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再见
自姚太祖武帝创立大姚国始,上京便为都城,历经五百年,乃第一繁华之城,三教九流,皆聚于此。
连日来天气晴好,今日难得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驱散了不少燥热。
晌午十分,城外平原缓缓地驶来一辆马车。
几乎同一时刻,人来人往的城门口,有一身着宝蓝色衣袍的少女手执一顶油纸伞,孤身一人走出城。她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容颜清丽可人,只左颊有一长条肌肤较周围其她的颜色淡些,应是一道疤痕。她臂弯里挎着一个厚重的包袱,时不时怯怯地看眼前方,有些拘谨地避开路人的身体碰触,最终来到城墙下某个角落。
那里的原著居民多为被城门守卫赶出的乞丐,见少女衣着不凡,更多人虎视眈眈,将目光放在她散发着阵阵香味的包袱上,甚至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少女似乎很胆小,见状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诺诺道:“我带了很多吃的,每个人都有,你们别着急。”
乞丐们眼里放光,纷纷走上前,意图将少女围在中间。
少女面露怯色,不觉又倒退了好几步,似无意间将乞丐们慢慢地引向大路。
来往人群偶有侧目者,多数人视而不见。
少女在离道路几步远处站定,弯腰将包袱平放于地,掀开一角,取出里面的烧饼分发给乞丐们。
一时间乞丐们沸腾起来,互相推搡着向前,局面顿时失控。
少女喊得双颊通红,“别急,别急,都有的!都有的!”
这群红了眼的乞丐们怎会听她的话?各个卯足了劲往前挤,更有眼疾手快者自行取了烧饼,一个不够,继续取第二个!此举骤然惹恼了其她人,叫骂声不堪入耳,更有甚者动手揍身边人,企图阻止她人。
不知哪个人在背后重重地推了少女一下,少女立时跌倒,只顾得上护住脑袋和脸,被拥挤的人群踩踏,溅起的泥水霎时沾污她那件衣料上乘的袍子,而那顶油纸伞早已尸骨无存。
须臾,少女鼓足劲,连滚带爬地跑出人群,骇得一直回头看那群乞丐,拔腿冲向大道,忽然一个踉跄,直直地扑倒在路中央。
正值前方一辆马车行驶到此,少女听见马蹄声和一道女子的呼喝声,不由转头看去,见头顶上方正是两匹骏马高高抬起的前蹄,登时吓得面无血色,张开嘴,失了声。
四只前蹄险险地落在少女身体一寸远处,泥水又溅了少女一身。
围观者顿时发出一阵抽气声。
身穿蓑衣的车夫立刻下车,奔至少女身侧,扶起少女的身子,又态度温和地询问一番,知对方无碍,正待离去,自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道悦耳清亮的少年声音:“冯姨,将这位姑娘带上马车,进城后寻一位大夫好生看看。”
“是,孙少爷。”车夫躬身答应,却见那少女已扶着马车,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那架势颇有些迫不及待。
少女在马车前站定,踌躇不定道:“公子,是……是你吗?”似忽然记起自己的狼狈模样,忙抬袖去擦脸上的雨水,未顾到满袖的污水,倒惹得脸颊沾上不少淤泥。
车厢内静了一瞬,一只莹润白皙的手掀开车帘一角。
少女似是看清声音主人的面容,脸颊瞬间焕发出一股奇异神采,傻傻地笑道:“公子,真的……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
那声音染上了些微笑意:“……我记得你。你且先进来,我好进城为你寻个大夫。”
“不用那么麻烦的,小伤而已。”少女眉开眼笑地说着劝阻的话语,已忍痛登上马车,忽然停止了动作。
少年似是知道她的顾忌,温声道:“你且进来,不碍事。”
少女犹豫一阵,见周遭围观的人群不减反增,面上隐隐有怯意,打开车厢门,一头钻进。
车夫最后上了马车,手持缰绳,赶车进城。
周围有人依稀见车厢内坐着一面带纱巾的少年,衣容华丽,气势端得高贵,宛如高山上傲立的一枝寒梅。只是匆匆一眼,那双乌沉沉的眼眸似能将人的魂魄摄进去。
忽有人敬畏道:“原来是苏太师的嫡长孙,怪不得……”
少女进了车厢,脚上满是泥泞的串珠云头靴早踏脏了底下贵重的绒毯,不禁猫腰杵在原地,明亮凤眸定定地瞧着少年,局促难言:“公子……”
少年端坐一侧,目光似有似无地往少女沾着污秽的脸上一扫,细长的眉眼一点点弯起,“姑娘,你进来坐下便是。”转首对一旁小厮打扮的少年道:“绣青,取块布巾让这位姑娘擦擦脸。”
“是,孙少爷。”
少女接过小厮递来的布巾,草草地抹把脸,见雪白的布巾霎时黑了大片,稍稍一愣,一张清丽的脸蛋乍然通红,堪堪在靠近车厢门的位置坐了。
少年似是轻笑一声,赶紧掩饰性地虚咳,另取了一只茶杯斟满热腾腾的茶,亲自端到少女面前,温言道:“姑娘,喝杯茶热热身子。眼看着快入夏了,可别受了寒。”
“嗯,谢谢你。”少女泰然地伸手去接,一瞥十指上的污水,再瞧少年露在广袖外的圆润指尖,羞愧难当,赶紧用布巾擦净,才双手接过茶杯,有模有样地呡了一小口。
少年略有诧色,微阖上眼,不再多言。
少女观察入微,趁再次低头饮茶之际,广袖遮住大半脸颊,小心地拭去方才嘴角沁出的血丝,轻吐口气,暗暗皱眉。
——定是方才被那群乞丐踢到了曾受重创的肺腑,这具不过十六岁的身体……真是越来越糟糕了,久病不愈,将来恐成疾疴。
……耳听得车轮咕噜咕噜地向前转动,少女手握茶杯,脑袋微垂,偶尔悄悄地抬起脸,看上一眼少年沉静的面颊,又连忙低下。
以少年的身份和容貌,平日里也时常遇到对自己心生爱慕而纠缠不休的女子,饶是如此,也受不了少女自以为隐蔽的目光,却生不出半点反感,微微偏头避开,终于开口道:“姑娘,我方才见那群乞丐对你逞凶,你的伤势如何?”半点不提少女被一群乞丐围揍的丢人事。
少女在车厢中间的茶几上搁下茶杯,下意识地摊开手掌,见掌心有多处渗出血丝,胡乱地用布巾抹去,展颜笑道:“早习惯了,小伤而已,没事。”
话虽轻巧,但其间透露的心酸岂是她人能够体会?少年不由重新审视少女一眼,此时她的灿烂笑容却与月前初次相见时的落寞神情截然不同,再细细打量少女衣着,心下了然,极罕见地多嘴一问:“姑娘,你可是与失散多年的家人团聚了?”
