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魔障
外屋的婴啼声不止，这当头宁惜朝也顾不上叱责赤翟若轩的不懂事，命一名小厮速去请唐平前辈，一面与二名小厮合力将夏梓桐的身子移至床榻，迅速地处理好她膝盖的伤口，另一名小厮清理一地的污秽。
不一时，小厮领着一老者匆匆进屋。
赤翟若轩怀抱哭声渐小的婴儿，正进退两难，惊见唐平来此，不再迟疑地走进内室，贴身小厮小云紧随其上。
宁惜朝见了唐平，忙自床沿站起身，哽咽难言：“唐前辈……小女……小女她……”
唐平向床榻看去，沉默地点点头，径自在床沿坐了，替夏梓桐把脉，眉头忽展忽紧，蓦然回头看向诸人，道：“除了宁夫郎和赤翟小夫郎，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宁惜朝摆摆手，视线片刻不离脸色不再那般骇然的夏梓桐。
“是。”一众小厮躬身退下，虚掩上内室门。
赤翟若轩见婴儿不再啼哭，心下稍定，走近床榻，方见夏梓桐的变化，不觉身子一晃，忙尽力站稳。
唐平徐徐道：“两位不必紧张，大庄主是一时情绪激荡，且内伤未愈，才会吐血昏睡，不多时便会醒转。”说着解开夏梓桐的腰间玉带，不疾不徐地敞开她的衣襟，半褪下她的红肚兜，然后手掌覆上她的腰肋，轻按一阵。
宁惜朝见夏梓桐一身的伤痕，尚能忍住泪水，赤翟若轩却早已别过脸，无声地落泪。
良久，唐平才着手整理妥当夏梓桐的衣裳，轻叹口气，道：“大庄主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与汤药为伍。”
宁惜朝神色不变，道：“您但说无妨。”
唐平似不放心般，转头去瞧赤翟若轩，见他目光惶俱，却依旧镇定如初，心下赞许，道：“两位皆知大庄主曾受过重创，但如今唐某猜测大庄主已恢复七情六欲。”
宁惜朝与赤翟若轩皆一喜。
唐平却摇头道：“此后大庄主内外伤加剧，又不曾细心调理，心病难解，才早生华发。”
宁惜朝道：“可有良方医治？”
“唐某只能勉力一试。”唐平深深地望了眼床榻里侧洛辰恬静的睡颜，无声一叹，起身道，“唐某先回药房。大庄主身心疲惫，腹中空虚，待她醒来，可先用饭，再派人来药房取药。”
“是，晚辈自会照顾好梓桐的饮食起居。”赤翟若轩忙应下。
唐平见赤翟若轩脸色惨淡，平静道：“赤翟小夫郎，你才出月子不久，不宜忧思，以免留下隐患。”看向赤翟若轩怀中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的婴孩，欲言又止。
赤翟若轩勉强一笑，道：“多谢唐前辈，晚辈省得。”
唐平微微点头，抬手止住二人的送别，径自出门。
宁惜朝心下犹豫，知晓夏梓桐歇在此处甚为不妥，但再不敢自作主张，只取了干净的布巾擦拭她的脸颊、双手。
赤翟若轩惶惶不安地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替代宁惜朝的活计。
良久，宁惜朝见夏梓桐面颊已净，不觉微微一笑，回头见赤翟若轩踌躇难安，温声道：“轩儿，你与梓桐妻夫二人久未团聚，便留在此地照看梓桐。”
赤翟若轩喜道：“多谢爹爹。”
“是爹爹要谢谢你为梓桐生了个漂亮的儿子。”宁惜朝和煦道：“至于孩子……你且当心不可让孩子啼哭，若惊扰到洛辰，你……”
赤翟若轩下意识地搂紧怀中婴儿，道：“爹爹放心，轩儿知道如何应对。”
“好，你万事小心。爹爹去厨房吩咐她们准备梓桐爱吃的菜色，若梓桐醒了，派人通知一声便是，爹爹便不打扰你与梓桐团聚。”宁惜朝留下话，推门而出。
赤翟若轩一人静立，定定地看着在睡梦中依旧愁眉不展的夏梓桐，心下一时欢喜，一时痛苦。半晌，才迈开脚步一点点挪到床边，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了。忽而改为一只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去碰触她左颊的疤痕，中途到底下不去手，颤颤巍巍地收回来。
——我尚记得你从前云淡风轻的笑容，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也记得你忍耐神伤的模样，宛如锋利的剑刃贯穿我的心……一晃眼我已为你生下一儿，你却伤痕累累地躺在此。全为了一人……全为了一人……可惜，那人不是我……终你一生，你心中最重要的夫郎，永远不会是我……
我甚至不知，这次长达半年的分离，这场令你惊慌无措的变故，你的心中……还会记挂我几分？
赤翟若轩也不知自己凝视她多久，回神时，怀中婴儿已沉沉睡去，而夏梓桐眼睑轻动，似有清醒的迹象，忙低声唤道：“梓桐，醒醒……”
夏梓桐缓缓地睁开眼，出神地望着他，如隔了一层纱般。
赤翟若轩近乎贪婪地与她对视，眼眶已微有湿意，道：“你连日赶路，应该饿了，我去吩咐她们将饭菜端过来。”说着起身。
