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局 定
天色微启，赤翟山庄和五大门派暂时疗伤歇息，因昨夜匆忙离开那处处透着诡异的山谷，直到现在，赤翟棠等六位当家人才各自听着属下的汇报。无一例外，她们的脸色阴沉无比。
角落里，赤翟棠双拳紧握，眸中的哀伤浓得化不开，一字字道：“我们的人，竟不足二十了？”
“……是，庄主。”女子双目赤红，持剑的手指关节泛出一层白色，咬牙道，“算上还留着一口气的，也只剩下十八人，一起上山的上百个姐妹，都……都……”忍不住眼眶泛湿，却倔强地不肯抹去眼角沁出的泪珠，到底失了言语。
“……十八人……十八人。她们都是棠的好姐妹，赤翟山庄不会忘了她们。”赤翟棠沉痛地闭了闭眼，当时大雾弥漫，场面混乱不堪，更有那蛊惑人心的箫声，连她都险些迷失心智，大开杀戒，以至于落得现今局面。
女子重重地拜倒，道：“庄主！”
“赤翟山庄纵然散尽家财，也会竭力照顾好她们的家眷。”赤翟棠弯下腰，亲手将她扶起，懊悔道，“棠早知此行凶多吉少，却不料这般凶险，白白害了大家的性命。棠虽在出发前已吩咐下去，必须妥善安排好众姐妹的家眷，内心却始终愧疚不安……”
女子惶恐道：“庄主何出此言？属下们的命是您给的，自然无怨无悔地追随您。”
“……好。”赤翟棠似忘情地握住对方的手，长叹道，“棠与你们相交一场，也不枉此生。”
女子压低声音道：“庄主？”
赤翟棠抓紧对方的手，示意噤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周遭各自忙碌的众人，然后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往山林更深处行去。
女子惊疑不定，掌中的信笺仿佛散发出灼人的温度，却不敢耽搁，连忙跟上。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赤翟棠终于停下脚步，面上已是一派肃穆，道：“林秋，你追随我多年，而你们林家更世代效忠赤翟山庄，我自是相信你对我的忠心。所以，你一定要谨记我接下来的话。”
林秋狠狠一点头。
“信中提到之人，若她们得以平安下山，立刻找个机会暗中除去，不得耽误片刻！”赤翟棠半个身子隐在巨树的阴影下，暴露在阳光下的半边脸颊只隐约透出几分灰败，续道，“办完此事后别回山庄，带领剩下的人秘密改道去拜月山庄找少爷。只要你将另外的一封信交到少爷手上，他自然会明白。从此少爷便是你们唯一的主子，不管将来江湖上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你们只一心跟随少爷，纵然只剩下你一人，也必须如此！”
林秋听得胆战心惊，赤翟棠的语气分明是在交代后事，急道：“庄主，是不是山庄发生了什么事？少爷不是在别庄养病吗？怎会在拜月山庄？”
“无须多问。至于你们家眷的下落，我已在信中详细交代。待你寻到少爷，他自会派人接回她们。”赤翟棠长长地叹了口气，暗道：“我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一点。此次行动固然是借寻宝的风险除去老匹妇的不少眼线，却也因此枉送了许多忠心耿耿的部下的性命。当初挑选随行之人时，为避免打草惊蛇，便选了一些在短时间内查出有二心之人，总算借刀杀人。如今看来，唯有交给暖儿的暗卫队得以毫发无损。我虽取不了老匹妇的狗命，总要教她今后的数月里难以成眠！”
却不知，罗刹因心念赤翟棠的平安，不幸闯入幻境，连带暗卫队也损失一二。
林秋动容道：“庄主，属下只愿追随您一辈子！”
“我知道。”赤翟棠抓住她的双肩，盯着对方的双眸，郑重道，“记住，你们永远是赤翟山庄的人。你们以前的主子是我赤翟棠，将来的主子是我的儿子赤翟若轩。若别人想让你们为她卖命，或意图动用赤翟山庄的财富和势力分毫，一概不得听从！纵然是轩儿的妻主也不可以，除非那人是轩儿的孩子，或者少奶奶愿意进行一桩对轩儿有利的交易。”
林秋抱拳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好。”心头的哀恸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赤翟棠转过身去，不愿此刻的狼狈落入属下的眼中。
她从未这般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她的儿子，是血脉相承、难以分割的亲骨肉！
她恨他的父亲，只因他是间接造成阿鸾和暖儿惨淡命运之人。而他的出现，不过是她酒醉后被算计的结果。所以，他是在没有祝福，没有期待，甚至仅剩下怨恨的情况下降生！
她恨他的父亲，也恨他！可又忍不住将他当作她和阿鸾的晓儿来疼爱。
