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白、苏轼和天柱山“奇缘”
读余秋雨先生谈论历史人物的文化散文,往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人在历史上并非无名之辈,他们毕生经历的荦荦大端,我也都耳熟能详。为什么余先生随口说出来的一些历史情节,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而且这些情节巧得不能再巧,几乎带有宿命论的性质。例如:某人对一座名山一见钟情,立即把它选为自己的归宿地,后来果然鬼使神差地躲进山中,过起隐居读书的生活来了;某人中年时遇见一位隐居此山的高士,便决定将来也到这里卜居终老,结果他最后一次任职正好如愿以偿,就像离家的游子“万里归来”一样。余先生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描述,究竟真的是天缘巧合呢,还是虚构出来的荒诞故事?让我们把《文化苦旅·寂寞天柱山》中写到的李白和苏轼两位诗人请出来辨析考证一番,就可以明白真相了。
先说唐代的李白。余先生在第一章中写道:
唐天宝七年,诗人李白只是在江上路过时远远地看了看天柱山,便立即把它选为自己的归宿地:“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过了些年,安禄山叛乱,唐玄宗携杨贵妃出逃蜀中,《长恨歌》《长生殿》所描写过的生生死死大事件发生在历史舞台上,那个时候李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正躲在天柱山静静地读书。唐代正在漫漫艳情和浩浩狼烟间作艰难的选择,我们的诗人却选择了天柱山。
撇开“生生死死”、“漫漫艳情”、“浩浩狼烟”之类空泛的形容词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余先生在这段文字中想要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在横扫两河、席卷中原的“安史之乱”中,诗人李白却抽身隐退,“选择了天柱山”这块世外桃源,正躲在那里“静静地读书”呢!
这样的说法,在历来关于李白的传记和文学作品中似乎还没有见到过,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于是,有位东方生先生写了一篇《严肃与荒诞的巨大成功──余秋雨“文化散文”质疑》的长文,对余先生的观点进行了批驳。他把李白从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到代宗宝应元年(762)病卒于当涂的经历,依次论述了一遍,最后归纳说:
诗人李白同样饱尝战乱之苦,且出于一片报国忧民的赤诚,从永王(李璘)东讨,却被肃宗定为叛逆大罪,时而系狱,时而长流,他何曾“躲在天柱山静静地读书”?(《佛山大学学报》1996年第5期)
东方先生的批评,虽然不无道理,但论证的史实和依据,仍嫌线条太粗,没能抓到点子上。时段以年为单位,每年举一两首诗(最多四首)来证明李白的行踪,显然不够严密。因为一个人在一年之中抽出一两个月,躲到一个地方去读一点书,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要否定余先生的观点,还必须另辟蹊径。
我认为,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文化名人,余先生之所以提出这样与众不同的观点,恐怕不会毫无依傍。即使他所依傍的史料不够充分,或者他对史料的原文理解有偏差,我们还是应当先把这些史料找出来,才能作出正确与否的判断。
我仔细查阅了詹锳先生所著的《李白诗文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新一版),发现他在“肃宗乾元元年(758)”条下,附列了李白的五言古诗《避地司空原言怀》,定为此年所作。现将该诗及清人王琦的注释摘引如下:
南风昔不竞,豪圣思经纶。
刘琨与祖逖,起舞鸡鸣晨。
虽有匡济心,终为乐祸人。
我则异于是,潜光皖水滨。
卜筑司空原,北将天柱邻。
雪霁万里月,云开九江春。
俟乎太阶平,然后托微身……
王琦注引《江南通志》:“太白书堂在太湖县司空山。李白避地于此,有‘卜筑司空原’之句。”
这首诗,是李白在“安史之乱”中临时避地隐居山野的可靠史料,也是余先生一家之言的真正来源。诗中“卜筑司空原,北将(与)天柱邻”两句,提到了“司空原”和“天柱(山)”两个地名。弄清了它们的关系,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天柱山,古代也称灊(一作潛)山、皖公山,名字虽有三个,其实指的是同一座山,位于安徽潜山县西北二十里。司空原也称司空山,它的方位,古人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比较可靠的资料有以下两条: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六“太湖县”条说:“司空山,县西北六十里,高耸云表。上平坦可数亩,谓之司空原。”
单树模《中国名山大川辞典》“司空山”条说:“亦名司空原……相传战国时有淳于氏官司空,曾在山中隐居,故名。高1227m(米),与天柱山遥遥相对。唐至德二年(757)诗人李白随永王李璘举兵失败后避居此山,作《避地司空原言怀》诗。后人建有‘太白书堂’,并将诗镌于堂壁。”
从上引资料可以看出,“天柱”和“司空”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山,它们一北一南,雄踞在今安徽省西南部的皖水附近,主峰遥遥相对。李白诗中所说的“卜筑司空原,北将天柱邻”,正是二者形象的生动写照。
