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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情深,缘浅

情深,缘浅

当朝太师苏玉莲之嫡孙,姚国三公子的苏韶公子即将下嫁名不见经传的皇商女,这消息一时如同水入油锅,在京城炸开了锅。尤其是诸多小姐,一颗火热的心瞬间碎了一地,又听说婚期是下个月的二十六,顿时碾成了粉末,只把这位夺走佳人的新娘子恨得牙痒痒。

似乎连上京的天空都阴郁了不少,开始刮起惨淡的秋风。

距婚期不过月余,这日天气难得的晴朗,因苏秀旧病复发,且病情来势汹汹,苏韶担忧不已,早饭后便带了贴身小厮绣青与数名家仆亲上法源寺祈福。回府途中,想起苏秀独爱丹青,便下车去书斋买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彼时苏韶由掌柜展示各种狼毫,忽然走进一行人,回头去瞧,只见为首的是一名衣着不俗的男子,怀抱女婴,青纱遮脸,看不清模样,却是大家公子无疑,身旁小厮怀抱男婴,一名佩剑家仆贴身相随。

那女婴抱着一把木质的匕首不撒手,那男婴艰难地捧着一只颜色润泽的胎果,在小厮帮助下吸食其中乳白色的汁水,喝得满嘴都是。女婴懒洋洋地看他一眼,挥一挥匕首,令人产生一种她似乎神色不屑的错觉。男婴仿佛感受到她的气势,扁扁嘴,小屁屁转向她,抱着胎果躲进小厮的怀中,继续吃奶。

苏韶骤然见到一双粉雕玉琢,容貌有三分相似的婴儿,又是罕见的乖巧可爱,不由上前几步,“小哥哥,你的这对儿女真漂亮懂事。”

男子沉默地看着苏韶,片刻后笑道:“这会儿好像是听话些,平日里可调皮的很。”

声音悦耳温柔,听得苏韶一愣,忍不住探头又看了看这双婴儿,尤其是一身干净的女婴,“小哥哥,请恕我冒昧,不知能否容我抱一抱她?”

男子笑微微地答应,将女婴送到苏韶的怀中。

苏韶一时婴儿在怀,紧张地掌心冒汗,手足无措,小声地逗弄。

女婴给足面子,不哭也不闹,瞧着上方的陌生面孔,也顾不上玩匕首,安安静静地看苏韶,琉璃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

苏韶简直爱不释手,不期然地记起自己成亲在即,也许来年他和木灵寒的孩子便会出世,徒添喜悦。

——诚然他不是爱她才嫁给她,但为她生女育儿,他是愿意的。

“小宝宝,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婴自然回答不了他,伸出一只手,凭空抓取,忽然牢牢地抓住苏韶的面纱,往下用力一扯,瞧着对方不逊色于自家爹爹的样貌,发出“咯咯”的笑声,引得小厮怀中的男婴回头嘟嘴。

苏韶也不在意,示意绣青另取面纱替他戴上,抬头对男子玩笑道:“小哥哥,宝宝如此机灵好动,等将来必能高中武状元。”

男子不着痕迹地打量苏韶这张绝丽的脸,笑得一双美目都眯了起来,“借公子吉言。”说着对女婴拍拍手,“宝宝乖,爹爹抱。别忘了咱们要买份礼物,然后去找你娘亲。”

女婴兴奋地手舞足蹈,扑向男子。

苏韶万分不舍地放手,“听小哥哥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嗯。”

对方态度冷淡,苏韶不好再主动凑上前搭话,眼巴巴地看着对方买了一方砚台,带着婴儿们和随从们施施然离去,自己最后选了三支狼毫,怅然若失地上车。

一耽搁,已过了午饭的时辰,苏韶坐在车厢里吃着点心,绣青撩起车帘,正无聊地看街上风景,突然“咦”了一声。

“绣青,怎么了?”

“回孙少爷,奴婢方才看见未来的孙少奶奶打马经过。”

苏韶动作一顿,“……是吗?”

