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头刀与一柄青色长剑甫一相交,利刃相错,火星乱溅。剑抵着刀,刀抵着剑,刀客眼瞳里的,乃是一名冷峻的青年剑客,外加一柄剑、青色的剑。浊山仰止的眼瞳,内中亦是一名刀客和一把刀、一把金晃晃的鱼头刀。
“你们的恩怨我不管,但不要捣乱!”浊山仰止警告道。
刀客冷冷道:“不要拦我,让开!”
浊山仰止道:“我死了兴许便会让开。”
“这是你自己说的。”
二人再无言语,仿佛多说一个字便会顷刻殒命,高手对决,更多的乃是一招判胜负,更多更多的,却是一招内的一瞬便判出胜负,不,应是判出生死。
唐悦松心跳骤然加快,与那刀客对决的虽不是他,但他知晓眼下浊山仰止的处境,那是眨眼都不知道能否还有机会再睁开的处境!他只求二人快些出手,这般死寂的对峙让唐悦松这个局外人都甚是难受,如果说命悬一线形容什么场景最是恰当,那便是眼下。
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呼吸之间,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便在众人都以为刀与剑终会决出个胜负之际,头顶上空却传来细密的呼啸之声,刀和剑正当对峙,天上却降下密集羽箭,带火的羽箭!
最先发觉危险降临的已不知是何人,但随着一声声惊喊,先前还在围观的众人早已乱作一团,继而惨叫之声便不绝于耳,空气中开始弥漫各种异味,焦糊、血腥......
浊山仰止目光稍稍游移,察看周遭,他不担心此刻会有性命之虞,因为刀的杀气也在游移。蓦地,他二人不谋而合俱朝后大退丈余。浊山仰止空挥长剑,道:“眼下不与你较真,阁下既受雇于我,那便受我节制,待此番行动过后,你再行复仇,我决不干预!”
瘦削刀客冷冷道:“勾横,便让你这厮多活几日。”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寒冰地狱。
这瘦削的刀客,便是九剑宗旗下百兵门的门主、阳展。九剑宗以九柄神剑立派,百余年前,一个姓方的铸剑师离开了天下第一坊的兵器作坊,他身上携带着一纸配方,铸剑的配方,据说以此种配方铸造出来的剑,皆为神兵!
这个铸剑师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竟一口气炼制了九柄神剑,九柄剑形状性质各异,俱为不世神兵。九剑甫出,慕名者纷至沓来,铸剑师本就有心成一番大事,乃收徒九人,且将九柄神剑分赠九位弟子,是为九宗。自此以后,这个门派便以雇佣兵及兵器铸造为二大根本,神兵利刃和卓绝武艺是外人对这个门派最大的印象。其后又分出了百兵门、百工门、巫医门、宾客门这四大宗门,战阵之上,无不令人闻风丧胆,百余年间,便成为江湖上一股令人生畏的势力。
此刻情况紧急,各人均顾不上多说,浊山仰止长剑一挥,大声道:“大家莫要慌乱,所有人自行结伴散开,日后再来设法会合!”说罢,便一人深入林中而去,唐悦松看得明白,他去的方向,乃是羽箭飞来的方向。
各人纷纷夺路而逃,偌大一支队伍,顷刻便作鸟兽散。
密集的火雨早已在地上连成一片,大火灼天,热浪滚滚,猎物四散而逃,一时呼喊连连。唐悦松心一动,乃循着浊山仰止的方向而去。那勾横阳展二人,眼下亦不知所终。
唐悦松一路疾行,纵他追得再快,亦见不着那浊山仰止的身影,末了,他停下脚步,周遭甚是静谧,早远去了烟尘与烈火,他的心才稍稍静了些许。
他将头转向竹海的方向,但眼下却看不见那早已映入他梦中的苍翠竹林,有的只是让他不悦的野树野草。
