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日的行程,四人一直在山林间穿梭,大致是一路向北,已然远远望见北方一座大山,形状便如一顶高高的峨冠一般,唐悦松心里琢磨着,那座大山,大概便是他们说的峨冠山吧。
其实,此山正是峨冠山,形如其名。铭剑派峨冠宗,便处此地。峨冠山地处云生南部,与鼎教本部地缘接近,是以在双方看来,皆是必争之地。在江湖正道的铭剑派看来,此地乃对抗鼎教的前哨;在鼎教看来,此处便是只拦路虎,硬生生拦住了其北上之路,一直以来便欲拔之而后快。
一路上,唐悦松已然知晓这一行三人的大致情形。那灰白胡子的瘦削老道,乃是那铭剑派战阵堂执事长老,统辖整个门派的战阵之事,道号“忘魔”,虽外貌看上去乃是五六十来岁的年纪,但实则已逾百岁。
而那轩辕继,则是铭剑派登云宗剑仙门弟子,其剑术修为却早已超越周遭同门,自成一派,隐隐已有大家之风,在铭剑派,人称“剑师”。
至于那唐悦松觉着颇为可笑的“机械人”,则是世居登云山,素有“制器世家”之称的登云山一脉唐家的副族长唐昴,这一脉唐家祖上乃是唐心渊祖师的庶出,很早便自立门户,专事营造战阵利器。是以登云山唐家本身,便是铭剑派手中的一柄利器。
唐悦松极想与之拉近乎,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暗自留意。
峨冠山自是山高路险,飞鸟每每自人顶上滑翔而过,往往又蜻蜓点水般于峭石悬枝之上驻足须臾,转瞬却又飞走。此时正当清晨,山间薄雾渺渺,宛如仙境。
唐悦松被安置在山上一家客栈里,客栈周遭皆是宫观宅院,这些宫观乃是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周遭山丘坡地之上,除此之外,其间随处可见甚多民宅,此地不止有门人活动,亦有山民杂居于此。其实,铭剑派任何一宗,俱是这般道俗杂处的局面。
他闭上窗子,世外仙宗竟如此嘈杂,这让他始料未及。但闻叫卖声不绝于耳,客栈对面,恰好是个小小集市,扰得他睡不好觉的,便是此处动静。行走了十来日,他早已疲乏之极,方落脚便匆匆洗了个澡,倒头便来入睡。
幽深的山洞,只有一线光亮,但对于一个一心求生之人来说,已然足矣。他自山洞深处一路奔来,一面跑、一面朝身后张望,黑暗深处,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惊惶?
其实,不管黑暗中有没有东西,仅是黑暗,足够深的黑暗、足够广大的黑暗,便足以让人胆寒。
光越来越亮,洞口渐渐逼近,他全力飞奔,直朝那亮处而去,亮点愈来愈大,直到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奋力一跃,跳出了洞口,逃离了身后的黑暗山洞。
他跳了出来,可却未站稳,双脚凌空,何以站稳?这是峭壁上的一处洞穴,他从中跳了出来,与跳崖无异!
天旋地转的一瞬,他看清了,头上是日,脚下是云,云下则是未知的深渊……
他双脚奋力一蹬,只觉身子一凉,须臾,乃长出一口,原来自己还躺在床上。他仰望横梁,回想着自己离家出走以来,种种遭遇。若自己真来到三百多年之后,那究竟还能否回去,回到从前?回到先前在云都的日子?这个问题,他无日不想,可想又有何用?终究还是日复一日,要在这异世耗完一生。竹海的三年,不就是这般过来了么?三年、三十年……
唐悦松已不敢往下推想,他再次闭上眼,但见满山的翠竹,迎风摇曳,竹下,一个白衣女子伫立于斯……
“今夜子时初刻,来山顶找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了,他说过这句话!”唐悦松蓦然惊起,拍了拍脑门。
他猛然记起,那轩辕继将他安置妥当之后,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他看了看屋中刻漏,但见子时将至,原来,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他匆忙整理片刻,末了,行将出门之际,却又返身回到床边,将那柄压在枕底的冷渊拾起,大步出门而去。
眼下将近子时,周遭已无人影,但见月冷星稀,孤鸮长鸣,寒夜漫漫。唐悦松沿着山道疾步上行,遥望山顶,但见冷月在天,风高云淡。
一个人,赫然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唐悦松一惊,停下脚步。那人初看甚是眼熟,定睛细看,方才看出。自己与此人只有一面之缘,想那日在医馆,有人似乎患上“剑癖”,辰惜鹤将自己叫去为那二人使剑,其中一人,乃是个少年,似乎正是眼前这人。
那人站在道中央,恰好拦住去路,可谓来者不善。唐悦松还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那柄剑。
“我要上山,敢问何事?”唐悦松试探问道。
原来,那少年复姓空同,名天鬼,乃方今崆峒派掌门空同不量幼子。他年纪虽小,可剑法却甚是了得,崆峒仙宗门下许多长辈都非他敌手,乃其门下公认的天才少年。
“拔出你的剑,与我一战。”
此言一出,唐悦松心一紧,道:“为何如此?”