“嗯。不过好奇怪,照理那是回木府的方向,但孙少奶奶行色匆匆,而且不带任何随从,不知是不是家中有事。”

苏韶下意识地循着绣青的目光往外看,不知怎的有些兴趣索然,“绣青,让冯姨快些驾车回府……我累了。”

天色渐暗,城郊一处偏远的宅子里,赤翟若轩心不在焉地和一双儿女在床榻上嬉闹,时不时往窗外看几眼。

一旁伺候的小云看不下去,忍不住低声抱怨,“早知少奶奶如此凉薄寡情,当初就不该……”

赤翟若轩厉声喝止,“小云!”

小云吓得“噗通”跪倒,“奴婢该死,请少爷恕罪!”

“切记今后不准再说这种话!”连日的奔波与忧心,一路上还要照顾一双不满周岁的儿女,赤翟若轩神色憔悴,“你去屋门口看看少奶奶来了没有。”

“……是。”

赤翟若轩好不容易哄了宝宝们入睡,盯着灯烛跳跃的火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北方秋季的夜间比南方冷了许多,忽觉身上发冷,下意识地去瞧呼呼大睡的兄妹俩,轻柔地替她们掖实被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领着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进屋,然后默默地退下。

赤翟若轩似有感应,“噌”的起身,见对方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脸孔,凝噎无言。

夏梓桐如从前般低低相唤,“轩儿……”

“……梓桐……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赤翟若轩只是笑,唯独泪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双颊淌落。

夏梓桐上前几步,用力地将他揽入怀中,“轩儿……对不起……”

想起慈爱的母亲、宠溺的姐姐、威名远播的山庄,纵然后来的是是非非,再回忆起与她的****纠葛、可爱懂事的儿子,赤翟若轩心内五味成杂。

“轩儿,藏宝图一事确实是我多年的谋划,但事后你娘的死、你姐姐的失踪,甚至赤翟山庄的毁灭,并非我所为。你信我吗?”

“我信。”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问你,时至今日,你还恨我吗?”

“我应该恨你的,可是我恨不起来。”赤翟若轩一点点地抱紧她,呼吸间都是她的气息,只觉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只要能与这个人长相厮守,都值得。“我原本以为我是恨你的,可你离家将近半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偶尔会想,若你我就此分开,我当如何?”

夏梓桐一急,“轩儿!”

“只是这么单纯地想想,我就受不了。自记事以来,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情所苦,爹爹为情而亡,我又怎能重蹈覆辙?”赤翟若轩泣声不止,“爹爹……母亲……姐姐……她们都不见了,我只有你……只有你,梓桐……我费尽心机得到你,怎能轻言放弃?总要把你绑在身边一辈子!”

夏梓桐心口发烫,隐约又有些痛,“我从前早知你的心意,只是一直不曾好好的珍惜。”

“如今为时不晚。”赤翟若轩终于吐露心声,心情舒畅不少,抹去泪水,拉起她的手在桌旁坐下,替她斟茶,“我昨日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据萧湜雪提供的线索,今天一大早便往木府送信,估摸着你收到消息,再安排出城事宜,差不多在这个时辰能与你相见。”

“我大约也猜到了。”夏梓桐饮一口凉茶,长吁口气,“孩子呢?在哪儿?”

“安安和綪綪都睡了。”赤翟若轩起身走向床榻,“她们特别听话,尤其是安安,只要吃饱,不吵也不闹,光是拿着木质匕首就能玩大半天,更不说其他木质的小兵器。”

夏梓桐方才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此刻乍然见到一双儿女,几乎认不出,俯身想亲近,又生生地顿住,“好……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轩儿……小宝贝们……真好……”

“安安不过比綪綪小一个月,我待她视如己出,你放心。”

“安安由你亲自抚养,我再放心不过。”夏梓桐孩子气地蹲守在榻旁,自个儿傻乐。

“别光顾着孩子们,你用过饭了吗?”赤翟若轩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湿意,心生感慨:如此杀伐狠决的人,与孩子久别重逢竟是此等模样,什么都顾不上了。

“不碍事。轩儿,你同我讲讲小宝贝们的事吧。”

“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我去吩咐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你小心看着孩子。”

夏梓桐狠狠地抹把眼,“嗯嗯,我晓得,你放心。”

待饭菜上齐,夏梓桐草草地填饱肚子,继续恋恋地看两个小宝贝,傻笑不止。

赤翟若轩无奈又欢喜,心头记挂宁惜朝交代之事,“梓桐……”

“嗯?”