那双幽静的眼眸,总是挥之不去,几日来,他一静下,便会想起那个女子,在竹海的三年,便如梦一般,而眼下,梦醒了。
但他还想回到梦中,那竹海的方向,似乎便是回到梦中的方向。他迈出了往回的第一步,眼下回去,还来得及!他这般告诫自己。
回去,回到她那里,这个想法眼下愈来愈强烈,待他无力地迈出第二步,正待迈出第三步时,一滴清凉,落在脑门。
他抬头望天,更多的清凉相继袭来,扑在面门。雨似乎不会下很大,但也没有停止的势头。他兀自发愣,内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一般,他早已用“懦夫”这个词把自己骂了无数遍,他本有一千个机会向她表明心意,可一个机会却也不敢用!眼下,可能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罢了。”
一声轻叹,他深吸一口,朝着南方低声叹道:“竹海非我家,何必眷恋?我本无根之人,今生流落异世,何处又值得留恋?罢了,终会忘掉她的,终会忘掉的……”
他抽出长剑,剑身透着微弱寒气,让他觉着扑面清凉。靠近剑柄处刻有“冷渊”二字,望着冷渊剑,唐悦松只觉自己已是坠入了“冷渊”之中。
“对不住,我委实不能拿着你。”唐悦松对着冷渊喃喃自语。
他亦无勇气将剑再返还回去,他几乎承认自己便是个懦夫,他将它扔在道旁的灌木丛中,这柄银色的剑或许会在此躺上无数个世代,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亦或许会被某个人拾走,用来行侠仗义,抑或行凶作恶?
但是——这与自己又有何干?
冷渊独自躺在灌木之下,人已远去,剑若有灵,会否伤心?
此地山林起伏,却大多是些小丘土堆,云生之南,真正的大山,便只有藏碧山脉而已。唐悦松行不多时,却骤然止步。
他没见得物事,只是听见了声音,确切说来,是觉察到了一阵异动。
唐悦松略一紧张,乃大步后退,不想方退出两步,一道疾风便自耳畔驰过,唐悦松以眼角余光瞥得,似是一支羽箭。
继而更多的羽箭自茂林深处飞出,唐悦松只觉杀气弥漫,林子深处似有无数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大惊之余,忙腾挪闪避,起初他还以为手脚会有些许生疏,但事实完全不是如此,他几乎本能般地使出夺剑式,他接过一支羽箭,接着,他又用这支握在手中的羽箭弹开其余飞来的同类。
任何物事,眼下飞入他手中,只能变作剑。
“住手!”
林木深处,还未射出的飞箭立时止住,但闻一阵脚步,密林后走出数人,唐悦松定睛细看,当中一人身着皮革轻甲,正是浊山仰止,其余另有三人,其中有一名灰白胡子的瘦削老道。唐悦松一怔,但见那老道身旁,赫然立着一名身高丈余的木甲人,驾驶它的乃是名中年汉子,但见他周身皆被厚重木甲装备护住,背后又负着一架重弩,整个人乃是被套在一个更高大的机械人当中,观其模样,甚至有些可笑。
最后还有一人,但见他身长玉立,眉目俊秀,儒雅淡定。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乃是一身文士装束,只是他背后还负着一柄暗赤色长剑,唐悦松方才认定,他不是文士,或者说,不全是文士。
浊山仰止走到唐悦松跟前,将他拉至三人面前,道:“他叫唐悦松,非但不是鼎教门人,而且还是我们的同路人,他数年前被鼎教擒至竹海,眼下方得逃脱。”
其实浊山仰止所述并非事实,他虽是被鼎教擒至竹海不假,但后来鼎教却并未管他,乃是让他自生自灭,他所以逃离,另有缘故。浊山仰止虽言不尽实,唐悦松却也不想否认。
那灰白胡子老道将唐悦松略作打量,道:“年轻人,剑法不错,可是跟浊山公子所学?”
