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蝉鸣声听久了耳畔就好像有挥之不去的回响,一道一道如同涟漪一般缓缓铺开,许久才会散去。
“公子,你坐了很久。”小童端着茶盏走近低声提醒。
“呵,我连坐也做不得?”
小童慌忙一跪,连声请罪:“小人不敢,只是怕公子身上伤还没好,小人……”
“下去吧。”
“是。”话被打断小童倒也不再多言,小心着将一盏端进来的茶又给端了出去。
轻轻抿嘴笑了笑,手上那本《长安诗集》也不禁倾斜两分,许久才紧紧捂住脸庞,喃喃出那个名字:“小瑾。”
闭眼的一瞬手中诗集被人抽去,兀的一空,抬头要夺回来,见到来人却是轻轻嗤了一声,止住动作。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随手翻一页,念出这么一句,房遗直笑道:“你这妹妹若不是被你藏着掖着只怕早负盛名,不过,想来她也不会喜欢什么盛名。”
放下诗集,房遗直拉过凳子坐下,又道:“伤好些了?”
“养了三个月,不好倒也是怪了。”
“也无甚奇怪,小瑾养了三个月却是丝毫没起色。”
这话说出口杨崇敬霍的站起身,眼中光丝敛起,肃声道:“遗直,都已这样你还要关着我不成。”
“并非我要关着你,太子谋反一事尚未完结,你要出去便是死,再者,我救你是出于多年相交之情,怎可让你对吴王不利。”
“呵,这话我怎会信,且不说你,至少十七公主定是为了小瑾。”
“是又如何,吴王与公主亦是兄妹,你认为公主会把什么摆在前面,大唐皇室与你兄妹二人的生死,哪个更重要不用我来说罢。”
“我必须见她。”杨崇敬深深吸口气,仍旧不变心意,杨书瑾至今不知他还活着的消息,她的性子太执拗,难保不出事。
“不成,”房遗直叹口气,这话题显然也不是一次两次,想了片刻才答:“最多也只能是书信,小瑾这样下去也只怕十分不好。”
点头应下,是了,哪怕是只言片语能让她安心都已不错。提笔心不由就拧巴了,久久才写下一行字:
吾尚安,卿勿念。
执笔停了片刻,房遗直见他只写了这么几个字不禁有些奇怪,皱眉问道:“就写这些?”
杨崇敬微微点头,掏了三枚金钱和信一起装入封内,随后从桌案上抽出另一封信一并交给房遗直:“信送到吴王府吴王必定会过目,多余的话也就没必要再写,况且这样小瑾必定明白,这另一封还劳烦你务必交给吴王。”
房遗直点头接过信,对他之想法显然明了,却不由略略打了个趣。“我听大夫说你伤未痊愈,你若真为小瑾好,就把自己也弄得妥妥当当,这般我交还回去也好说。”
杨崇敬一笑作应,及至他出门这才凛起眉,伸手拂向胸前的伤口,仍然隐隐发疼,硬伤早已好,现在疼的缘由自然是杨书瑾。
三个月前那一场变故并不是没有意料,谋事之初所有人心底皆有两手准备,或输或赢。杨崇敬亦不例外,赢了,太子称帝会相助他二人,输了,便只有抛弃一切带着杨书瑾远走高飞。所有的一切在事先都已安排好,唯独没料到的便是侯清落的执拗。
或者说,是侯清落那隐藏在心底的爱意。
他以为侯清落只是如大多数女子一样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会嫁入杨家,却不想她竟然带着那样浓烈的爱意,这一份从十几岁时就萌生出的情愫差点让他与杨书瑾阴阳永隔。
竟是宁愿共死也不要分开独活。
他太大意,虽然对侯清落私自截下妹妹书信一事不甚愉快,但心想最后一顿饭也就作罢,陪着侯清落喝了那壶被下迷药的酒,及至事后醒来才知是十七公主与房遗直冒险救下他,而胸口的伤是侯清落而为,因着“生不能同衾死要同穴”,竟是在他昏迷之后刺下一刀随即自尽,兴许上天庇佑,他逃过一死,侯清落却当场毙命。
随后的三个月,便一直呆在这据说是位于长安城郊的民宅内,从未跨出一步。
就如适才的情形,除了那个小童是真的小童,这看似民宅的屋里屋外其实布满暗卫,受房遗直与公主令,绝不让他出门。
便整整熬了三个月,房遗直每隔一段时日会带来杨书瑾的消息,每个消息听过都会揪心不已,杨崇敬无时不懊恼自个的一无是处,如今连这一道门都跨不出,还如何能与杨书瑾长相厮守。
是故,交给吴王的那封信是几个月来想到的最好办法。
不出意料,三日后房遗直带来吴王府的消息,请他一叙。
一叙这个词着实很客套,坐上马车是杨崇敬不住摇头,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对于李恪而言更是情敌,能这般以礼相待到底其一必是为了杨书瑾,其次,当是信中所提一事。