赤翟若轩心知这对父女关系不和睦,小心翼翼道:“你听了别生气,是关于爹爹的……”

夏梓桐脸色一沉,“他的事,我不想听。”

“梓桐,你别恼。”赤翟若轩试探地握住她的手,“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我感觉得出来,爹爹每天心事重重,你好歹写封家书向他报个平安。”

旧日伤疤被活生生地撕开,血肉淋漓,原来从不曾愈合过……

夏梓桐仰起脸,狠狠地吸口气,“除非辰儿痊愈,我和辰儿的孩子复活,否则我与他之间是一个永远的死结!”

赤翟若轩暗叹一声,奈何情势迫在眉睫,“那你与苏韶的婚事,作何解释?”

夏梓桐一顿,起身走开几步,“那只是权宜之计,不必当真。”

赤翟若轩淡淡地问:“成亲之礼不必当真吗,那洞房花烛……也不必当真吗?万一有了孩子……”

夏梓桐避重就轻,“我自有法子不让他怀孕。”

赤翟若轩突地轻笑一声,“原是爹爹命我带着两个孩子来上京找你,念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取消婚事。爹爹交代这些时,我原以为是爹爹杞人忧天,毕竟以你的实力,再加上两位大人的相助,区区一个苏府,何足挂齿?可是……”

——那样出色的人儿,纵然一开始是逢场作戏,谁又能保证你不会假戏真做?

“你告诉他,我已与两位大人取得联系,不出一年,此事就会有一个了断。”夏梓桐各自亲了一口小宝贝们,“你们留在此地不安全,明天就启程回山庄吧。”转身欲走。

赤翟若轩疾步上前抱住她,在背后苦苦哀求,“梓桐,你总是把话憋在心里,出了什么事也是自己一力承担。你为何要这么辛苦?你大可说出来,同两位大人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何必非要走成亲这条路?”

夏梓桐无颜以对。

赤翟若轩急切道:“爹爹说,自开国皇帝夏侯青瑶伊始,她的后代都受过诅咒,‘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自知担不起‘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可是那苏韶……我担心爹爹一语成谶啊,梓桐……”

夏梓桐默然,忽而转过身,神色莫辨,“轩儿,你不愧是我的好夫婿,我记得从前他并不十分喜欢你,可如今连这种惊天秘密都告诉了你。”

赤翟若轩心头一凉。

夏梓桐神色平淡,“替我转告他,辰儿既已失心,我此生再也不可能‘情深不寿’。”

赤翟若轩面色渐白,抱着她的腿瘫坐在地,“你……你……原来你对洛辰用情之深,竟到了这种程度……”

“是。但你们每个人在我心中都是不可替代,独一无二的。地上凉,快些起来。”夏梓桐扶他起身,密而长的睫毛投下大片疲惫的阴影,“你把我的话带到就是,他万事了然于心,会明白我的意思。你明日出发前派人给我传个口信,我不方便送你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加派人手保护你们。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赤翟若轩看着她狼狈而去,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自洛辰小产发疯后,她真的变了……

月满西楼,鑫雅阁里灯火辉煌,极尽奢靡,唯独花魁晚晴的屋子静若无人。

段暄连续三杯酒下肚,沉吟道:“兵部侍郎陈大人前日酒后失言,称假如苏太师有虎符调动郊外的三大营,那高高在上的宝座早已是苏太师的囊中之物。你确信没听错吗?”

她身边坐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袭红衣长及地面,容颜极为妖冶,替段暄续酒,慢悠悠道:“是,陈大人当时大笑中带着几分期盼,极有可能已被苏太师收买。”

段暄冷冷道:“看来她等不及了,居然敢把手伸到兵部!”