唐悦松颔首。
“你这剑风太过偏颇,非我正道之术,偏锋之剑,终非正途。若辅以我五行剑法,则必趋于圆融之境,小子,你可愿意?”说话之人,乃是那个文士,或者说,是那个文士模样的人。
不想那浊山仰止却抱臂道:“走偏锋的剑,才更像剑。”
唐悦松面露疑色,他并未真正听懂那文士所言。那套在机械躯壳中的中年汉子突然朗声笑道:“便是要你做他徒弟,哈哈!”
那汉子声如洪钟,唐悦松甚至觉着这笑声是那机械躯壳所发。
唐悦松自然拿不定主意,他看向浊山仰止,但见他略有笑意,此人向来不苟言笑,稍有笑意便已甚是忍俊不禁了。
浊山仰止对那文士模样的人道:“你这厮,上次见我使剑,便要收我为徒,结果反败在我手上。眼下可是旧病复发?”
那文士模样的人乃是大摇其头,道:“浊山老弟,此言差矣!你我剑术相当,可你又擅符术,占了些便宜,是以那番比试,我实是败在你符术之下,若论剑术,我轩辕继断不承认在你之下!”
浊山仰止不以为然,“胜了便是胜了,败了便是败了,无须多言。”
那轩辕继不再与浊山仰止较劲,乃是转而对唐悦松道:“我看你资质尚可,剑术乃是与浊山那厮同出一脉,若继续跟着你的浊山大哥,剑法修炼的路子怕是会越走越窄,不若弃暗投明,拜我门下,可否?”
灰白胡子老道捻须笑道:“轩辕师侄好为人师的脾性,便是云生山秃,亦不会改变。”
唐悦松又看看浊山仰止,但见他一脸笑意,乃咽下口水,对轩辕继道:“若你能打得我还不了手,那便拜你为师!”
轩辕继笑了笑,道:“你便这般急于拜入我门下么,哈哈,好、我便成全你。”
唐悦松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道:“你这假文士,好不嚣张!”
轩辕继后退三步,将剑横在身前,道:“剑名狂云,剑重三斤整,剑性火热狂躁,斩人五十有五。”
唐悦松一怔,眼下手中无剑,当真尴尬。却闻浊山仰止一声“接剑”,唐悦松旋即一把接过。剑名苍龙,剑重三斤三两,剑性近水生风,斩人百十。
轩辕继道:“使出全力,来打我吧。”
唐悦松稍有迟疑,但还是先出了手。
他深知轩辕继的自信绝非毫无缘故,是以此番他认定自己已经输了。行将出招的一瞬,他忖道:“这厮意在收我为徒,是以我应无性命之虞,是以我当放手一搏。”
打定主意,遂一剑朝那轩辕继的咽喉刺去,他的力道,是他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道;他的速度,是他迄今为止最快的速度。
这一剑,没有刺中,但风驰电掣之际,唐悦松仿佛看到轩辕继已然抽出剑来,他看不清剑是如何攻来,只是凭着本能使出了一招飞云式,若在平时,这招飞云式能一并杀死五个人,眼下,大概能一并杀死十五个人。
用一招杀十五人的本事来杀一人,可是浪费?
非但未有浪费,反而不及!
这是一场比试,而非搏命。是以唐悦松没死。
狂云剑落在唐悦松肩头靠近颈部,苍龙剑则在途中——砍向轩辕继的途中。狂云剑剑身的炎炎热浪刺激着唐悦松的脸颊,似在告诉他,你离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狂云剑热浪侵袭之下,唐悦松的血反而稍稍冷却下来,于是苍龙剑落地。
那“机械人”走至唐悦松跟前,伸手在唐悦松身前凭空划了道斜线,比划道:“便是这般,若是真打,你便会被这样砍成两半,尸体还是焦的。”
唐悦松愣了须臾,方才捡起苍龙剑,递还浊山仰止。他看了看那轩辕继三人,道:“我拜,我拜你为师,我入你门下!”他语气和目光皆甚是坚定,旁人无不稍觉异常,浊山仰止亦是稍稍侧目看了看他。
“自今日始,你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轩辕继改口问道,说罢还不忘干咳两声。
“唐悦松。”
轩辕继点点头,“甚好,唐悦松,自今日始,你便是……对了,你是哪里人氏?”很是不幸,他又改了口。
唐悦松道:“我本云都人氏,数年前被鼎教掳至竹海,多亏浊山大哥,眼下方才得以脱身。”
轩辕继道:“自今日始,唐悦松、你便是我轩辕继门下弟子,日后当勤勉修炼,扬我剑道,你可知道?”
