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夜色渐浓,喧闹的华阳县慢慢的恢复平静,一缕缕轻轻袅袅的炊烟从青瓦屋顶上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柴火味儿。
守门的老张头抓着老旧漆枪站在城门洞前慢腾腾的伸了个懒腰,然后嘴里嘟囔着‘人老受欺’、‘那群兔崽子一定会死在娘们儿肚皮上’等等不干不净的言语,满脸愤懑的转身去关城门。
绞盘转动,两扇沉重的包铁大门带着刺耳的‘吱呀’声缓缓的合拢,但就在两扇门将要紧闭的那一刹那,却突然顿住了,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般。
老张头从城垛上探出头来,疑惑的望向城门外,却发现城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人影,他清楚的记得他关城门前仔细的打量过,入城的马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他也未多想,转身准备转动绞盘打开城门,放城外的人进城,哪知他一转过身,便发现绞盘发出‘铿铿铿’的声响,竟然是在倒转!
老张头大骇之下再次探出头去看向城门外的那个人影,然后便惊骇得说不出来了……那个人影竟然双手推着两扇城门,缓缓将其推开!
要知道这两扇城门都重达千斤,便是在战争年代,没有四五个精兵悍卒一齐发力,休想推开这两扇城门!
而城下这人影,竟然能双掌推门!
“吱……”城门打开了,人影慢慢的穿过了城门洞融入了华阳城的夜色中。
老张头趴在城垛聚精会神的打量着这道人影,想要看看这臂力恐怖的人影生得什么模样,日后当值也好避开,哪知那人影被竹笠与蓑衣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一身灰色长衫,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容貌……老张头心中正遗憾,一双浑浊的眼球却突然被这道人影背上的一物所吸引——那是一节露出蓑衣的黑沉沉剑柄!
见到这节黑沉沉的剑柄,老张头立刻就想到三月前的那个雨夜,那两个冒着倾盆大雨送棺材出城的半大孩子,其中那个稍大一些的少年背上负着的不就是这柄剑么?
雨夜、棺材、负剑少年、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这一连串信息迅速在老张头那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脑海里组成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是要出大事儿啊!”老张头轻轻的抹了一把虚汗后轻声自言自语道。
老张头猜错了,谢晓南进华阳城并不是为顾南北报仇来了,吕山河根本就不在华阳城;可也不是全错,至少,他猜到了华阳城今夜会出大事儿!
县尊满门被屠这事儿够不够大?不,还不是满门……
…………
子时,夜雨不歇。
藏身在曹府内一棵芭蕉树下的谢晓南眨了眨眼睛,将眼睫毛上的雨滴打落,深邃的星眸紧紧的凝望着二十丈外一处尚亮着烛火的阁楼。
他藏身此处已经两个时辰,却一直未急着动手!
在这两个时辰之内,一共有四波持刀胯剑的护院从他身边走过,平均半个时辰一波。而这其中,谢晓南发现了三个气息绵长、步履稳健的强手,他能判断出其中两个内功在六品左右,只有一个气息若有若无、脚步杂乱得宛如醉汉,腰挎一柄柳叶刀的黑衣驼背老者,谢晓南判断不出他的内功高低。
正是因为那黑衣驼背老者,谢晓南才一直未动手,他的目标,是这片宅子里所有姓曹的人,这些看家护院不过些贪图安稳的江湖人,与他无冤无仇,没必要杀。
当然,谁愿意拼上性命阻他报仇,杀了也无妨……
谢晓南忽然转头,望向左方一条鹅卵石小路,一炷香后,七八个身穿棕色锦缎深衣的魁梧大汉才打着油纸伞,闲聊着慢慢的出现在谢晓南的视线中……那黑衣驼背老者便走在最前方,只见他垂着头,满头雪白的银丝在微弱的烛光下熠熠闪光,指节粗大的手掌握着腰间的刀柄。
后面的几个大汉自顾自的闲聊,没有一个人与这黑衣驼背老者搭话,似乎是在孤立他,老者也不在意,一双夜枭般的浑浊双眼不住的左右巡视。
谢晓南压制住内劲循环,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的看着黑衣驼背老者从他身前走过。
黑衣驼背老者也未发现与芭蕉树的阴影融为一体的谢晓南。
待黑衣驼背老者一行人消失在鹅卵石小道半柱香后,谢晓南脚尖轻轻一点,身躯瞬间向前飘出两丈的距离,几次轻点,他便站在了阁楼前,整个过程都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伸手稍微整理整理了身上满是泥污与雨水的长衫后,轻轻的推门而入!
