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江南小镇》的第二章中写道:
我们的船在一个不小的私家码头停下了,这个码头属于一所挺有名的宅第,现在叫做“沈厅”,原是明代初年江南首富沈万山(三)的居所。
余先生这段记实性的描写,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600多年前的江南首富沈万三,就住在这座位于周庄富安桥畔、南市街口的沈厅里。
接下来,余先生又写道:
进入沈厅大门。一层层走去,600多年前居家礼仪如在目前。这儿是门厅,这儿是宾客随从人员伫留地,这儿是会客厅,这儿是内宅,这儿是私家膳室……可以想见,当年沈宅门前大小船只的往来是极其频繁的,各种信息、报告、决断、指令、契约、银票都从这里大进大出,但往来人丁大多神色隐秘、缄口不言、行色匆匆。
凡是对于沈厅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读了余先生这些浮想联翩、娓娓动听的话语,恐怕都会产生一种滑稽之感。要知道,在沈万三的生前,人们今天看到的沈厅还根本没有建造起来,你叫他怎么住进去?这不是信口开河的无稽之谈吗!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沈厅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根据近人陈益先生的考证,它原名敬业堂,由沈万三的后裔沈本仁建成于清乾隆七年(1742)。(见《中国第一水乡周庄》)这种观点,已为国内权威的古建筑专家所鉴定,并且得到了研究周庄历史的学者们的一致认同。在清人陶煦所著的《重辑光绪周庄镇志》中,也有比较具体的记载:
沈本仁,早岁喜狭邪游,所交者皆匪类。及父(周庄镇社仓长沈文渊)殁,人有言“不出三年必倾家”者。本仁闻之,仍置酒,召诸匪类饮,各赠以钱而告之曰:“吾今当为支持门户计,不能与诸君游也。”由是闭门谢客,经营农业,于所居大业堂拓创敬业堂宅,广厦百余椽,良田千亩,遂成一镇巨室。
这座典雅古朴的敬业堂,到清末被改为松茂堂,现代又定名为沈厅。陈兆弘先生在《寻找沈万三》一文中说:始建于清乾隆七年的沈厅,上距沈万三生活的明初已有300多年,“很难说和他有什么渊源。到这里来寻找真实的沈万三,显然也无补于事”。
以上所引的历史文献和当代学者的论证,都足以说明:在沈万三生前,不可能存在沈厅这座建筑。他本人跟300多年后子孙所建的沈厅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沈万三的故居究竟在周庄的什么地方呢?让我再根据清代历史文献提供的资料作一点简要的考证。
在今天沈厅第六进的楼里,挂着一副对联:
甲万户起南浔迁周庄江南聚宝
称三秀居东垞客金陵浜东藏银
这副对联向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沈万三的故居是在一处名叫“东垞”的地方。
东垞,旧时又名东蔡,位于周庄银子浜以东,目前正在开发的南湖旅游度假区内。在清代方志中,涉及沈万三故居的资料,主要有以下几条:
清章腾龙《贞丰拟乘》:“至沈万三父沈祐从南浔(在今浙江湖州市东北)徙于东垞,[周庄]始辟为镇。”“东庄地乃万三东仓废基,是其积粟处。东通住宅,西接银子浜,园亭、仓库互为联络。”
清陶煦《周庄镇志》卷二“第宅”:“周庄以村落而辟为镇,实沈万三父子之功。当时镇西半皆墓地,人烟所萃惟严字一圩。其东南隅曰东垞,万三住宅在焉;西北半里许即东庄地及银子浜,仓库、园亭及住宅互相联络,其巨富气象犹可想见。”“东垞在镇之东偏,过一水即青浦县,距镇西之属吴江者尚三里许。”“东庄地在桃花庵外,本名东仓,相传为沈万三积粟处。”又卷一“胜迹”:“银子浜为沈万三园居,湖石尚存。”
根据上引的资料,我们已可大体上得出当年沈万三故居所在的位置了。(参看“周庄镇沈厅及东垞沈万三故居示意图”)
相传在银子浜尽头的水下有一个古墓,其中埋葬着沈万三的灵柩。而在杏村附近也有一处墓地,墓主是沈万三的孙子沈庄。清人陈松瀛曾经到那里游览,写过一首《杏村吊沈仲荣(即沈万三)墓》的七言律诗,开头两句说:“豪富曾同石季伦,村居东蔡溷齐民。”把沈万三比作西晋的巨富石崇(字季伦),并且说他家住东蔡(东垞)的民宅之中。这也可以作为沈万三故居所在的一个旁证吧!