倒是颇为慎重的与房遗直分开转由行人稀少的后院而进,想必对外宣称是以见房遗直为借口。如今太子齐王皆灭,魏王吴王并齐,而晋王初崭头角,局势扑朔迷离,任何一点差池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李恪慎行也是无可厚非。
真正令杨崇敬没料到的是一进王府便见着杨书瑾。他以为,就算李恪不把兄妹二人的重聚放到最后至少也会把事情先谈,自个倒有些小人之心了。
杨书瑾并没有房遗直说的那般严重,想来房遗直也不会见她多次,多半是十七公主太过担心以致讹语。
他的小瑾,除非亲眼所见,否则必定不会相信这样的消息。
只是从那削瘦的身形来看,绝对没少纠结,两人深深对望了许久,最终却是化作相视一笑,多年来的默契如影随形。
李恪轻轻一咳,没有多言只让他二人坐:“你们这般平静倒让我有些不习惯。”自嘲般一笑。
“还未多谢吴王,”杨崇敬却是起身抱拳施礼,顺着接过话后径直道:“殿下既肯见罪臣,想必已拿定主意。”
“呵,杨崇敬你胆子愈发大了,却也难怪小瑾一心只在你身上,”揉揉连日疲惫的额角,半晌才笑道:“杨崇敬,我知晓你愿为她抛家弃祖,因着身后顾及不同这点我却做不到,倒是上天不公平。”
杨崇敬不知他是何意,微微转头看向杨书瑾,见她面无波动便也不接话,果然李恪接着又道:“前些日子我接到你的书信时问过小瑾,若我为闲散亲王不理政事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她却道不愿,话已至此我再不拿定主意怕是你们要双双殉情也不定。”
“诶,李恪,这个绝对不会。”杨书瑾那见到杨崇敬果真还好端端活着的喜悦之情尚未退散,便笑嘻嘻的答了这么一句,倒叫两个男人松下一口气,她还能是以前那副模样。
“那么殿下言下之意是肯接受我的意见?”杨崇敬宽下心说话便也没那样紧巴巴。
“非,”喝了口茶,李恪才凛眉道:“本王不要你用一生换,你,你带上她好好生活便是,只务必将行踪告知与我,说不定哪日里我厌倦了长安城,也会去寻你们。”说着一笑,低头复又喝茶却掩不住眼中的失落。
“李恪,你……”一番话李恪事先并未与她有过提醒,而三个月一来的态度更是十分坚硬的不愿放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杨书瑾多少是难以置信。
“与其折花而枯,倒不如听其自然,”李恪轻轻覆住她手,道了这么一句,惹得杨书瑾不禁湿了眼眶,他却是笑起:“你莫不是舍不得离开?我倒也是舍不得你,那适才的话当我没说。”
“诶,说出来的还能吞回去不成。”急忙扯住他。
“哈哈,好了,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收回来的道理,我既说是你知己,就该做知己该做之事。”
他一笑杨书瑾愈发觉得心底愧疚,两人相处亦有六年,虽谈不上夫妻间的情深意重,但作为朋友乍要离开倒也是心存牵挂。
正揪巴着心杨崇敬走过来牵起她,微微一点头朝李恪跪下,杨书瑾明白其意也随之跪倒,便听杨崇敬沉声道:“多谢吴王成全。”
“不必,这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于你二人无关,起来罢,有无想好去何处?”李恪着实不是一般的能忍,那浅浅笑颜底下看不出任何,杨书瑾不禁叹其大气,只是明明很有帝王相为何最后却不能坐拥江山,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有,前些年在益州置办了地方,虽不及吴王府华丽倒也舒适的很,小瑾应当会喜欢。”杨崇敬并未隐瞒答了他的问题,言语间亦是隐隐含着能给杨书瑾幸福生活这一层意思。
“原来是早就想到今时今日,也好,你不若先在吴王府住上几日,我令人准备下,这一走,你和小瑾便都是死人,永不能回长安。”
“恭敬不如从命,崇敬亦有些事要与殿下说明。”
“唔,不急这一时,你兄妹二人叙叙旧话,我便不打扰了。”手把起身就要出门。
杨书瑾只觉他模样看着十分难受,心知放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蹙起眉头唤了声:“李恪……”
身形略略一僵,李恪仍是回头冲她一笑,随即快步跨出门,一直走到外院才停下脚步,提拳猛的打向身旁粗壮的树干,再说下去只怕是越来越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