“将军莫气,身子要紧。”晚晴将酒杯递到她的唇边,“知道将军晚上要来,晚晴特地准备了你爱喝的池阳酒,看看味道如何?”

段暄接过酒杯饮下,神情罕见的柔和,“不知为何,同样的池阳酒,在家中喝的味道总不及这里。”

“将军……”晚晴看着她自斟自饮,大胆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柔声道,“池阳酒固然美味,但多饮伤身。”

——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为大将军的独女,重兵在握,一身修为神鬼莫测,连权臣苏太师都奈何她不得,不知是多少闺阁公子的梦中情人,可年近三十,依旧孑然一身。

“……好。”段暄反握住他的手,郑重道,“晚晴,大局已定,今后别再喝药了,也不必接客打探消息。”

晚晴控制不住身子颤抖,被段暄轻轻地搂进怀里。

“你再委屈一年,等此间事了,我带你离开这儿。我段妍宜孤独半生,后半辈子想有个伴,还要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再不允许你喝那种药。”

“是,晚晴记下了。”晚晴忽悲忽喜,“只求老天能降下恩泽,让晚晴替将军延续血脉。”

“别担心,等那时我会求师傅为你把脉,总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段暄温柔地轻吻他的发顶,“这段时间朝堂局势必会大变,我恐怕没有时间再来陪你,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派人来找我。”

“是,晚晴明白。”

“夜已深,我们歇着吧。”

云雨过后,晚晴半依偎在段暄的怀里,目光明亮而欢快,一改往日的慵懒风情,“将军,自你前年离京到现在,不过两年的时光,你快乐多了。”

“这些年除了母亲和师傅,只有你陪着我,偏你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段暄叹道:“托那位贵人的福,不仅找到了她,还得知她后继有人,我了却了一桩心事,心中快活。”

晚晴一脸希冀,“真想见见那位贵人的女儿。”

“怎么不是那位贵人?”

“将军曾说自己与先帝、后君青梅竹马,晚晴就想啊,若将军的孩子能有幸与那位贵人的女儿一起长大,岂不美哉?”

“就你心眼多。”段暄笑骂一句,忽然神色大变,“不好!”直接掀帐从榻上跳下来,穿衣绾发,唬得晚晴不明所以。

“将军,这是……这是怎么了?”

一时段暄强自镇定,再次叮嘱晚晴一番,正要离开,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原来是留在家中卧室的守夜人。

对方行礼后,恭敬地献上一封信。

段暄展信一阅,略一思索,向晚晴辞行,连夜赶往木府。一为木灵寒信中所提,因她人手有限,护送赤翟若轩等人回山庄一事便落在了她身上;二为罗刹之事,既然老丞相能验明夏梓桐正身,说明夏侯一族的女子有独特的印记,若罗刹产下一女,恰巧苏玉莲知晓夏侯一族的秘密,大事不妙矣!

半个时辰后,双方见面,段暄一一相问,然后惨白了脸,汗湿衣衫。

——完了!

一大早,苏韶陪同病中的苏秀用饭。

苏秀下巴尖尖,眼窝深陷,倚着床柱由小厮一点点地喂饭,看得苏韶心疼不已。

一没咳嗽,二没发热,每日三大碗汤药下去,怎么就不见好呢?

正寻思间,有下人禀告称未来的孙少奶奶来访。按理成亲在即,二人不应见面,苏韶倒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毕竟人家都上门了,总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更何况一段时间未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牵挂。

“请孙少奶奶在外间等候片刻。”

“是,孙少爷。”

待苏秀结束用饭,又喝了药,苏韶好生叮嘱他一番,命下人们用心伺候,才走出内室见木灵寒。

“灵寒,你怎么来了?”那唯一产生好感的少女近在眼前,苏韶虽然愁容不减,心却踏实不少,“咱们回自己的院子说话。”

“你我的婚期定下后,姐姐便将附近的民宅都买了下来,可是时间太过仓促,只能小修一番,今日前来是将我们屋子的图纸拿给你过目。”木灵寒起身相迎,“你看起来气色不好,怎么了?这满屋子的药味,莫不是你……?”

