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在说话时是挺着胸脯的——国民党战犯之中,有人跛脚,有人瞎眼,可是没有人驼背。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主体里,人们各自寻回了神圣的精神支柱,滋生着一条健康的生命所需要的全部钙质。邱行湘说完话后,想起陈诚军事集团的末路:日寇投降后,陈诚即命六战区孙连仲的主力马法五部到华北抢夺胜利果实,从此役失败算起,宋瑞珂之羊山集被歼、戴之奇之宿迁覆灭、邱行湘之洛阳失守,……直到徐淮之黄维兵团完蛋,凡此种种,都是陈诚集团向人民的笨拙的挑衅的结局。邱行湘从陈诚集团又想到何应钦集团,想到傅作义集团,想到李宗仁集团,想到胡宗南集团,想到阎锡山集团,想到冯玉祥集团。由冯玉祥的50万兵马,深沟高垒,雄处中原,最终想到他在井陉河畔曾求教于张岚峰的答案。冯玉祥失败的原因,不,任何军事集团失败的原因,张岚峰没有找到,他找到了,在离开一种精神寄托之后必然产生的另一种(或另几种)精神寄托之中找到了。他眼睛一亮,深凹的眼眶发出反射的光芒:王陵基身前坐着刘神仙,唐生智身后坐着顾和尚,而威震海内的“基督将军”冯玉祥则站在一座灰色教堂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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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若干个朝代之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发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告。然而国民党人无视历史上的前车之鉴,他们需要的是亲历的事实的教训。有了这种教训,不仅可以完成他们由历史到现实的过渡,而且可以发生他们从客观到主观的演变。即令在监视者眼里,被监视者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视”。
张淦依旧像京剧中的蒋干一样,走路跷着脚,一摇一晃地过来了。可是人们立刻发现,他出场的方位出现了方向性的变化。他走得那样自然,不会在演戏,他走得那样从容,不会忘了对罗盘。而他的罗盘随身放在裤袋里,他手插袋底,曾经悄悄将指针拨弄了两次。第一次在讨论《矛盾论》之后,由于他最终将《易经》变为“玄学”,搅得众人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学习委员会请求管理处“遏止妖言,杜绝诡辩”,结果,张淦被弄进庚字胡同的一个单间里软禁了7天。某日下午,杜聿明率廖耀湘、卢泉等几个兵团司令奉学习委员会之命前往单间说项,张淦坐等黄昏,闭门不纳,而最终在裤袋里将罗盘指针反拨为零,以“从此不论《易经》”为保证赎回其身。第二次在大参观之后,一纸保证墨迹未干,满眼韶华重染铅版。张淦万不谙共产党的立体的哲学竟占据了他的《易经》的空间!譬如说,中国人历代相传,都以谦让为美德,共产党一本此旨,变对抗为谦让,化戈矛为镐锄,变腐朽为神奇,化沧海为桑田,这岂不正是“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之正说?张淦用自己的双手推开自己的门窗,迎来了他的通变之学的早晨。这时他在戊字胡同走廊上站下来,就站在当时参加讨论《矛盾论》的位置上开始了新的演讲:“《易经》与《辩证唯物主义》是相通的。《易经》是中国的哲学,古代的真理,《辩证唯物主义》是外国的哲学,近代的真理。《易经》是高于《辩证唯物主义》的。马、恩、列、斯都死了,他们又不懂《易经》。毛主席是懂《易经》的,不然他写不出《矛盾论》。我的问题只有请教毛主席才能解决。”
尽管他的推论不免荒谬,但是人们不难发现,他的罗盘上的指针总算在顺时针的方向上拨动了几个刻度。