少年拔出长剑,横在身前,冷冷道:“你不出手,那我先出剑了。”
杀气迎面而来,真正的杀气。感到货真价实的杀气之后,唐悦松再无多言,亦拔出冷渊,与之对峙。
生死之际,心志不坚,乃是取祸之道,唐悦松习剑三年,已渐渐有所体悟。
风、唐悦松看见了风,可风怎能看见?
他看见的不是风,而是空同天鬼。少年踩着风步,迎面直击而来。只因他行动太快,以致唐悦松将其看成了风。
冷渊稍有颤抖,旋即寒光暴起,千钧一发之际,唐悦松瞄准的是对方的心脏,自己若能闪过袭来的剑,则冷渊必能重创对手心脏,那么一眨眼的时辰便能结束较量。
电光火石的一瞬,生,或者死。
唐悦松的计划失败了,但他没死。他没能刺中空同天鬼心脏,却挡住了他的剑,空同天鬼的剑被生生砍断,只剩半截残剑还握在手中。
蓦地,空同天鬼“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但见他以残剑支撑,虽尽力稳住,却仍显得摇摇晃晃。少年面色苍白,俊秀的脸上,嘴角却带着血痕。唐悦松警惕地后退数步,一时只觉诧异。
那少年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吃力说道:“你果真练过失心剑,但还未上道,真正的失心剑、不是你我这样的。”
唐悦松一怔,忙道:“那真正的失心剑又是怎的模样?”
空同天鬼喘道:“真正的失心剑,谁都没见过!”
说罢,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而后便自山道而下,不知所终。唐悦松只觉怪异,当下亦无多想,乃是直奔山顶。
甫至山顶,不禁一怔,但见此处并无人影,唐悦松小心翼翼地来回寻找,但见除了草树乱石之外,更无人迹,不禁心下焦虑。
“唐悦松。”
他周身一颤,只听便在周遭,竟有人在唤自己名字。
“谁?”他颤声应道。
“唐悦松,是我、是为师。”那个声音又道。
唐悦松穷尽目力搜索,亦见不着人影,虽然他听得万分清楚,那便是轩辕继的声音。
忽闻沙沙声,只听声音来自东侧大石之后,唐悦松循声望去,只见大石后面蓦地冒出一小截剑鞘,来回晃了晃,似在招手示意。
他大步走去,绕至大石之后,但见大石朝东的一面赫然坐靠着一人,正是那轩辕继。只见他嘴角还留着血痕,似吐过血,白色的衣襟上亦有斑斑血迹。大石方圆不过一丈,高不过五尺,人坐在其后,着实难以发觉。
唐悦松凑近过去,道:“师父、怎的了?”
轩辕继将狂云剑放下,示意唐悦松在一旁坐下,须臾,方道:“适才待我拉弓射鸟之时,却有同行前来打扰,不想人亦受伤,鸟亦飞走!”
唐悦松微微皱眉,他自然不大明白轩辕继言下之意。
轩辕继道:“适才我独自前来山顶打坐调息,以图冲关,正渐入佳境,不想竟有人前来打扰,坏了我的计划。”
唐悦松道:“那前来打扰之人,是不是一个少……”他最后一个“年”字还未说出,那轩辕继却又接着道:“那人虽是个小孩儿,剑法却极是了得,他提出要与为师比剑,为师答应下来,不料却与他战成两败俱伤,他的剑法明显与那浊山仰止一个路数,而且更甚。适才危急关头,为师使出乱神剑气,此乃同归于尽的狠招,上回使用,已是半年前与那浊山仰止过招之时,此番被迫只得再度施展,方将其重创,为师亦元气大伤,周身经脉尽数移位,能保住性命,已是幸事。”
唐悦松心一震,心想:“原来那家伙与我交手之时,已然身受极大重创!”