夏梓桐平静地开口：“你说……”目光锁定在赤翟若轩怀中的襁褓，似是轻笑一声，咬字清晰道，“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很不公平？你自出生便注定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少爷生活。辰儿却自小孤苦，幼时被卖至青楼，饱受欺凌和辱骂。”似回忆起某些往事，她的眼神幽远，神色却不自禁地柔和下来，仿佛并未注意赤翟若轩猛然煞白的脸色，自顾自道：“那时的辰儿，乖巧、纯真，从不撒谎骗人，只要一得空，便跟在我身后……”
赤翟若轩只觉呼吸沉重，有些站立不稳。
夏梓桐神情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缓声道：“从前辰儿吃尽苦头，跟了我之后，总算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对他说，要娶他当我的正夫。但我食言了……”微微叹息道：“你说，为何小产的是他，而不是你呢？”
赤翟若轩终于承受不住地向后退去，“砰”得一声巨响，却撞翻了身后的矮凳，婴孩立时惊醒，“哇哇”大哭！
夏梓桐目光一滞，突然挣扎着想起身。
赤翟若轩却已什么都顾不上，匆匆一瞥床榻里侧同时醒来的洛辰，神情满满都是惊恐，连连退步。
“宝宝……”洛辰坐起身，四下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赤翟若轩身上，痴痴地轻笑，手脚不用地爬往床沿，喃喃道，“宝宝……爹爹终于找到你了……”
“辰儿……停下！”夏梓桐一手死死地抓住洛辰胳膊，另一只手五指扣住床榻背柱，勉力撑起来，声声哀求：“求你，快快醒过来！好吗？”
洛辰停下动作，低头看着她，迷惘道：“可那是我们的宝宝啊……她正在哭呢。”
“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夏梓桐强硬地将他搂住，低低相求，“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哪怕是这一生一世不能离开你半步……只要你醒过来……好不好，辰儿？”
“梓桐，宝宝不是好端端地在哭吗？怎么会死了？”洛辰吃力地转过脸，痴呆的目光徘徊在赤翟若轩的脸庞，忽然挣扎起来，大哭大叫道，“赤翟若轩，你抢了我的梓桐，还抢了我的宝宝！快把宝宝还给我！”
赤翟若轩却已双腿打颤，无论如何迈不开腿，怀中婴儿面色发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洛辰脆弱纤瘦的身子此时也不知哪儿冒出的力气，夏梓桐稳住他的身子渐感吃力，一时不察，被他的手肘当胸一击，脸色唰得一白，身体已软了下去。
赤翟若轩失声惊叫：“梓桐！”
洛辰趁机挣脱她的禁锢，双眸赤红地盯着赤翟若轩，双脚才沾地，便向赤翟若轩扑去，但因脚上有伤，颇显艰辛。
赤翟若轩求助似地看向夏梓桐，却见她软倒在被褥间，生死不知，眼看着洛辰脸上挂着瘆人的笑容，踉踉跄跄地越走越近，霎那间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拖动双腿，脚后跟贴着地面向后移动。才走了几步，后背紧靠内室虚掩的门，退无可退，脚下被门槛绊住，重重跌倒。
洛辰却已合身扑了上来，不知轻重地抓住婴孩双臂，想从赤翟若轩处扯进自己的怀里，咯咯笑道：“宝宝……我的宝宝……”
“哇！哇——”婴孩啼哭声嘹亮了几分。
赤翟若轩后脑勺先落地，脑袋一阵一阵地晕眩，一时间缓不过神，双手一松，婴孩已被洛辰夺去。
守在屋外的小厮们先前听见里头动静，但因无人相唤，且洛辰的癔症，不敢自行进屋，只留了神。此刻这般巨响，小厮们当机立断，开门进屋，待看清眼前状况，皆唬了一跳，顿时不知所措。
——若大少爷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轻则一顿责打，重则恐怕会就此丧命。
“宝宝……爹爹不会让你被坏人抢走的……不会的！”洛辰死命地将婴孩闷在自己怀里，浑然不觉婴孩啼哭声渐小，见周遭多了五张生面孔，声嘶力竭道，“你们全是坏人！是来抢我的宝宝的！走开！走——”已无知无觉地向后倒去。
夏梓桐拼尽全力才走到洛辰背后，一掌劈晕洛辰后，顺势接过他和婴孩，将洛辰交给一小厮安顿，然后看了看婴孩泪痕肆意的小脸蛋，又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颈脉。
那男婴理应从未见过夏梓桐，自被夏梓桐搂在怀里，竟停止哭闹，一双酷似赤翟若轩的美目盯着夏梓桐，忽而咧开嘴，似是笑了。
从头至尾夏梓桐只强撑一口气，见长子如此，表情又哭又笑，抱着他的双手微微战栗着，见赤翟若轩由小云搀扶着走近，将婴孩还给赤翟若轩，虚弱道：“轩儿，綪綪他无碍，你……”脸色猛地一变，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