康泽没有走动的习惯,更没有游说的才能。总统府里阴森昏暗的殿堂气息、军统局中恐怖诡秘的心理习性,铸造了康泽深居简出、多思寡言的性格。四川南部山区农民那种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传统道德,更赋予他不屈不挠、顽强固拗的秉性。“铁石”自有铁石的存在形态,如若提及康泽其人,或褒或贬,有一句评判是绝然相同的,那就是“3天不说两句话”。参观归来,3天之内康泽竟然只说了两句话。不过,这两句话,一不同于与陈长捷过路之争,二不同于与邱行湘盛饭之辩,这两句话是康泽内心的燃烧与爆炸!第一句话是对曾扩情说的:“谁愿吹捧共产党为共产党说话呀,在真理面前谁又能否定呀!”曾扩情与康泽是军统早期同僚,又是川南同乡,康泽在极为秘密的场合下公开了他的秘密,情形完全如像前时忠告杜聿明“要坚持我们的气节”一样;第二句话是对孙楚说的:“我们两家的亲事就算说妥了呀!”孙楚是阎锡山旧部,康泽是蒋介石亲信,二人在功德林从不同日而语。孙楚有一孙女,家居山西故里,年方二八,尚未婚许。康泽有一儿子,在美国海军学校,半读半工,赡养家母。适逢孙楚、康泽血压陡升,同在复兴医院养病,攀谈之中,康泽当场许下这门婚事。正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复兴医院的美言换得了戊字胡同的恶语。众人指摘康泽说,“这是包办婚姻”,“这是门当户对”,“这是继续犯罪”。尽管如此,笔者还是愿意为寡言的康泽多说一句:他没有见过他人的孙女的面容,可是他见过自己的祖国的面容,他不愿离开自己的土地,但是他愿意自己的儿子离开他人的土地……黄维依旧在胡同走廊上走来走去。他的手臂不再放在背上,而是自然垂直,然后随意摆动,教人容易想起“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古句。是的,黄维很像孔雀,主体的容光如同喻体的羽毛,黑色的囚服反倒映衬着黄维脸面的色彩。与他的预言相反,共产党世界没有给共产党丢丑;与我们的揣测相反,共产党世界同样没有给他丢丑。黄维也是中国人啊!他曾希望国民党世界繁荣昌盛,可是报答他的意愿的现实却是相反。黄维当年苦心积累的公积金,他在升任军长之时有权带走而一文不拿,结果接任师长傅仲芳到职之后,无权动用而尽纳私囊。虽说陈诚秉公执正、明察秋毫,傅仲芳却安然无恙、官运亨通,由此可见国民党黑暗王国之一斑。乃至黄维每遇知己,少不了一声“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的长叹!只不过叹声虽然远远消失,欢声偏偏迟迟未起。黄维正在徘徊,徘徊在碎石路上,徘徊在胡同之间。这里不存在两条道路的选择,黄维思考的是怎样渡过人生的江河湖汊。他不愿扬起风帆,也不愿鸣响汽笛,他愿意孤舟独桨、力挽狂澜,偷袭性地占领生命之岸。虽然黄维一身病患,但是我们不要怀疑他饱满的精力——“黄维永动机”不再是填补空虚的物件,他要以他的全部能量推动这个社会迅猛向前。黄维此间的心迹虽然直到20多年(获赦)以后才肯披露,但是我们不忍捧着一颗发热的心让它在自己手中冷却。“我的发明可以成功。这是我的想法。有了这个想法,当然要进行下去,直到老死为止。所以特别是在大参观之后,我不顾死活地干。在世界性的能源危机中,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只要解决了动力问题,很快就能赶上西方。我们的农村落后,但是只要在犁田、插秧的工具后面,加上一个小小的装置……”
我们这里不去研究理想的实现,因为它至少不是功德林现在的主题。对于国民党战犯来说,重要的依旧是理想的建立。在埋葬着蒋家王朝连同金陵春梦的土地上,凡是生长出来的东西,他们都在刻意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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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强在关外参观的时候悄悄摘下一片枫叶,夹在他那本封面题有“得心应手”4个字的学习笔记中间,带进功德林(18年之后,文强获赦释放,他将这片枫叶带出功德林,至今保存完好,视若金银,深藏于寓)。毫无疑问,这片枫叶上面也是题有文字的。能题多少字呢?就算一人4字吧,10人40字,100人400字……区区一张树叶,岂能容下功德林200多位国民党将军的隆情厚意!
