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宿命
苏玉莲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时时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初夏的大白天，居然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平生明里暗里做了太多的阴狠事，难免担心某日仇家会寻上门。想起自己的宝贝孙子今早去法源寺还愿，也不知这个时辰有没有平安回来。
思及此，苏玉莲再也坐不住，放下手头政事，同下属官员打声招呼，径直坐轿回府。
一出衙门，抬头见天色忽然间暗下来，压得她的心也沉甸甸的。
想起近段时日以段英波老匹妇为首的武将明摆着事事针对自己，再加上李亚静老丞相暧昧不明的态度，苏玉莲就一阵气结。
该死的李亚静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婆子，之前一直称病，怎的一夜之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地上朝来了？何不干脆病死，一了百了！不说那老婆子一直霸占着首辅的位置不放，只李氏一族枝繁叶茂，十余年的时间也撼动不了半分！
苏府眼看着就要断了香火，段英波那厮死了三个女儿，最后一个女儿竟好端端地活到现在，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已在朝堂、民间风声鹤起，将段家军操练地赫赫生威。可恨当年斩草未除根，如今春风吹又生，为自己树了一个劲敌！那厮幼时与先皇、先后君又极为亲密……桩桩血债，如何能够善了？
苏玉莲坐在轿子里左思右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当年的事情如潮水般涌来，令她有些喘不上气。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现在也到了娶夫生女的年纪……
苏玉莲握了握拳头，逼自己停止回想那些血腥的往事，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老矣。
日间精神头不足，极易陷进回忆里无法自拔。
她已六十有一，可怜后继无人，难不成是手上沾的鲜血太多，老天爷才要断她的血脉？当年丧生在夏侯青瑶手上的人命不下万千，如今夏侯一族又怎样？
苏玉莲猛地睁大了双眼，当真骇然至极！
……因果报应吗？
必须尽快定下孙儿的婚事，早日诞下女嗣，万万不能步了夏侯一族的后尘！
“启禀老夫人，到了。”
“……嗯。”苏玉莲搓把脸，由护卫扶着下了轿。
雨却下得大了。
有下人撑着伞走在苏玉莲一侧，替苏玉莲遮雨。
“孙少爷回来了吗？”
“启禀老夫人，孙少爷与孙二少爷辰时三刻出的门，尚未回来。”
苏玉莲脚步一顿，“秀儿也一同去了？”
“是的，老夫人。”
苏玉莲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径自入内。
走了没多远，却见一名护卫急匆匆地跑过来。
苏玉莲目光一闪，从下人手中拿过伞自己撑着，摆手挥退紧随的下人们，由那护卫耳语一番。
“……还不肯招吗？”
“是。”
苏玉莲近乎叹息道：“整整十天过去了，他才第二次见红。也不知是那孩子生来命硬，还是女男双修下结合的缘故。真是可惜了……”
“老夫人，没有哪个男子能置清白于不顾，要不要……”护卫不觉吞了吞口水，那人的身段和模样简直当世无双，自第一眼起，她们这群人眼馋至今。
苏玉莲拍拍护卫的肩膀，似笑非笑，“你们若嫌自己的命太长，大可碰他。别怪老身没提醒你们，这个人浑身带刺，小心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将来等他的妻主现了身，见他胸口的莲花花心不再洁白如初，知道是被你们几个污了身子，老身可保不了你们。冲冠一怒为蓝颜，以他的姿色也当得起。”
护卫脸色发白，将心头的那些绮念忘得干干净净。
“好了，除了这个，你们怎么样都行，尽早逼他开口。命大夫随时照看着，切记别闹出人命，老身还想亲手抱抱那个孩子。”
护卫领命而去。
苏玉莲叹了口气，从前她欠他一条命，如今不伤害他徒儿的孩子，权当两清。
她，果然老了。
不一时，有门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老夫人！老夫人——”
苏玉莲转身一看，见对方浑身湿透，衣袍下摆溅得都是泥水，皱眉斥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老夫人，孙少爷回来了，好像不太对劲。”
苏玉莲心头一紧，忙往回走，脚下却一滑，险些摔得四脚朝天，幸而门房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还不快扶老身过去！”
苏玉莲赶到大门口时，只见苏韶发髻散乱湿透，身上裹着一件普通的袍子，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迷茫，正由两名小厮一左一右地搀扶进门，后方有下人吃力地撑伞。
再一看，只见苏秀落后几步，两只苍白的手掌紧紧地握着伞柄，脸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冻得发紫。
苏秀同时看见脸色不好的苏玉莲，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些，胆怯怯道：“祖母……”
联想起撬不开嘴的罗刹，苏玉莲心里阵阵拱火，厌弃道：“回房去，今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出门半步！”三步并作两步走近苏韶，一改常态，替代一名小厮托住苏韶的胳膊往府里走，神色慈爱，“我的孙儿，这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有人欺负你不成？”
苏韶木木地转下脸，渐渐地回过神，未语泪先流，委屈、羞愤、怨恨……个中滋味尝不尽。
“赶紧……咱们赶紧回房。韶儿别哭，不管发生什么事，有祖母替你撑腰。”苏玉莲眼皮子突突直跳，看着宝贝孙子成串儿的泪珠，心都快碎了，“来人啊！快拿了我的帖子，请太医过府一趟！”
自有下人应声而去。
一众奴仆拥着苏玉莲与苏韶祖孙俩进去，苏秀痴痴地站在原地。
风雨更大了些，直往面颊上打，身体止不住地发寒。
良久，苏秀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抬手抹去颊边略带咸意的湿润，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他忽然有点埋怨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爹爹，若不是爹爹生下自己，他怎会尝尽人情冷暖，怎会受尽病痛的折磨？可是不该的。
他仍然心怀感恩，像从前那样感谢爹爹带给自己生命。
明媚的蓝天，芬芳的花香，悦耳的鸟叫声……
他感受得到。
苏秀绞干布巾，擦了脸，三两下蹭掉鞋子，扑在被褥上。
只要一会会，秀儿就不难过了。
……只要一会会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