他们出生不过相差几个月，当他长出第一颗牙齿，她仿佛看见了晓儿。当他咿呀咿呀的开口说话……当他迈开第一步……当他颤巍巍地写下第一个字……
直到他自断后路，毫不怯弱地与她对抗，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儿子——不是阿鸾为她生下的！阿鸾心性善良，更不会耍弄心机，断断不会利用身边的一切制造出对自己有利的局势，以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个儿子，比起自己，更像赤翟山庄的当家人！他宛如一只休憩的豹子，从来将自己的利爪和牙齿藏在暗处，只给人一种优雅无害的错觉。
有太多太多关于这个儿子的往事，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是一个好妻主，更不是一个好母亲。她能为孩子们做的，仅此而已……
林秋见赤翟棠身形微颤，却依旧努力地挺直腰板，不免担忧道：“庄主，累了便歇一歇。无论发生何事，总有属下相陪……”
赤翟棠缓过神，转身勉强一笑，道：“我不碍事，你且附耳过来，我尚有一事不曾交代。”
林秋道：“是。”
赤翟棠一番言语，林秋神色惊悚，下意识地便想摇头拒绝，却在赤翟棠坚定的眼神下，艰难地点头应下。
“我的话，你定要铭记于心！”赤翟棠握住对方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嘱托。
林秋哽咽道：“……是，庄主。”
赤翟棠忍不住又道：“替我转告少爷：这辈子，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他。往事种种，追悔莫及，只求他别恨我。我会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后半生幸福美满，儿女双全。”
林秋噗通跪倒，俯身道：“……庄主，属下一定将您的话带到！”
忽闻得前方一女子高声道：“赤翟庄主，还没交代好？就等你一人了！”
转瞬间，赤翟棠面色已恢复一派平静，信步往回走去，从容道：“齐教主，数月不见，你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
几丈开外，齐海瑶一身劲装，自藏宝图一事发生以来，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她双鬓竟添了不少花白，眼角皱纹更深。经昨日一役，愈发显出几分老态，闻言毫不顾忌地嗤笑道：“赤翟庄主，难得你还有这份好心情。”
赤翟棠心事重重，也不与她计较，只回头向林秋低声吩咐了一句。
林秋微一点头，躬身退下。
赤翟棠等六人互相正式见了礼，赤翟棠奇道：“据在下所知，这藏宝图之地于数月前便在江湖中传开，不再是秘密，三位何以昨日才到此？”
齐海瑶怒道：“赤翟庄主，亏你说起藏宝图之事。直至昨日，敝派所受之难全因你而起！”
赤翟棠眼神一冷，却不开口，任由齐海瑶续道：“想当初，你以比武招亲为由，将我们诱至益州。哪曾想，藏宝图被盗。事后，我们好意替你寻找失窃的藏宝图，也不同你计较途中损失了多少人手。”目光在单安珍与唐凝身上扫了一圈，道：“赤翟庄主，你可好得很！暂且不论你那宝贝儿子是真生病还是假生病，我们竟不知你何时收集了四张藏宝图，连向我们知会一声的功夫都没有，便悄无声息地带人来寻宝藏！”
赵成微笑道：“齐教主所言极是，赤翟庄主莫不是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派？”顿了顿，忽对唐凝道：“赤翟山庄与两仪剑派已交好百年，却不知唐门主何时与赤翟庄主和单掌门攀上了交情？”
唐凝道：“赵帮主说笑了。在下景仰赤翟庄主与单掌门日久，自然与她们二人走得近些。”
赵成冷笑一声，显然不相信她的措辞。
顾妙碧干笑道：“眼下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各位何必动怒？”
赤翟棠淡淡道：“齐教主，你可敢对天发誓，寻找藏宝图之事完全出于江湖道义？”
齐海瑶眼神闪烁，道：“有何不敢？”
赤翟棠冷声道：“你若真是好意，对宝藏不曾动那垂涎之心，又怎会出现于此？却还如此大言不惭！”
齐海瑶一噎。
唐凝斜睨了齐海瑶一眼，瞧得齐海瑶脸上作烧，一手更探向腰间长剑。
单安珍摇头叹道：“各位，何必为了那传言中的藏宝图动干戈，而伤了彼此几十年的交情？”
齐海瑶狠狠地跺了跺脚，叫骂道：“那你们倒是说说眼下怎么办才好！她爹爹的，早知如此，本教主何必千里奔袭，来此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赤翟棠眼神一黯，向齐海瑶抱拳道：“棠惭愧，一时当了真，更不该轻易动怒。”