苏韶摇手,“是舍弟他旧病复发……这么多年反反复复,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木灵寒有心打探罗刹的情况,奈何无从下手,听闻苏秀得病,真可谓雪上加霜。

“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担心。”

“但愿吧……”

说话间二人已出了苏秀的屋子,往苏韶的院子行去,小厮绣青远远地辍在后方。

木灵寒心头重若千斤,纵然极力隐瞒,仍逃不过苏韶的眼睛。

“灵寒可是有心事?”

“啊?”木灵寒一惊,下意识地反驳,“哪有的事。”转头见苏韶笑意盈盈,顾盼间一众风景失颜色。

苏韶轻笑道:“看你魂不守舍的。”

木灵寒故作镇定,“只是来往生意上有点小麻烦,不打紧。”

“我看你的气色也不好,眼睛里那么多血丝,好像一夜没睡。生意固然重要,但也要注意休息。”

“嗯,知道了。”木灵寒无法承受他此时的笑容,低头故作不见。

木灵寒在苏府没停留多久,便借故离开,回府后稍稍用了些午饭,独自呆在书房,什么事也没干,一坐到天黑。

那凄厉的一幕幕,从一开始的萧湜雪受伤不孕,到如今的罗刹父女性命攸关,内疚与自责几乎将她掩埋……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该如此,理应振作精神,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可是她怕……

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一蹶不振。

直到木灵珊亲自上书房寻她,木灵寒才匆匆用了晚饭,卸下易容,按照昨夜与段暄的约定,着夜行衣再探苏府。

段暄如期而至,未免打草惊蛇,只带了数名心腹行事。

一接近罗刹所住的东苑,凭借夏梓桐与段暄的武功修为,已听到里头不寻常的声音。

嘈杂的说话声,凌乱的走路声,还有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

因曾亲眼目睹萧湜雨的产子场面,夏梓桐略一想,黑巾下的脸色唰的惨白,猛的拽住一旁段暄的手臂……

大夫早有断言,罗刹腹中之女纵然不死,也必定早产,却不知为何,一日复一日,生生地拖到九个月,依照情势,等到十个月产子并不难。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因罗刹多日未见苏秀,思念成疾,竟不顾苏玉莲的禁足令,前往苏秀的院子看望。

自负坚强如他,得见重病的苏秀,骤然泪雨磅礴,一时恨赤翟棠的无情,一时恨自己的无能,直接导致早产。

作为罗刹名义上的妻主,苏含蓉守在外间,耐下心等待那一声啼哭。直等了两个多时辰,下人们忙进忙出,那孩子就是死活不肯出来。

彼时罗刹已阵痛了足足六个时辰,想来那孩子将来也不是个省心的。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最后连苏玉莲也惊动了,坐镇外间。

殊不知屋顶上有数人不请自来,只等千钧一发之际——抢人!

……伴随着嘹亮的啼哭声,胎儿终于平安落地,筋疲力尽、不曾喊过半句的罗刹甚至来不及看孩子一眼,已然昏睡过去。

产公怀抱婴儿,看清婴儿是女是男,因婴儿左手臂上的胎记过于绚丽,想忽视都难,便令屋中一名小厮汇报老夫人与夫人,然后小心地处理接下来的一应事宜。

几乎同时,自窗户跃进数名黑衣人,直取榻上的罗刹与产公怀中的女婴。

内室顿时乱成一片。

苏玉莲神色不变,只从她背后蹿出一个矮小的黑影,一息间没入内室,四周的护卫闻讯而来,纷纷赶进屋。

段暄夺过女婴,夏梓桐背起昏迷的罗刹,其余人殿后,眼看着即将得手,冷不防一抹黑色袭击段暄的背后。

段暄似有感应,脚下一动,巧妙地避了开去,借势跃出窗户。

夏梓桐只一眼便认出了此人,对方眼眸通红,行动无声无息如鬼魅,不是当初逼得她和萧湜雨跳崖的神秘人,又是哪位?