钱起没有写过咏庐山诗
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庐山》一文中写道:
唐代钱起咏庐山诗云:“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但如今云雾飘散开去,露出来的却是一个个中外“大官人”、“大商贾”的面影。
余先生这里所说的“钱起咏庐山诗”见于《钱考功集》(钱起曾官考功郎中,故称),诗为五言绝句,全文如下: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
只疑香雾窟,犹有六朝僧。
此诗原为《江行无题一百首》中的一首。过去,整个组诗被作为一个整体,分别收录在《全唐诗》卷二三九“钱起”和卷七一二“钱珝”(钱起曾孙)的名下。长期以来,一般人都搞不清究竟谁是真正的作者。大约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学者胡震亨开始对此进行认真的考辨。进入现代以来,又有岑仲勉、郭绍虞、傅璇琮、吴企明诸先生作了进一步的论证。此事应当说已有定论。下面,我主要依据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及其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两书中的研究成果,作一概括的介绍,以纠正余先生因袭旧说的谬误。
据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说:钱起于天宝十载(751,一说天宝九载,750)进士及第,释褐授秘书省校书郎。尝因采箭竹,奉使入蜀。后官至尚书省郎中。他一直定居长安,没有离京外任地方官的经历,自然也未曾沿长江东下去游历过庐山。
傅璇琮先生在《唐代诗人丛考·钱起考》第六节中指出:
《钱考功集》卷九尚有整整一卷的《江行无题一百首》,这一百首的五言绝句,前人曾指出也为钱起后人钱珝所作(见《全唐诗》卷七一二引《唐音统签》),但是仍有些研究者把它们作为钱起的作品……
从《江行无题》诗的本身来看,这一组诗是写作者因贬谪,由中朝官而为地方郡守,如说:“自念平生意,曾期一郡守(金按:‘守’应作‘符’)。可知因谪宦,斑鬓入江湖。”“憔悴异灵均,非谗作逐臣。如逢渔父问,未是独醒人。”但考查钱起一生的事迹,却从未受到过贬谪,更没有做过地方长官。
傅先生接着又据新、旧《唐书》有关传记,论证钱起曾孙钱珝因受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牵连,被贬为抚州(今江西临川)司马的经历。然后说:
《新唐书·艺文志》丁部集录别集类著录“钱珝《舟中录》二十卷”。今其书已佚,但其《江行无题一百首》却传存下来。从诗中所描写的路线与时节来看,完全与钱珝被贬的事迹及《舟中录序》所说的吻合,如:
今日秋风至,萧疏过沔南。
叶舟维夏口。
晚泊武昌岸。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
浔阳江畔菊,应似古来秋。
湖口分江水,东流独有情。
叙述长江的水程,只到九江为止,这与钱珝为抚州司马的路线正合。因此,完全可以断定这《江行无题一百首》乃是钱珝所作,而不是钱起所作。
傅先生长期研究唐代文学,是一位博览专精、功力深厚的学者。以上这些考证,论据确凿,逻辑严密,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后来他又在《唐才子传校笺·钱珝》中援引胡震亨《唐音癸签》、《唐音统签》两书的观点和材料,作了进一步的论定。读者自可参阅,这里不再赘述。
现在回到余先生的文章上来。为什么人家傅先生在1980年就已出版的学术专著,余先生直到1990年代创作《文化苦旅·庐山》一文时,还不去找来读一读?平时不烧香,待等遇见问题时,又怎么能知道到哪里去抱佛脚呢?把“钱珝”误成“钱起”,虽然是因袭旧说造成的,但以讹传讹,严格说起来,传写者还是难辞其咎的。至少说明你对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信息不灵,重视不够。作为一位“文化史学家”,我想余先生应该懂得这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