唐悦松双膝一软,乃跪在地上,朝那轩辕继拜了几拜,方才站起,道:“师父。”
“恭喜恭喜,轩辕老弟,你今日总算收得高徒啊!”老道及那“机械人”俱是拱手相贺。
轩辕继将手一扬,打断他二人的道贺,乃对唐悦松道:“还有一事,须得言明。”
唐悦松睁大眼睛,望向轩辕继。但见他道:“为师虽是铭剑派门人,但此番收徒却非门派收人,乃是为师私下收徒,是以你并非铭剑派弟子,只是为师的徒儿罢了,你可明白?”
唐悦松点点头:“知道了!”
浊山仰止上前拍了拍唐悦松肩膀,微微笑道:“你这师父所言非虚,他的剑术确不在我之下,日后当跟随你的师父好好修炼才是。”
唐悦松重重点了点头。
“真未想到,鼎教当中竟然藏着你这般英雄豪杰,也算是天亡此贼。浊山公子,你可真是帮了我等的大忙啊,他日定当重谢!”灰白胡子老道赞许着说道。
“道长言重了,鼎教之流,人人得而诛之,在下早年入教,实属无奈。眼下仙宗既欲讨伐邪教,在下甘愿充当马前卒!”
那灰白胡子老道回应道:“我等当然不会让浊山公子做马前卒,眼下公子仍需待在鼎教,此番还非它大限,鼎教出手之前,本派不会出手,非但不会出手,而且还会让出一城。”
浊山仰止又道:“既如此,那便一切皆按部就班,待制服了鼎教,再与道长痛饮!”
随即一阵谈笑。
末了,浊山仰止朗声道:“今番就此别过,诸位、小唐,保重!”
说罢,浊山仰止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林间。
与之同时,唐悦松还喊了声:“浊山大哥再会!”可惜他走得太快,似并未听见。
那灰白胡子老道捻须道:“我等按原计划行事,先回峨冠山。”
他话音方落,唐悦松只觉周遭一阵细微响动,应是埋伏在侧的诸多弓手。
“待到了门派,为师再为你挑一柄好剑。”轩辕继道。
唐悦松起初并未应答,随着三人走了几步,沉默须臾,方才说道:“我掉了件东西,眼下回去取,望师父稍等!”
雨渐止,林间草木枝头早已挂满晶莹的露珠,一个青年疾步跑来,像是在追回一件极重
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这般让他牵挂?
是剑。
“剑!”
他喃喃低吟,边跑边说,只在重复一个字。
“剑!”
他要找的,正是一柄剑,一柄方才还被他亲手丢弃的剑。
郁郁葱葱的灌木并未遮住他目光,刹那间,他心头一震,他跪在地上,拨开灌木枝叶,那柄名叫“冷渊”的银色长剑正静静躺在灌木之下,它是那般娴静,便似一个沉睡的美人。
唐悦松知道,它没睡,而是在等待,等待一段际遇,一段只有自己能给它的际遇。
他拾起它,将它紧紧抱在怀中。
“自今日始,你便是我的!我再也不会将你丢弃,再也不会……”
它,有点冷,但不至于过冷。这正是她的气息。
他闭目抱剑,搂在怀里的,似乎不是剑,而是心爱之人,至爱之人。感谢上苍,让自己还找得到这柄剑;感谢上苍,让自己根本无法将她遗忘……
剑名冷渊,剑重三斤二两,剑性冰魂雪魄,携之寒意缠身,如坠冷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