根据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的记载,肃宗至德元载(756)秋,李白隐居于庐山屏风叠,被永王李璘征辟为幕僚。永王起兵后不久,次年二月即兵败被杀。李白潜逃到彭泽,被捕囚系于浔阳狱。八九月间出狱,至宿松养病,后又到太湖县西北的司空原筑室避居。九月后就接到朝命,被长流夜郎(今贵州正安县西北)。由此可见,李白当时是以待罪之身暂时就近避地栖息的(也许由官府指定地点,置于监控之下,以便随时可以把他带走),哪里能够像余先生所说的安下心来“静静地读书”呢?李白在诗中还说:“俟乎太阶平,然后托微身。”他确实表达了待等天下太平后归隐于此的愿望。但这块地方,分明指的是眼下卜筑的司空原,怎么能跟数十里外遥遥相对的天柱山扯在一起呢?然而余先生为了要做足“天柱山”的文章,竟然以偷梁换柱的手法,把司空原的事情挂到了天柱山的头上。这种篡改史实的做法,违背了治学的基本准则。难怪有的学者要批评他“强古人以为己用”,是“有意无意地愚弄了读者”。
接下来再说宋代的苏轼。余先生在第一章后半部分写道:
想在天柱山安家的愿望比李白还要强烈的,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苏东坡在40岁时曾遇见过一位在天柱山长期隐居的高人,两人饮酒畅叙三日,话题总不离天柱山,苏东坡由此而想到自己在颠沛流离中年方40而华发苍然,下决心也要拜谒天柱山来领略另一种人生风味。“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这便是他当时随口吟出的诗。后来,他在给一位叫李惟熙的友人写信时又说:“平生爱舒州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他这里所说的舒州便是天柱山的所在地,也可看作是天柱山的别称。请看,这位游遍了名山大川的旅行家已明确无误地表明要把卜居天柱山作为“终老之计”了……老人一生最后一个官职竟十分巧合地是“舒州团练副使”,看来连上天也有意成全他的“终老之计”了。他欣然写道:
青山只在古城隅,
万里归来卜筑居。(金按:“居”当作“初”。)
把到天柱山来说成是“归来”,分明早已把它看成了家。
这一大段文字,由于把不同的人所作的诗文和不同时期发生的事情,东拉西扯地搅和在一起,所以比前面谈李白的那段纰漏更多,需要逐一加以分析和考证。
“年来四十发苍苍”这首诗,不是苏轼写的。
余先生提到的那位“在天柱山长期隐居的高人”,名叫王景纯,字仲素,曾任“寺丞”之职,故也称王寺丞。他是一位退休官员,精通道家的炼丹养气之术,已在潜山隐居了一段时间。据孔凡礼《苏轼年谱》卷十八记载,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七、八月间,苏轼正在徐州(也称彭城)知州任上,他的弟弟苏辙四月中即与其兄“相从来徐”,一直没有离开。一天,王景纯来到徐州与苏轼、苏辙见面。他们一起在月下泛舟,欢饮畅谈,度过了难忘的三天。王景纯向苏氏兄弟传授了炼丹养气之术。当时兄弟两人各写了一首诗送给这位“高人”。苏轼的诗是“五古”,题为《赠王仲素寺丞》,全文如下:
养气如养儿,弃官如弃泥。
人皆笑子拙,事定竟谁迷。
归耕独患贫,问子何所赍?
尺宅足自庇,寸田有馀畦。
明珠照短褐,陋室生虹霓。
虽无孔方兄,顾有法喜妻。
弹琴一长啸,不答阮与嵇。
曹南刘夫子,名与子政齐。
家有鸿宝书,不铸金褭蹄。
促膝问道要,遂蒙分刀圭。
不忍独不死,尺书肯见梯。
我生本强鄙,少以气自挤。
孤舟倒江湖,赤手揽象犀。
年来稍自笑,留气下暖脐。
苦恨闻道晚,意象飒已凄。
空见孙思邈,区区赋《病梨》。
苏辙的诗是“七古”,题为《赠致仕王景纯寺丞》,全文如下:
灊山隐居七十四,绀瞳绿发初谢事。
腹中灵液变丹砂,江上幽居连福地。
彭城为我住三日,明月满船同一醉。
丹书细字口传诀,顾我沉迷真弃耳。
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
它年若访灊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
余先生前面所引的四句诗,明明是在苏辙那一首中,怎么会把它搞成苏轼所写的呢?原来这里是事出有因的。
研究中国古代文献和版本目录学的人一般都知道,小苏(苏辙)的诗文集是他生前亲自编定的,不会混进他人的作品。而大苏(苏轼)的诗文虽然在他生前已广泛流传,出现过不少书坊传刻的本子,但都不能算包括他全部作品的定本。后来的所谓全集由后人不断增補,难免会鱼龙混杂,羼入一些别人的作品。例如中华书局1982年整理出版的《苏轼诗集》卷四十九就附录了同时见于其他人文集的“古今体诗四十七首”。小苏的这首七古就收录在里面,不过诗题略有不同,题为“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潛山”,但从内容来看,还是同一首诗。确定其作者是小苏而不是大苏,理由有三点:
(1)在与王景纯相聚时,“大苏”已经写了一首赠诗,不会再去写另一首内容大同小异的赠诗。
(2)“小苏”的诗文集是他生前亲自编定的,不会把“大苏”的作品羼杂进去。既然他已经收了这首赠诗,其著作权肯定不再属于“大苏”。
(3)据《苏轼年谱》考证,二苏同王景纯见面并赠诗的年份是在神宗熙宁十年,此时“大苏”已42岁,而“小苏”的年龄则为39岁,与诗中所说的“年来四十发苍苍”正相吻合。
由此足以证明,余先生把这首诗说成苏东坡所作是站不住脚的。出错的原因,是只知抄书而不加考辨。
舒州和天柱山不是同一概念,不能随意混为一谈。
余先生说:
他(苏东坡)在给一位叫李惟熙的友人写信时又说:“平生爱舒州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他这里所说的舒州便是天柱山的所在地,也可看作是天柱山的别称。
这显然是偷换概念。舒州是个行政区域,天柱山则是自然地理名称,它们之间怎么能划等号呢?就像上海松江有座佘山,你能说上海或松江是佘山的别称吗?舒州作为一个“路”(大行政区,相当于现在的“省”)以下的行政区域,它的州治在怀宁县。把怀宁称作“舒州”,习惯上倒是可以的。据北宋初年乐史所著的《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五“舒州怀宁县”条下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