学习委员会第二次发起致毛主席的感恩信,推宋希濂、曾扩情、梁培璜、文强为起草人。四稿择优录用,文强文之为强。缮写者未经荐举,邱行湘当仁不让。
毛主席:
我们蒙受党和政府的教养,深深地体会到,没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两大革命的基本上完成,人民生活日益改善,国家建设日益繁荣,国内民族大家庭的空前团结和国际威望的空前提高,这是党领导全国人民艰苦奋斗的伟大成就。我们虽仍处加速改造中,无时无刻不以重做新人、在毛主席教导下而感到自豪。
然而,发生在大参观前的匈牙利右派暴乱和中国大陆上的反右斗争,毕竟冲淡了此刻功德林的气氛。八角楼上空升起的红霞转眼化作降落在人们头上的黑云。柏树兀立霜晨,桐叶飘落黄昏,冬天提前叩响了胡同的门窗。
国民党将军们在讨论通过感恩信的前几天,确也坐卧不安,心神不定。高墙内外的空气是相通的。军人的命运与文人的命运本应不同,但是他们担心共产党因为同一个“敌人”的概念而把反击的炸弹再一次投掷到他们的头顶。他们忧虑了几天,也思考了几天。可是情形完全不同于另一件事情的发生。美国侵朝战争爆发之日,国民党战犯们在这里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唯愿天下从此大乱。虽有冷静者三思尔后行,更有冲动者屈指而先算:朝鲜3000里,南北各一半;中国一条江,南北重开战。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右派提出要轮流坐庄,共产党不得独占江山。
国民党战犯虽有冲动者窃以为喜,更有冷静者拍案而起:国民党800万正规军队且败在共产党之下,几个文人又如何坐在共产党之上?再说打仗也要讲究师出有名,“秀才造反”岂能如此出言不逊!于是,这封感恩信继续写道:
我们最能明辨和愤慨的,是右派分子对肃反成绩的诬蔑中伤,由于我们都是反动派中的罪大恶极者,早已死有余辜,而竟蒙受改造,在教养中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待遇,不但个人身受其惠,连同家属亦无不在党和政府的照顾之下,从无歧视地随着整个社会的改造而进入了社会主义的大门。因而我们不但是身受其惠的人,也是驳斥右派分子有意诬蔑中伤的见证人。
国民党将军们被动地退出了军事战场,却主动地登上了政治舞台。他们并不存在通过踩在右派分子头上而去翻越没有电网的高墙的恶劣心计,他们怀揣的只是站稳脚跟才能走路的谨慎心理。多年来为真理所感召的东西,不仅不容易产生动摇而招致毁灭,反而出于改造生活的职业习惯,他们善于将自己日积月累起来的精神资本,最大限度地投入到意识再生产当中去。也许新的产品未必符合整个社会的要求,但是至少满足了他们新的希望的需要。譬如说,既然生活已经展示了化友为敌与化敌为友的辩证逻辑,那么在阶级关系发生变化的时刻正是他们跳出“敌人”的范畴的时机。鉴此,这封感恩信最后写道:
我们敢以热烈的心情、坚定的意志,向党和政府及你提出三项保证:第一,我们要和一切右派分子划清敌我界限,严格地检查和批判我们在整风运动中的一切不正确的思想,来自觉自动地争取改造好,成为新人;第二,在反右派斗争的行动中,我们抱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来写述右派分子的材料,提供作参考;第三,我们认识到,右派分子的立场就是一切资产阶级反动派的立场,它的复辟思想就是拥美拥蒋、反共反人民的思想根源,因而我们早具决心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为解放台湾的伟大事业尽一份力量。
谨致崇高的革命敬礼!
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
1957年8月7日于北京功德林1号
国民党将军们从讨论通过感恩信的当天起终究恢复了心理的平静。柏树本有霜色,梧桐正该落叶,功德林依旧是功德林,坐落在北京德胜门外。取型于日本改良监狱的功德林,中国共产党最终完成了这座监狱的全部建造。大门口守卫线以内,树有一块石碑,上面记录着国民党将军们饱蘸心血写下的全部文字。他们在这里完成了人生的战略突破,他们从这里开始了生活的战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