黑衣人一击不中,双眸似乎更红了些,紧随其上。

夏梓桐深知对方厉害,有心相助,却被苏府的护卫们团团围住,一手半抱着罗刹护在胸前,一手抽出佩剑杀敌,同段暄的手下们合力杀出重围。

一到院子,婴儿的啼哭声不绝,段暄顾及婴儿,不敢有大动作。黑衣人吃准她护婴儿心切,专向婴儿下手,段暄被她逼得步步后退,明显不敌。

夏梓桐心内如焚,耳听得脚步声阵阵,护卫们重新围了上来,正在为救孩子还是孩子她爹抉择不下,忽感一阵绵柔之力,将自己往婴儿的方向送去。

“暖儿——”

罗刹抬头微笑地看着她,默然不语,脖子上立刻架上数把明晃晃的刀剑。

——我这辈子只为复仇和寻找弟弟而活,而今弟弟病入膏肓,复仇还有何意义?……此生再无心愿!但能得你不顾性命地相救,纵然缘浅,不过露水姻缘一场,但赤翟若暖这一生足矣……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爹爹,孩儿比你幸福……

夏梓桐最后回头看了眼罗刹,然后杀入段暄与黑衣人的对阵,手中剑快如闪电,边战边退。

黑衣人眸光一闪,专心对付夏梓桐,段暄趁机带婴儿安全离开,与负伤颇多的手下顺利会合,开始撤退。

“赤翟若暖在我手中……”苏玉莲一直在旁冷静地观察局势,才开口,那行人已渐行渐远。

眨眼间那黑衣人返回,径直走进苏玉莲背后的阴影。

“为何回来?”

“属下与她势均力敌,但此刻的她心中有恨,属下不是她的对手。”

苏玉莲明智的闭嘴,命苏含蓉收拾残局,也不理会虚弱的罗刹,直接命人寻产公说话……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六日。

八月二十六,宜嫁娶,忌行丧。

木府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木家二小姐又是太师府的嫡孙媳,一朝跃居京城新贵,有权有势的家族乐得与木府结交,纵然心里不屑,面上仍一片和气热诚,是以今日的婚宴格外热闹,觥筹交错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向木府两位小姐敬酒,道贺声不绝。

直至夜深,因顾忌新郎身份,宾客也不敢闹洞房,只放木灵寒回屋。

木珉珉身为心腹,遣退众随从,独自扶着已有八分醉意的木灵寒回去。行经一偏僻处,见前后无人,小声道:“小姐,要不要醒醒酒?我担心今夜之事,一早就让人备下了醒酒汤。”

木灵寒面色醺然,抬手一晃,“醉了……总比……总比一直清醒好。”一顿,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又有几分迷茫痛苦,“珉珉,白天迎亲路上,你看见他了吗?”

“路上那么多人,小姐指的是谁?”

“就是他呀……”木灵寒扯扯嘴角,算是笑了,“我忘记他已经走了,怎么可能再回来?连雪儿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木珉珉目有忧色,使劲扶稳木灵寒前后摇晃的身体,“小姐,我看您是醉了,还是喝碗醒酒汤吧。”

“不必。”木灵寒语气冷静,“我吩咐你办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好了,但它们对身体害处不小,那药服多了怕会……小姐可要再考虑考虑?”

木灵寒神色不变,“把药丸和玉佩都拿来。”

“小姐……”

“拿来!”

“……是,小姐。”

待木珉珉扶了木灵寒进屋,木灵寒醉态毕露,低着头,连路都走不稳。

喜公见势不妙,口中说着一成不变的吉利话,迎上前,却见一身红衣的新娘子“咚”的坐到新郎身旁,扯下他的红盖头,眯缝着眼睛看上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抱住新郎,眼睛一闭,竟是睡了过去。

喜公哭笑不得,同房中下人们面面相觑,这新娘子都醉得人事不省,看来接下来的事也办不成,直接洞房吧,遂领着一众下人退去,只留绣青一人伺候。

苏韶全身僵硬,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好,怀中人滚烫的温度自肌肤相贴处传来,不觉一点点地红透脸,方意识到自己是嫁了人,再不是从前的苏韶。

绣青见两人这副样子也不像回事,小心提醒:“孙少爷,您也累了一天,这样下去没法休息,不如让奴婢扶孙少奶奶躺下?”