阁楼内是一个身穿刺绣着苍劲青竹的白色儒服、头戴儒巾,下巴留在三寸清须的清瘦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七八岁、做奴仆打扮的书童。
清瘦中年男子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书童在一旁打盹,听到开门声,清瘦中年男子没抬头,书童闻声醒来睡眼朦胧的站起身来看向谢晓南。
见到谢晓南浑身泥水直流,不似府中下人,书童登时睡意尽去,惊声道:“你是何人?”
谢晓南面无表情的拔剑,随意挥出一剑,淡蓝色的气劲瞬间将书童震飞,重重的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鲜血后一歪头,晕了过去……动作之快,书童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
伏案的清瘦中年男子霍然抬头,震惊的望着谢晓南。
谢晓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高声呼救,死;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胡说八道,死!”
清瘦中年男子略微一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谢晓南随手将熟铁重剑插回剑鞘,面无表情问道:“你是曹墨轩?”
清瘦中年男子再次一犹豫,但仍旧点了点头。
谢晓南一言不发伸手拔剑,竟似不准备再说任何话。
曹墨轩不敢再闭口不言,连忙急声说道:“曹某为官数十年,虽不敢说为民做主、造福一方,却也敢说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敢问少侠为何要杀曹某?”
谢晓南的神色未有何变化,但拔剑之势却是一滞,几息之后才将重剑插回了剑鞘……他在华阳县生活了十年,也观察了十年,所以他不得不承认,曹墨轩此言不假。
他双目死死的凝视着曹墨轩,冷声道:“十年之前,谢家村!”此时只要曹墨轩露出什么不对的神色,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剑杀了他!
曹墨轩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皱着眉头思忖了几息时间,才展眉问道:“可是旱灾之年全村死于鼠疫的谢家村?”眉宇间坦坦荡荡,却是没有任何愧色。
这次抡到谢晓南发怔了,他直直的望着曹墨轩沉默了半柱香的时间,随后突然拔剑一挥!
“啊!”一条胳膊随着激射的鲜血扬起,曹墨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声。
谢晓南此时突然不那么在意这声必会引来曹府看家护院的惨叫声了,他斜提着熟铁重剑,神情冰冷的说道:“谢家村为何灭村,你的好侄子曹俊彦十分清楚,看在你还算个好官的份上,我留你一条性命,只取你一臂祭奠我谢家村族人!”
顿了顿,谢晓南接着说道:“曹家其他人的性命,我都取了!你要报仇,我谢晓南接着,但你若敢因此事残害华阳县百姓,你会死!”
话刚说,阁楼的木门便被撞碎,一群持刀胯剑的魁梧壮汉急吼吼的闯了进来。
谢晓南不再看曹墨轩,转身一个飞跃,撞碎了窗户跳了出去。
…………
半个时辰之后,浑身沾满鲜血形如恶鬼的谢晓南神情狰狞的抓着一个曹府的奴仆凶声问道:“曹俊彦为何不再这里?”
那奴仆被吓的肝胆具丧,闭着眼睛尖声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公子爷三个月前便已去了成都折冲府,这与小人无关啊!大侠饶命啊!”
暴怒的谢晓南随手将这奴仆扔出去,转身看向从四面八方围向他的数十名曹府护院,一身本就宛如狂风的杀气再次暴涨。
半个时辰,他靠着远远超出这些护院的轻功在黑暗中游走,挨个阁楼挨个阁楼的宰杀那些曹家人,可他几乎已将曹府都走遍了,也未看见那张他在他的噩梦里狰笑了十年的面孔,这让杀机沸腾却又无处宣泄的谢晓南直接就疯狂……压抑了十年的刻骨仇恨一朝爆发,当真能将人变成魔!
