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引法也属暗引。跟《晋书》对照，他将上句的“时”改成“世”，并在下句前加了个副词“遂”。余先生说他“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根据就在这里。然而，余先生没有进一步捉摸，鲁迅这样引用，并非无心记错，而可能是有意的改动。因为阮籍上句的“时无英雄”，一般认为所指对象是秦末的刘邦。“时”意谓“当时”、“那时”，指的是过去的时代，而鲁迅借用阮籍的话，目的是为了评说当代的时事，所以他特地将“时”改为“世”。“世”就是“当今世界”。原封不动地把“时”搬过来，反而与文意不太切合。下句加个“遂”字，可使前后文更加紧凑。这种改动，是对古语的活用，只要不把原意改得完全走样，在暗引时是可以允许的。此类情况，古人文章中并不少见，随便举两例子：
1）《周易·艮》：“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后汉书·蔡邕传》在暗引“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时把句序颠倒了过来：“是以君子推微达著，寻端见绪。履霜知冰，践露知暑。时行则行，时止则止。”
2）《尚书·汤誓》：“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明朱之瑜《阳九述略》为了表达的需要，在暗引时删去一个字，变成并列的四四式：“缙绅罪恶贯盈，百姓痛入骨髓，莫不有‘时日曷丧、及汝偕亡’之心。”
至于毛泽东信中提到阮籍的话，显然是从鲁迅《准风月谈·后记》中转引过来的，说的也是当今的事情，就更算不上什么错误了。
以上所论，是我对前人文章中暗引古书情况的一些看法，现在来谈谈余秋雨先生引书的问题。
从余先生对鲁迅和毛泽东凭记忆引用古书错了两个字的批评来看，他显然主张引书应当忠实于原文，不能随便改动。这条原则，我不但赞成，而且举双手拥护。特别是那些注明了引文出自某书某篇或某卷、某回的文字（这叫“明引”），在引用时更应该认真核查，防止字、词、句的讹误、倒错或脱漏。这是每一个从事文学、历史研究的学者，乃至进行历史散文创作的作家都应当遵守的原则。也是防止某些不学无术、专以抄袭第二手资料为业的人任意篡改古书、以讹传讹，导致谬种流传的正确办法。一定要大力提倡，推面广之，在学术界形成一种严谨踏实的良好风气。然而，批评了鲁迅和毛泽东的余先生，自己在这一点上又做得怎么样呢？口说无凭，还是让我们来看看他历史散文中的实例吧。
余先生引书，正确的地方固然不少，但差错也着实多得惊人。下面分三类来谈：
一、无需查书即可判断的差错。
1）杨瑄《谪居柬友》诗：“小擘霜鳌忘主宾。”（《山居笔记·流放者的土地》）
2）顾贞观《金缕曲》词：“曾不见夜郎潺愁”；“千万恨，为君剖”；“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同上）
3）苏轼《卜算子》词：“捡尽寒枝不肯栖。”（同上，《苏东坡突围》）
4）“岳麓书院的正门口骄傲地挂着一副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同上，《千年庭院》）
5）梁启超论明清学术史时说：“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历世”。（同上，《乡关何处》）
6）《新五代史·南汉世家·刘隐》：“是时天下已乱，中朝人士以岭外最远，可以辟地，多游焉。”（同上，《天涯故事》）
7）柳宗元《与顾十郎书》：“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出者，非人也。”（同上，《十万进士》）
8）柳宗元《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人道序》：“合则插羽融，生风涛。”（同上）
9）柳宗元《汨罗遇风》诗：“南来不做楚臣悲”。（《文化苦旅·柳侯祠》）
10）李珣词：“缆却扁舟蓬底睡。”（同上，《华语情结》）
按：以上十例差错都比较明显，一般无需查书，只要阅读时认真一点即可发现。第（1）例的“霜鳌”无此物。“鳌”当为“螯”之误。“霜螯”为经霜螃蟹的一对大脚，肉肥美，可擘食。“鳌”则指传说中海里的大龟或大鳖。谁知道“霜鳌”是什么东西？
2）例的“潺愁”、“为”、“此”当是“僝僽”、“从”、“些”之误。顾贞观《金缕曲》词，久已脍炙人口，成诵者可立辨其谬。
3）例的“捡”只有拾取之义，当为“拣”字之误。“拣”义为选择，与苏词吻合。
4）例的“才”当作“材”。《山居笔记》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页附有岳麓书院照片，其门联右侧四字即作“惟楚有材”。“材”与“才”虽有时可通用，但并非完全相当，故不宜改字。
5）例的“历”当为“厉”字之误。“风节”可以“厉世”而无法“历世”。
6）例的“辟”当为“避”字之误。中朝人士去岭南是为了躲避战乱，不是为了开辟疆土，故应作“避地”。
7）例“不知恩之所自”，文意已足，“由”字为衍文，当删。
8）例文题中“人道”一词不可通，当为“入道”之误，言娄图南将入道门饵药修行。又“羽融”为“羽翮”之误。翮，音hé，鸟的翅膀，错成“融”就无法读懂了。
9）例的“做”当为“作”字之误。文言文只用“不作”而无“不做”的说法。“不做”只见于白话文。
10）例的“蓬”显系错字，当为“船篷”之“篷”。
二、需经查书才能确定的差错。
1）冯桂芬《重儒官议》：“大吏以礼宾之。”（《山居笔记·千年庭院》）
2）《三国志·吴志·全琮传》：“圣朝之威，何向而不克……往者惧不能返，所获何可多？”（同上，《天涯故事》）
3）苏东坡《减字木兰花》词：“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同上）
4）温宪诗：“十年沟湟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同上，《千万进士》）
5）柳宗元《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有司一朝而受者几千万言，读不能十一，即偃仰疲耗，目眩而不欲视，心废而不欲营，如此而曰吾能不遣士者，伪也。”（同上）
6）“白居易后来说他‘在礼部时，以文取生’。”（同上）
7）李白诗：“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同上，《遥远的绝响》）
8）“记起了古人名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文化苦旅·洞庭一角》）
9）“青山祗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居。”（同上，《寂寞天柱山》）
10）“猛然想起黄庭坚写天柱山的两句诗：‘哀怀抱绝景，更觉落笔难。’”（同上）
11)“待入天台路，看君度石桥。”（同上，《狼山脚下》）
12)“他（张謇）正站在狼山山顶，山顶上，有一副石刻对联：‘登高一呼，山鸣谷应；举目四顾，海阔天空。’”（同上）
按：以上十二例差错，大多文理似可通，但与原文有出入，严格说起来，仍然是不应该的。
1）例“以礼宾之”当作“以宾礼礼之”。
2）例“圣朝之威”前脱“以”字；“返”原书作“反”；“所获何可多”后脱“致”字。
3）例“使丐春工”之“使”当作“便”。
4）例“十年”之“年”当作“口”。
5）例“不能遣士”之“遣”当作“遗”。
6）例“以文取生”当作“由文取士”。
7）例见李白《赠闾丘宿松》诗，原文作“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剖”误成“判”，“十日间”误成“十余日”；“风化”倒作“化风”，已不知所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