苏韶如梦初醒,下意识地看向怀中人,与绣青合力扶木灵寒躺好。

绣青又伺候苏韶宽衣洗漱,然后机灵地绞来布巾,正要上前为木灵寒洁面,被苏韶拦下。

“你下去吧。”

苏韶面色绯红,眼神躲闪,分明是羞极了,却还作出一副正经模样,绣青不敢露异色半分,将布巾递给苏韶,默默地退下,合上门,去偏屋休息。

这边厢苏韶坐在床沿,盯着木灵寒的脸半晌,暗暗给自己打足气,举起布巾正要下手,木灵寒忽然睁开眼,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左右一看,吁口气,“终于清静了啊,笑了一整天,脸都快笑僵了。”看向呆愣的苏韶,赔小心道,“我不耐烦应付他们,这里只要我们俩就够了。你不会生气的,对不对?”

“不会。”苏韶回神,无半分扭捏之态,“你醉得不轻,先擦脸醒醒神。”手才碰到她的脸颊,明显察觉她神色一僵。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苏韶神色关切,无半分作伪。

“……没有,只是有些头晕,可能是真的喝多了。”木灵寒不露痕迹地放松身体,顺势抓住他的手,视线落在他精致的下巴,倾身吻上他的脸颊。

红烛高烧,鸳鸯锦被翻红浪。

……木灵寒取了外袍裹严实自己****的身子,下榻寻布巾为苏韶擦身。

苏韶累极,昏昏欲睡,看着她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半梦半醒间,忽觉颈间一凉,睁眼看去,只见她半跪在自己身前,垂着脑袋不知在鼓捣什么。

“把你吵醒了吗?”木灵寒抬头,面带微笑,“这玉佩是那日祖母答应你我的婚事后,我派人去寻的,是难得一见的血玉,又在法源寺开了光,能护人平安,记得别摘下。你看看,喜欢吗?”

苏韶坐起身,握住系在颈间的玉佩,低头一看,见玉佩质地细腻,红得妖冶,确实难得,但自小见得多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嗯,喜欢。”

“你喜欢就好。”木灵寒笑得见牙不见眼,突然一拍额头,“啊……差点忘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先别睡,等等我。”说着火烧屁股似地跳下床,去柜子里寻物。

苏韶看在眼里,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不多时,木灵寒重新钻进被窝,将一样红绸巾包裹的长条物放入他的掌心,“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韶仔细一看,却唬了一大跳。

木灵寒自顾自道:“这是从前姐姐送给我的匕首,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当防身之用。”

苏韶笑得古怪,“……你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可别小瞧了它,说削铁如泥是夸张了些,吹毛断发却是半分不假。你看……”木灵寒抽出匕首,将自己的一根长发放在上方,果然一吹就断。

苏韶虽然不习武,但也知道利器难求,更难得她的这份心意,郑重地收下。

……一夜无话。

天色微亮,木灵寒是被噩梦惊醒的,缓缓地坐起身,扶额喘息不止。

“灵寒,怎么了?”

木灵寒根本不记得枕边有人,乍听此言,更吓出一身冷汗,幸而隐约想起苏韶这个人,明智地不出声。

“这是做噩梦了吗?看你一头的冷汗。”苏韶也坐起身,抬袖为她拭汗,一面往窗户外看了看,“时辰尚早,你再睡会儿吧。”

木灵寒惊惧未消,又见此刻二人的亲密状,虽说彼此已有了夫妻之实,但毕竟昨夜醉酒加天黑,与眼下的情境截然不同,徒添尴尬。

苏韶明显感受相似,默默地为她擦汗。

木灵寒沉浸在梦境中无法自拔,寻了这身边唯一的温暖靠上去,心情复杂。

苏韶低头看她,轻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摸索到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灵寒,我苏韶既然嫁给了你,便会努力地爱上你。不管从前我的身份如何,今后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你的夫郎,是你唯一的夫郎。”

“……嗯,我答应你的事也不会反悔。”木灵寒不敢看他,随手自然地按揉太阳穴,“韶儿,我有些头疼,先起床吩咐人烧壶热水来。”说着轻轻地挣脱他的手,披衣下床。

“头疼得厉害吗?”