“滚!不滚全部死!”双眼血红的谢晓南一招鱼龙百变,身躯凌空跃起,手中的熟铁重剑带着磅礴无匹的雄浑内力一剑斩向一名刚刚跃起的中年刀客!
中年刀客心惊之下连忙抽刀格挡……看其抽刀时宛如抹了一层油的顺畅之势,应当是一位浸淫刀道已久的老刀客!
但是就在熟铁重剑劈在他手中的柳叶刀之时,材质不佳的柳叶刀登时断裂,熟铁重剑去势不减,中年刀客却是退无可退,只听到‘嗤辣’的一声,中年刀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魁梧壮实的身躯便宛如一块豆腐般被熟铁重剑分尸!
两片尸体重重的从天空之中落下,恰巧这时,一道蜿蜒的闪电划破黑暗的天际,在瞬间照亮宛如一个血人、神情狰狞得宛如恶鬼的谢晓南与地上的两片尸体
一干曹府护院尽皆胆寒!
就在这时,一柄雪亮的刀快如闪电的劈向谢晓南的后背。
谢晓南一双星眸内的滔天杀机再度暴涨,一招浪子回头使出,熟铁重剑带着咆哮的剑风从腋下笔直的刺了出去!
一寸长、一寸强,熟铁重剑的剑长五尺七寸,远比寻常刀剑长,若是使刀的人不退,那么唯一的结果便是,谢晓南重伤、、他死!
谁知道长刀刀柄轻轻在熟铁剑身上轻轻一磕,谢晓南登时感觉到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劲顺着剑身传到手臂上,大袖当即被切割成破烂布条,手臂上也多处了几道入肉三分的豁口,鲜血狂涌。
若是换个人,突然吃痛之下,肯定会松开手中之剑,长刀也就能顺利的劈在其身上……但这次雪亮长刀遇见的,是谢晓南、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谢晓南!
谢晓南面无表情的任由凌厉气劲一直弥漫至肘部,手中熟铁重剑纹丝不动,继续向前刺去。
雪亮长刀的主人无奈,只得收刀回退!
谢晓南柱着剑慢慢转过身,这时天空中再次一道狰狞的闪电划过,照亮了站在他身前三丈之外的敌人……正是他之前忌惮的黑衣驼背老者。
“哗啦啦”,小雨转大雨,豆大的雨滴瞬间在天地间扯起无数珠帘,本就黑暗的世界更加的模糊了!
疯狂肆虐的杀机弥漫在这块不甚宽敞的小花园中,数十曹府护院围成了一个直径约十丈的大圆,将谢晓南与黑衣驼背老者围在中间,但他们无一人敢靠近,哪怕是那两个已有了六品功力护院头领也不敢。
练武之人六识灵敏,往往可以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危险……此时在这群护院的感知中,他们围在中间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张口大嘴等着他们伸过头去一口咬下的绝世凶兽!
“小友功力不弱,但下手未免也太狠了点吧?”黑衣驼背老者开口缓缓的说道,声音嘶哑得宛如破锣,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谢晓南只是有些颤抖的吐出了一个字,“滚!”颤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黑衣驼背老者不动气,再次开口说道:“你与曹府有何不共戴天之仇?要下这等狠手屠曹府满门?”
这一次谢晓南未再说话,而是径直一剑破开雨幕向着黑衣驼背老者刺去!
黑衣驼背老者怡然不惧的再次拔刀,凌厉无匹的刀气在刹那间将他身前的雨幕荡开,一记**劈向谢晓南。
刀剑相交,浩荡的气劲混合着雨点宛如暗器般射向周四,打在周围的花草树木之上便立时是一个拇指大的洞!
谢晓南将《寒风诀》运转至极致,手中经他改变过后的杀戮落英剑法一一使出,杀气越重,剑势越是大开大合,将熟铁重剑举重若轻之势发挥到了极致!
黑衣驼背老者的内力应当已踏入四品,一手刀法更是摸到了刀术境的顶端、只差一步便可进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刀意之境,乃是谢晓南生平遭遇的第一强敌!