齐海瑶连忙抱拳回礼道：“不敢。”
顾妙碧笑道：“不如我们坐下商议，可好？”
其余五人连连道好，选了干净的石块，依次坐下。
单安珍问道：“老身记得自益州别后，你们三人便各自上路，何以现在一道上山？又姗姗来迟？正如赤翟庄主所说，此间藏宝图之地在江湖上传开已久，如何昨日才上山？”
齐海瑶、顾妙碧、赵成面面相觑，面上微显羞恼。
齐海瑶大声骂道：“她爹爹的，我们竟好像一道鬼上身，不知不觉走岔了路！”
赤翟棠心头一跳，道：“此话怎讲？”
顾妙碧窘迫道：“我们三人行走江湖多年，自诩是老江湖，怎知阴沟里翻了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到这里……”
赤翟棠、唐凝、单安珍三人凝神倾听顾妙碧的陈述，偶尔赵齐二人补充一些，越听越心惊。
原来，顾赵齐三人在寻找失窃的那张藏宝图以及另三张藏宝图途中，先后闻得赤翟棠已聚齐四张藏宝图，更来此寻宝，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奈何无人知晓藏宝之地的具体位置，花了不少精力与时间才探得无名山坐落此州，便不分昼夜地赶路。
怎料到，一路打听方向，结果走偏数百里。
赤翟棠道：“你们是说，你们不约而同地走偏了路，才耽搁那么久。”
齐海瑶恨恨道：“若不是这般，我们又怎会昨日才上山。”摇头一叹，道：“若此事传扬出去，真真是丢尽脸面。”
赤翟棠与单安珍对视一眼，皆暗暗猜想：“难道是那人引导她们……却只为了我们顺利寻宝？”转念一想，又暗道：“若真是如此，何以不告知我们？平白让我们担忧数日？”
唐凝沉吟道：“除了此事，一路上可有其他怪事发生？”
赵成思索片刻，道：“不曾。”
齐顾二人亦摇头。
唐凝看着赤翟棠与单安珍，迟疑道：“难道真是撞了邪？”
赤翟棠与单安珍摇头不语。
若说齐顾赵三人会一道迷路，恐怕说出来无人会信！
单安珍见气氛沉闷，勉强笑道：“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如何在这座山里找出宝藏为妙。”
当下，六人一面歇息，一面商量此事，看起来一片和谐。良久，她们拿不出一个好对策，便暂且作罢，各自散去。
晌午时分，诸人用过午饭，正待重新上路，独坐角落的赤翟棠忽然神色剧变，只听得有人低声道：“赤翟棠。”
赤翟棠乍然闻得此声，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忙垂下脑袋，借以掩盖自己的脸色，小声恭敬道：“使者。”
那人不知身在何处，不阴不阳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赤翟棠的耳中：“我已探得宝藏究竟藏于何处，且说与你听，你用心记住。”
赤翟棠连忙道：“是。”
那人一番言语，末了，阴冷道：“若落雁教、飞天镖局和长乐帮胆敢抢夺宝藏，一并除去。”
赤翟棠欲言又止，道：“是，棠遵命。”
那人似思忖片刻，沉声道：“这片山林应有其他势力混杂，你们一路小心。进那山洞后，人多眼杂，我不便跟随。但太祖皇帝是何等样人，料想藏宝之地必定机关重重。切记宝藏之事干系重大，不容有失。”
赤翟棠脑袋垂得更低，目中尽是一片恨意，缓缓道：“是，棠明白。”
那人似迟疑不定，忽然又道：“若藏宝图之事乃是有人作怪，纯属子虚乌有，即刻联合赤翟山庄和五大派，查出背后之人，连根铲除。”
赤翟棠重复道：“是，棠明白。”
那人似冷笑一声，道：“若你真的明白，那最好。十多年前，你和你的赤翟山庄差点毁在一个男人手里。别忘了，若不是主人宽宏大量，你的儿子可活不到现在。只望你今后别犯错，否则……受苦的只有你的儿子。”
赤翟棠沉默片刻，艰难道：“……是，棠明白。”
那人阴测测地笑道：“待你寻宝归来，我还会再去找你。主人还等着你的好消息。”
赤翟棠咬紧牙关，半晌，突然身子一软，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珠，心头止不住连连哀嚎：“晓儿……晓儿……若娘葬身此地，再不会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危险，却也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她可会饶了你？你的姐姐和哥哥们都有容身之处，唯有你……唯有你……整整十六年了，我终于得到了报应！但那老匹妇何时会得到报应！又有何人能给她报应！”狠狠一拳砸在岩石上，失神地望着那道道血丝，喃喃道：“若我家破人亡，那你该得到怎样的报应？恐怕株连九族，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清你犯下的罪孽！”