“就是昨夜喝的多了,不碍事。你再睡会,等到了奉茶的时辰,我叫你。”

苏韶确实困极,“嗯”了声,重回梦乡。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便见有人迎光立在窗下,投下大片孤寂的阴影,静默无声。苏韶心下困惑,一时觉得眼前人陌生至极,不敢相唤。

察觉他的呼吸声已变,木灵寒转身走近,“韶儿,醒了?我让下人们进来伺候你洗漱。”

苏韶暂时搁下心头疑惑,“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钟就到了辰时。我见你睡得香甜,不忍唤醒你。姐姐一向疼我,晚些奉茶也不要紧。”

苏韶已然变色,“辰时!?完了完了!”说着一把掀开被褥,汲上鞋咚咚地跑向脸盆架,“绣青,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这日的早晨是在苏韶的惊慌失措、木灵寒的目瞪口呆、下人们的手忙脚乱中度过的。

待奉了茶,苏韶与木灵珊、木灵寒一起用过午饭,回屋后,终于面色如初。

“韶儿,眼下你我无事,不如想想下午去哪里游玩一番?”木灵寒难得有清静时光,却闲得发慌,独自面对苏韶更无所适从,索性取出藏在箱底的宝剑,用布巾细细地擦拭。

苏韶正专心临摹,闻言搁下笔,挥退在旁研磨的绣青,抬头见她埋头擦剑,剑身泛着冷光,衬得她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肃,一时怔愣,“灵寒,我原先不知你对兵器如此钟爱。”

“是啊,我从前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侠客,与姐姐相认后,有幸与不少英雄豪杰相识,自此对武学与兵器情有独钟。”木灵寒轻抚剑身,神色瞬间柔和下来,“早年听说京城有一位不出世的铸剑师,可惜无缘相见,如今上了京,花重金终于求得她铸成此剑,自然喜爱非常。”

——他一定喜欢……

苏韶缓步走近,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剑身,“你同祖母倒有些像,她也喜欢收集各类兵器,府中还有一个不小的兵器库。”

“那真是灵寒的荣幸。”木灵寒神情真挚,抓住他的手腕挪开,“兵者,凶器也。不可大意,小心划伤了手。”还剑入鞘,上下抚摸宝剑,爱不释手,随意道,“前些时候听你说弟弟旧病复发,昨日婚宴也不曾见到他,不知病情如何?”

苏韶叹一声,愁容不展,“昨日看他气色不错,应是无大碍,只不知这胎里带来的毛病何时能够痊愈。”

怕不是病,而是毒吧?

木灵寒心下腹诽,对罗刹的安危暂时放下心,转身将宝剑放回箱子,“韶儿可想弟弟?”

“想,也想祖母、母亲。”

“不如回门后,我们把弟弟接到府中居住?”

苏韶神色一喜,又踌躇不定,“这样安排妥当吗?而且祖母那边八成不同意。”

“怎么不妥当?”木灵寒笑眯眯地牵起他的手,“这家中只有姐姐、你我三人,并无外人。何况我事务繁重,日后恐怕无暇照顾你,有他陪着,我也放心。至于祖母那边,她老人家还等着我们给她添个重孙儿,怎会不答应这小小的要求?”

苏韶眸光一亮,“真的?”

木灵寒自信满满,“假不了!”忽而小声道:“坊间传闻苏府孙小少爷不得宠……将他接到木府,你身为当家人,哪个再敢怠慢他?至于弟弟的病,我再请名医医治,治不治得好另说,总归是尽力而为。”

苏韶压不住脸上的灿烂笑容,愉悦的心情也不必掩饰,情不自禁地抱住她。

“灵寒,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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