轩辕继拿过唐悦松手中冷渊,将之缓缓抽出,以指尖轻抚剑身,叹道:“真是柄好剑,为师似乎感到了一股历经千年的气息。”他手抚长剑,双目微闭,似在沉醉。
末了,轩辕继睁开双眼,道:“其实,为师今晚叫你前来,一是授你剑道。其二,便是打算借你手中冷渊一用。”
唐悦松不解问道:“冷渊?何用?”
轩辕继道:“为师原本计划今夜子时冲关,此玄关乃人仙两界之门,通则为仙,不通则仍是为人。冲关须以外物辅之,为师法宝乃是这柄狂云剑,此剑性炎,尚需阴寒之物调和,以成冲气,如此,冲关方可成功。”
唐悦松道:“师父,便请用吧!”他手指着冷渊说道。
轩辕继缓缓将冷渊收入剑鞘,微微摇头道:“眼下已经用不上了,为师身遭重创,周身经脉移位,已经无力冲关了,须得一年,方可恢复。劫数、真乃劫数!”
唐悦松闻言一怔,忙问道:“若冲关功成,人便能成仙?!”
见他表情惊骇,轩辕继不禁微微一笑,“在你看来,成仙要何等行状?”
“我、我、不知……”唐悦松一时语塞。
轩辕继道:“听着,为师便告知与你,人是可以成仙的,只要方法得当,完全可在年轻之时便羽化登仙,进而窥得凡人未见之天机。”
轩辕继接着道:“欲达仙道,必先圆融,便是阴阳和合,为师体质偏寒,是以便炼了一柄阳炎之剑,以调和阴阳形成冲气。为师看出,你体质阳热,这柄冷渊于你来说,乃是再好不过,正所谓反者道之动,你越是如何,便越是不能如何。你可知道?”
唐悦松使劲听着,生怕遗漏半点。如此,轩辕继约莫又讲了一个时辰,俱是讲些剑道心得,修炼法门。唐悦松自是听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每每觉着有理,便连连点头,极是认真。
末了,轩辕继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与唐悦松,道:“为师习剑的一点心得体会,你便拿去吧,当中没有稀奇古怪的招式,只是些拿剑的体悟,另有一点调息行气的法门。为师以为,练剑须得炼气,此才是正道。”
“是,我记下了!”唐悦松道。
轩辕继仰望夜空,长长一叹,道:“如此仙山,竟要毁在我等手中,实在可惜!”
唐悦松看看他,不解其意。轩辕继依旧望着夜空下已呈墨蓝色的远山,道:“明日,劫难便会降临此山,整座峨冠山除我等少数知情者,都会在劫难逃,此处差不多所有人都会死。”
唐悦松大震,许久难置一言。轩辕继道:“不出意外,鼎教将会改变计划,他们原本乃是计划突袭我仙宗本部,不过此番他们的人马应是在来峨冠山的途中。”
“我听浊山大哥说,他说鼎教此番乃是直扑铭剑派本部而去,难道不是这样?”唐悦松忙问道。
轩辕继摇摇头,“浊山仰止,嘿嘿,你道他是谁?他便是个内鬼,鼎教最后一定会亡在他手里。”
轩辕继道:“浊山仰止说他定能说服鼎教大军的头子,让他们改变计划,转而进攻峨冠山,如此一来,便合了我等的计划,牺牲一个峨冠宗,让鼎教相信我铭剑派已衰弱不堪,从而放松警惕之心,如此,我等的计划方可顺利实施。”
唐悦松小心问道:“师父,是何计划?”
轩辕继看他一眼,道:“莫问这多,安心随为师修行便是。”
唐悦松心头一震,不再多问。
他想起一事,便是那晚神迹岭上有鼎教弟子大呼落书洞内“有妖怪”,而且那晚恰是传说中的现天书之日,鼎教遣重兵把守神迹岭……如此种种,想必那鼎教定有机密。而铭剑派却又胸有成竹,似那鼎教已是囊中之物一般。
他不知道鼎教有什么秘密武器,亦不知晓铭剑派又有何等高明计策。他只觉二强相斗,结果定会异常恐怖,一直以来潜藏于心的不祥感觉,竟又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