计较了。石灰粉洒进棺底,功效是保证不腐。可是,众人分明看见,抬出来的水舟爹四肢肥大,全身臃肿,像个巨人。至于怪臭味,经过三天三夜的熏陶,全垸男女老少已经习惯了。见到这怪模怪样的尸体,一些女人争相吐痰,不是鄙薄水舟爹,而是尸体引起恶心。尸体入棺后,棺材板被打进几口大铁钉,我们再也看不见水舟爹了。

送葬的队伍很单薄,除了抬棺材的“八仙”(抬棺材又叫八仙抬轿,由八个男人抬起來,象征先人早登极乐归为神仙,那时候的殡葬方法一般都要把棺材抬到山里去土葬),外加两个扛花圈的,一个撒纸钱的和队长。我仍被选中,扛了一只花圈,心情沉重,却又好奇。水舟爹不是我亲人,他死了,我难过,但哭不出来。想起他那罐肉汤,想起他喂我们猪肉的那一幕,我就很感激,这回为他扛花圈送终,正好回报了他,就当我是他孙子吧。

垸后面的大青山上,又多了具新坟。黄土堆,白花圈,在山头上显得格外耀眼;远望很滑稽,像是大山打了只补丁,又像头上长了个烂疮。鞭炮在空旷的山谷里炸响,却没有一丁点儿喜气,我的心似乎被炸烂了。

下山后,祠堂里摆起了两桌酒席,我因为扛了花圈,出了力流了汗,自然是受邀之人。众人一边大碗喝酒吃肉,一边议论水舟爹居然藏了八十多块钱。我吃了不少酒席,发现哪一桌都没有今天的肉菜多,端上来一碗辣椒炒肉,一扫光;又端上来一大碗红烧肉,香味浓郁,我的肚子随着肉香起伏着,咕碌碌地叫唤。我夹起一块,咀嚼着,心里却想起那罐肉汤,脑海里浮现水舟爹肿胀的尸体,鼻子底下立即被尸臭味和香水味缭绕着……我吃不下去了。

此肉香,已非彼肉香了。

多少年后,每当我吃着海带和猪肉,喝着肉汤,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岁那年的猪肉香了。水舟爹总共不过给我吃了三块肉皮、几块海带,为何唇齿留香到如今?是那时特别饥渴?是和小伙伴争抢而引发的焦急的心情?还是那破旧的砂罐和柴火炉子?抑或是与我非亲非故却宽厚仁爱的水舟爹?

苦日子就像白果树上结的果子,有的瘪,有的实;又像山上的茅柴,砍了又长,春风吹又生;还像白果树下垸的两口水塘,水换了一茬又一茬。苦日子也像水舟爹,终于有一天死了,好日子就生出来了。

在苦日子里泡大的苦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苦,也不怕苦。人生原来就是苦乐交织,苦多乐少,苦多甜少。如果没有了苦,全是甜与乐,估计白果树不会结果了,山上也不长茅柴了,水塘里会一直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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