若不是他也曾踏入过刀术之境,知晓其中玄奥,恐怕已经败了!
两人交手堪堪百招,谢晓南身上便已添了七八道刀伤,浑身血流如注,但他身上的杀气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盛,几乎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之感,于此同时,他的剑势也越来越凌乱,越来越疯狂。
黑衣驼背老者没有趁着谢晓南剑势大乱之际下杀手,几次谢晓南露出致命的破绽他都未攻上去,只是竭力的在谢晓南疯狂的剑势当中稳定刀势,不断的在他身上增加新的伤口。
都说人越老越惜命,黑衣驼背老者看的分明,此时的谢晓南已是接近疯狂,他若趁此攻上去,谢晓南绝对会拼着一死也要拉他垫背!而此时谢晓南一身伤口都在不断的流血,只要他再拖个一时三刻,哪怕他一身血气壮如公牛,也得气血耗尽而死!
黑衣驼背老者甚至在心中不无自豪的想道:姜,还是老的辣!
“天地同寿!”疯狂的谢晓南当真使出了这等同归于尽的剑招,只见他拼着大腿挨了一刀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黑衣驼背老者手中长刀,脚下一滑将背部贴了上去,手中熟铁重剑照着自己的腹部便捅了下去……这一剑下去,将同时贯穿两个人的身体,谢晓南年轻,刺的又是腹部,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而比谢晓南矮一个头,胸口真好贴着谢晓南腹部的黑衣驼背老者则是必死无疑!
黑衣驼背老者当然也看出来了,大骇之下另一只手重重的一掌拍在了谢晓南持剑的手臂上,已经有些虚脱的谢晓南再也稳不住剑势,熟铁重剑登时落地……这一掌,却是救了两人的性命。
逃得一命的黑衣驼背老者此时哪里还敢与谢晓南近身搏斗,手中长刀一震,一股凌厉如刀的气劲割伤了谢晓南抓刀的手后,拖着刀便是一个懒驴打滚,朝着身后滚出一丈远!
一招未成的谢晓南弯腰捡起了熟铁重剑之后便再次冲了上去,这一次,他直接用上了《创剑》剑法境的最后你一招:你死我亡。
有句话叫做歪打正着!你死我亡这招是不可不扣的伤敌又伤己的拼命剑招,凝聚全身全身所有之力出一剑,胜,敌死,己元气大伤,再无可战之力;败,己死,敌伤!
此时的谢晓南,一身内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但一身杀气却是攀升到了他此生的极限……只见一丝丝血红色的光芒从谢晓南周围四面八方汹涌至熟铁重剑上,凝聚一层浓郁的血光!
谢晓南这一剑刺出,与方才大开大合、雄浑磅礴之剑势不同,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丝毫力气。
黑衣驼背老者只当谢晓南力竭,但还是谨慎的横刀格挡……却不知这一格挡,便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叮”,熟铁重剑刺在了长刀之上,长刀纹丝不动,但下一刻,一股汹涌得宛如大江长河般的血红色恐怖气劲从熟铁重剑之上汹涌而出!
雪亮的长刀在瞬间碎裂,恐怖气劲包裹着几块长刀碎片咆哮着撞进了黑衣驼背老者的胸膛,黑衣驼背老者的瞳孔在瞬间紧锁,然后慢慢涣散……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一剑喷出了所有疯狂杀气的谢晓南此刻也清醒了,他看了黑衣驼背老者一眼,扛着剑便大步的朝着曹府外走去,脚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包围着谢晓南与黑衣驼背老者的一干曹府护院主动散开,眼睁睁的目送一身血衣的谢晓南离去。
黑夜中他们虽然看不清谢晓南与黑衣驼背老者这一战的一招一式,却能清楚的感受到气息的变化,无论是黑衣驼背老者凌厉如刀的内劲还是谢晓南宛如疯虎磅礴气劲,都令他们高山仰止……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怎么动手?
而谢晓南最后那一剑更是让他们觉得诡异万分……怎么明明占据着上风的黑衣驼背老者突然就死了呢?
“曹家已经完了,我没必要为他们陪葬!”每一个曹府护院都是这么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