“嗯,我找到亲姐姐了。姐姐因为生意上的关系,举家北迁,才搬到京城不久。”少女似鼓足了勇气,直直地注视少年的眼眸,微有羞意道,“公子,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了,上‘灵’下‘寒’,天地灵气的‘灵’,寒星的‘寒’——木灵寒。姐姐说,这是娘给我取的。”
少年脱口道:“不叫木头了?”说着一愣,见少女既羞且窘,暗暗责怪自己的失礼。
木灵寒一时又笑开来,惊喜道:“公子,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以为你一直姑娘……姑娘得喊,都把我忘记了。”
少年笑着摇头,“不敢忘。”
木灵寒忐忑道:“公子,你也是住在京城的吗?”
少年微笑点头。
木灵寒雀跃道:“太好了,那我能天天见到你吗?”骤然察觉自己的言语莽撞,带着几分小心窥视少年神情,见他不恼,长吁口气,“好在你也住在京城,只要我天天溜出家门,总能见到你。”
少年好奇道:“溜出家门?”
木灵寒“啊”了声,孩子气地挠挠后脑勺,“姐姐说我言行举止毫无富家女子风范,专门聘请了几位先生教我。”苦恼地抱住脑袋,“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说话,很多很多……还要学习琴棋书画,好烦啊……”
少年有些恍然,几不可察地叹口气,“难怪此次见你多有不同。”忽然忆起一事,不觉轻笑出声,“你可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木灵寒爽快地接口:“记得啊……”忽而捂紧嘴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言自语:“好像上次也是被一群乞丐追着打……真丢脸啊……还好那块木牌子一直挂在脖子上,没有被她们抢去,不然可没有信物与姐姐相认。”
少年连连咳嗽,面纱下的脸颊憋得通红,隐隐透着几分晕红,忍不住想逗逗她,“上次同样我端给你一杯茶,你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你还说这茶太淡,丁点味道都没有,真让我哭笑不得。”
木灵寒炸毛,“确实很淡啊……”在少年忍笑的眼神下,不知不觉降低了语气,垂头丧气,“好吧,后来我想起这事,特地去问姐姐,结果当场被赏了一个爆栗。没过几日,姐姐就找来几个先生做我的西席。”
少年终于“噗哧”笑出声,见木灵寒眼神愈发哀怨,强忍住笑,点头道:“木姑娘,一别数日,当刮目相看。”
木灵寒喜形于色,“真的?”又面色一整,“那我得回去继续好好地学习。”
少年赞许地点头。
“那我走了。”
“……好。”
木灵寒坐直身子,又看了眼少年,实在移不开目光,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几眼。
少年眼神清澈,与她浅浅对视,“怎么了?”
木灵寒忽然神色一变。
——辰儿……
极力吞下那刻在心头的两个字,低低道:“我要走了。再见,公子。”
少年轻点头,“再见,木姑娘。”
一路无存在感的小厮叫停马车,推开车厢门。
有冷风钻进车帘与马车的细缝。
木灵寒不觉打了个冷战,最后看了眼面上毫无破绽的少年,小声道:“公子,我以后能去找你吗?”
少年心里一动,见她唇色发紫,神色诚挚,无一丝猥亵之意,稍一迟疑,已隔着衣袖抓过她的手掌,以指代笔,轻缓地写上一个“苏”字。
木灵寒狂喜,重复在自己的掌心上写了一遍“苏”字,见少年微微颔首,忽而困惑道:“京城那么多个苏家,我什么时候才能打听完……”说着已一瘸一拐地下了马车,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驶向前方。
少时,那辆马车突然停下,自车上跳下那名小厮,小跑着奔向木灵寒,在她惊异的目光下,将一把碎银子交到她的手里,郑重道:“孙少爷猜测您定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换成粮食救济了那些乞丐,您身上有伤,最好雇辆马车回府,有银两才好办事。而城门口的乞丐从来难训,让您今后切莫独自行事。”不待木灵寒拒绝,小厮已自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